“抽烟?”
“不抽。”
“戒了呢?”
“我说了,不抽。”
温玥没接递来的烟,她一直讨厌这种味儿重地出奇的白鸟烟,一股子烟臭味把刚才经过筒子楼给染上的骚臭味都压了下去。没办法,实在绕不了道,锦屏区小,不能和玉藻区比,更不能和地表比,地下八百米的位置能挖出四十平方公里的地,安置了三百多万人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所以一栋楼里住两三百号人也没什么惊奇的了。
递烟的同事眼见温大美女拒绝搭讪,也没显着气馁,而是跑回去,和周围的便衣同事一道吞云吐雾,烟气就像藏腰边的九二式手枪喷出来似的。不过走这块通勤地道的,都是附近烟草厂的工人,个顶个全是老烟枪。再说了,到了交汇口子,关心卖糖精水、淀粉肠、烤蘑菇的摊子尚且来不及,哪有心情去看其他一色儿工服的苦哈哈。
头顶天花板又传下连绵的“哐当哐当”闷响声,温玥拉起衣领子,挡住火车经过上边震下的泥灰。但是人再躲,也逃不了脑瓜子灰扑扑的结局。索性温玥也懒得再扑灰,地下本就闷热,地道里更是憋得慌,她宁愿灰在头顶趴着,也不想浑身一抖,吃一嘴的热香灰。
难受的不止是香灰,还有隔着隧道传来的烂歌,偏偏温玥今夜要在这个半藏不藏的歌舞厅外边钉着。其他还好说,这些卷翘舌音不分的烂歌听起来是真的让她倒胃口,她在部队里的时候,出到堡垒军镇里听地表老少唱歌,起初不觉什么,等现在才发现,地表人到地下竟是个个能做艺术家。
于是温玥又想起了她带不回来的那些战前唱片,从一九八一年算起,这些唱片过了一个世纪还是音质绝佳,悠扬动听,百多年前的战前物件,放现在是妥妥的文化遗产。
超期服役的两年里,温玥从战友手里买了很多质地上佳的战前工艺品,本打算带回来送人,可惜没过成地表海关,全给没收了不说,还差点给她当做走私犯扣下。
想到这节,温玥郁闷地来回踱步,心里一直骂着“草草草草”,又往她当初花了大价钱的口琴也死在了海关口,理由是什么所谓的超过了额定行李重量,然后那支通宝牌子口琴,很可能是世界上最后一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没了。
“怎么样,还好不?”是沈如柏在问她,顺道递了根淀粉肠来。
闻到番茄酱温玥就皱眉头,她才不吃路边摊的东西,心想一句“妈的”也能招来沈如柏这小子?
温玥回头瞅了下这个与她搭档了一年多的小哥们。沈如柏长得不赖,身高腿长脸廓英挺,她妈第一次去单位见到沈如柏就两眼放光了,回去路上直夸这小伙子天庭饱满很有福气。
“小月啊,你要是和人小沈成了,我死了也能放心见你爸了,这孩子和你爸年轻时一样帅,孩子生下来长大了肯定也……”
“别,您这是咒他。”温玥当时就难得打断了老妈日常催婚的日常幻想。
“爸四十出头就走了,您还是说他点儿好,成不?”
温玥看了眼手表,时针指到八,分针指到四十五左右。她一边用食指头隔衣服敲着枪套,一边不耐烦道:“蹲这里个把钟头了,你愿意摸黑回去?不吃!你自己吃去!”
