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温玥。温玥与男人四目相对,男人眼里的神光,温玥曾无数次见过。
亡命徒的凶光。
枪口爆出了灿烈的花瓣形火光,骤然间,温玥的血液仿佛凝住了,时间也跟着凝住了。她似乎清楚看到弹头正急速飞来,十克重的弹头,四百焦的动能,额头一个孔,后脑一个洞。
死亡,咫尺之遥。
“嘭!”子弹撞到了墙壁,在舞厅石灰墙面上形成了跳弹,火花乱溅间红光弥漫,紧接着便是尖叫声四起。
“打枪了打枪了!”
“杀人了!”
人群马上惊慌起来,没上铐子的是绝大多数人,枪响了哪有不跑的道理?顿时一股脑往舞厅大门冲。现场的警察们拔枪不假,但哪有在室内鸣枪的道理?他们位置又四散各处,猝不及防之下,无法弹压住赶着逃命的百多人,顷刻间,局面就往失控边缘滑去。
或许是无意打歪,或许是有意打偏,不管如何,子弹贴着温玥的胳膊飞了过去,竟没伤到她。温玥稳住心神,她抵挡着冲撞来的人群,一手拨开枪套按住枪,一边试图锁定混入人群中的“王生”位置。她的眼睛历来非常尖,几秒钟内,她便在门口处捕捉到那个白漆皮字的帆布包,她马上大喊道:“白皮绿包!高个子男的!”
门口的警察旋即跟着捉住了王生的踪迹,无奈人流推搡,一时近身不得。
“再跑开枪了!”
“莫打到老百姓!”
几名警察持枪对住了王生,后者笃定警察不敢在隧道里开枪,但王生毫无顾忌,逃跑间又是回身“啪啪”两枪,舞厅门口大灯旋即爆碎,本就昏暗的隧道登时陷入漆黑。哀嚎哭嚎声大作。
温玥没慌,天崩地裂的场景她也不是没见过,这点毛毛雨吓住她才是怪事,她举起手电,奋力向舞厅外挤去。
“不要乱!不要慌!跟着指示走!”
“把手电打开!”
“部队在外边!都不要怕!”
温玥可没心思去疏导人群,她朝维持秩序的同事匆匆叫了声“我去追!”,盯住了隧道里一闪而逝的光芒,发足狂奔起来。
几个呼吸间,温玥奔回了方才蹲守的交汇口子,她牢牢锁定了沿着通勤地道火车站方向逃跑的王生,恰逢又一队下晚班的工人路过,结实堵住了路,温玥只得大吼道:“抓犯人,闪开!”
温玥一声吼惊住了工人,也惊住了王生,后者没料到温玥居然紧着他的后脚跟追了上来,他顾不得前边就是愣住了的工人,护住挎包,兜头撞了过去。王生虽是顶穿了人堆,但叫他腿脚踉跄,歪着撞翻了旁边卖淀粉肠的摊子,带着焦香味的肠散了满地,一口油锅“轰”浇了下来,周边人淋到热油,疼得满地打转乱滚,不知谁胡乱一腿好巧不巧绊中了温玥。
差一截,温玥就得跌进油锅里,关键时分她拽住了工人衣角,硬是把自己荡出去,摔了个马趴,滚油透着衣服刺得她火辣辣的痛。
两人都是不怎么惜命的主,一个是给油烫着,一个是给灶台磕着,其他人尚躺在地上呻吟时,他们两个就已爬起。很快,下一个遭殃的是糖精水摊子,王生跑上地道楼梯前,一脚蹬翻了饮料推车,廉价香精、奶精味霎时充斥了温玥鼻孔,与不远处的烤肠味分庭抗礼。在糖水里破裂的玻璃片害得温玥一连踩滑了好几次,弄得她浑身狼狈。即便是这样,她依然攥着枪一丝不松,仅与王生隔了三十米不到的距离。
通勤地道冲出去就是建设路大街。临近十点,路上行人稀少,空旷的街上投满了两边复兴楼里溢出来的电灯阴影,这个点的广播在重放《龙山新闻》,新闻片末尾曲是那首著名到不能更著名的萨克斯曲《回家》,这首曲子一完,穹顶灯就该熄了。
“(3 5 5——|6 3 5——|1 2 2—3 6)”这是《回家》的调调。两人一前一后追逐着,皮靴、胶鞋踩过花岗岩街面,踏出的惶急“哒哒哒”