穹顶灯晚十点熄灭,届时锦屏区就是耗子的天下。去年温玥第一次加班到熄灯回家,到警局公寓楼才几步路的距离,就给耗子咬了一口,想想在地表待了五年她也没少块肉什么的,结果一回家倒是给耗子立了个下马威。
“好事不怕磨,打窝了这么久,临起钩了,不差这点功夫。”沈如柏安慰道。
“咱准备妥当,这次一定把阿姨的钱收回来。”
这话说的温玥心里舒服了些,她妈的钱就掉这个歌舞厅里头了。啊,当然不是说温玥的妈喜欢跳舞,而是她妈被假药贩子诈骗的钱流到了这里,她妈半辈子的积蓄加上她爸剩下的抚恤金,一起两万五千多块,抵得上首都区小半套房子的钱,全砸里面了。
温玥忽然回头,盯着沈如柏的眼睛,无比认真道:“待会儿把人支开。”
“呃……成。”
“就是……你,控制点自己哈。”
“到时候拉着点我。”
温玥十指相握,揉了揉,顿时就是一阵指节噼啪声,说道:“你不见得拉得住,多叫个人。”
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这里是地下,天子脚下很多事不能闹太大,换在地表,温玥早就提着枪冲进去了,要么把钱还回来再赔上医药费,要么把命抵上。
对,她是可以这么做,地表诸事管得可没有地下这么严厉。某种意义上来说,地下的法律并不通用于地表。在地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就别想法律的光芒照进去,毕竟大家都清楚,不能对一片重建了不到十五年的辐射地带抱有太高道德要求。
地下就不同了,穹顶灯照不到的地方同样充满了秩序的光辉,这里是人类呆了一百零一年的地下城,什么事,都有法度和规矩。
对讲机红灯终于闪了闪。这是二组在报信,目标已经进舞厅了。
刹那间,聊天打屁抽烟的便衣们立刻褪下市侩的模样。温玥随手将短风衣一卷,藏蓝色的警服和亮闪的警徽一道令小贩们惊慌起来,在一阵鸡飞狗跳里,温玥快步到歌舞厅门前,已到位的同事抽出折叠防爆盾展开,随后破门器一砸。
“扫黄打非!”
“统统抱头蹲下!”
有个大嗓门是件很重要的事,温玥爆雷般的两声吼,连舞台音响都差点压不住,她强压住开枪震场的习惯,一手抡着警棍,一撑住前方同事的后背,合力之下,盾阵以横扫之势碾压过这群十六七岁、毛都没长齐的崽子,义务兵役都没服,哪里经得住一干真刀真枪拼了数年才复员的青壮年条子?
片刻间,二十多个警察就彻底控制住了局面。
温玥先是跃上舞台,一脚踢碎了仍在肆无忌惮发射光线的射灯,她痛恨这种五彩斑斓的光束,会令她难免回忆起与异兽锹虱作战时的场景,铺天盖地的腐蚀毒液简直与彩虹别无二致。
所以她站在台上,俯视着台下抱头蹲下的百来只小崽子时,就不禁想,老娘拼死拼活,就是为了这帮嬉皮士?要命,个个都是花喇叭裤,还有染头的,搁这里男女贴身混跳,放的歌也是从地表走私来的碟子,个个都能安上流氓罪去局子里啃几天蘑菇头。
温玥心里不可能有什么痛惜之心,这帮子崽子还没吹到地表的风就迫不及待想得地表的病。想着去地表随便唱跳rap打篮球?想得美,在地下,就老老实实三年高考五年模拟,再之后,有的是地表兵役教教什么是纪律和责任!
不过,这么点小流氓哪里值得龙山地下城锦屏区警察局刑侦总队这么大驾光临,她要抓的,必须是条大鱼。
另一批警察在挨个撸小青年们的衣服袖子,检查是否有帮派的特定纹身。温玥见查了半天依然没有抓到那个天杀的假药贩子,这个由通勤地道小仓库改造来的违法歌舞厅更是搜了好几圈,除了从厕所里抓出一对犹自恋奸情热的鸳鸯外,并无收获。
温玥确实没什么收获,她瞥了眼正在票箱处勤加收获的几个同事,有些人不介意这点蚊子腿,但更多人需要搞点死工资之外的油水。
温玥没兴趣管这些破事,也管不了,她警衔是比同年入职的同事高两级,但职务并无格外高低。她一肚子火气更是平空旺了三分,剑眉一挑,大步去找沈如柏。
沈如柏正在杂物间,问一个查出了虎眉帮纹身的混混话,问假药贩子“老四”的去向。后者一脸嬉笑的说老四去买爱马仕给相好的了。
见温玥来了,混子装着很硬气抬头盯着她,甚至调戏道:“呦,这不就是相女……”
好的下半部分儿化音尚未发出,混子的左脸就多了一个鲜红巴掌印,飞速肿高。这混子还不甘心,硬要吐完这点屁,于是他的左脸又叠了一个巴掌印,脸颊当即如发面馒头般肿起来。
沈如柏见状不动声色退了出去,并把杂物间的门带上,他点了根烟,等烟烧了小半截,里头哭爹喊娘声变得越来越小,他也开始有点慌了,他是真怕温玥脾气上来了出大事,朝另一位同事使了个眼色,推门进去,两个大男人才勉强制住了怒气勃发的温玥,继而拖死狗一般将混子拉走。
眼瞅着混子凄惨但又不见一点血的模样,沈如柏心里不禁颤了下,呲着牙心说猎兵营出来的女人,你惹她做什么?
“人跑了。”温玥擦着手出来,平静说道。
“二组报信的时候‘老四’就从暗道跑了,来不及追了。”
“哎……”沈如柏拍了拍温玥肩膀,劝解道:“这事错不在你,这狗*的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宽心些。”
些许折射来的彩光落到了温玥的脸上,她眼睛下边的泪痣渲上了层蒙蒙的雾气。沈如柏明白这个假药贩子对温玥,对局里有什么样的意义。然而,猫抓老鼠,谁更狡猾谁就能吃住对方,看谁鼻子灵,看谁跑得快。
正主没捉着,舞厅里的牛鬼蛇神也落不了一分好。没成年就在违法歌舞厅聚众男女混跳。这事往大了说,开除学籍、扔去劳改不是不可能,往小了说,关个一夜再让家长来领人也是正常的。至于孰轻孰重,就看舍得不舍得了。
“支援在路上了,这几个虎眉帮的混混带回去审审,其他的咱不管。”沈如柏说道。
这年头刑侦总队的工作量大地要命,光走私案就应付不过来了,哪有精力收拾这帮小崽子,讲真,带来的铐子都不够锁的。秉着好管理的念头,依然要给成年人上手铐。不是学生?那肯定就是复员回来的,至少在部队呆过,保不齐身手很好。
温玥从腰间取下手铐,扫视过人群,走到一个蹲在地上,看着就颇为壮实、但被剥掉了上身衣服的男人前。打起手电照过此人的脸,问道:“名字。”
“王生。”男人答道。
温玥低下头,注意到男人的右肩窝处,长了块暗色的茧子。温玥明白这是一线部队才有的特征,常年高强度打实弹,枪托抵着的地方给后坐力震出了印子。
“证件。”
“没带。”
温玥眯起眼睛,语气冰冷:“哪个厂子的,来这里做什么?”
“抓孩子。”男人是个烟嗓,声色也冰。
“孩子叫什么?”
男人没回答,说:“没抓到。”
“站起来。”温玥照着男人的膝盖轻踢了一脚。
男人依言站起,带起钥匙串哗啦啦响,他裤子的两个兜装得满满当当,照着温玥的吩咐开始一个个往外掏东西。是钳子、小扳手一类的随身工具,还有十来张沾了机油味的角票零钱。
“挎包,打开。”温玥命令道,男人于是很不情愿地,把他那只墨绿色的帆布挎包转了过来,挎包表面有两个大大的“复兴”白色漆皮字,是市面上很常见的包。
男人边启开包,边稍稍走近了一点,低声求饶道:“政府,这是我老婆的保障钱,厂子好不容易发了半年工资,我才领的。”
温玥闻言心里多了一丝同情,这男人待的厂子应该不景气,过得恐怕也窘迫。她低头看着挎包,里头有一沓钞票、一本起皱了的家庭口粮配给本,几个油纸皮档案袋。
但东西必须经手检查,这和同情无关。所以她语气虽是松了些,但依然命令道:“包给我。”
温玥语气松,警惕不会松,她盯住了男人的举动,接过了挎包,
她将注意力转到内容物,扫两眼的功夫,莫大的危险感忽然直冲天灵盖!温玥条件反射般后仰脑袋,下一瞬间,拳头荡起的劲风便擦着她的喉咙而过!
这一拳要是打实了,就是落在温玥的脖颈处,立马就能废了她!温玥的反击来的又快又准,脑袋后仰间顺势撤步,继而反手一掌,电光火石间一气呵成,一掌凶狠捣中了男人的下颌骨。
“噗”的一下,男人应声而退,他遭此重击却没忘去抢尚在温玥手中的挎包。两相拉扯下,温玥选择让挎包脱手,她毕竟是个身高一米七二、体重一百二十的姑娘,再训练有素也很难弥补与壮汉间的力量差距。再说了,她何必去贴身缠斗,她有枪啊。
温玥右手已然摸到了枪套,工程塑料制成的枪身给指肚微微冰凉的触感。直到下一刻,这种冰凉贯穿了温玥的全身。
对方,也有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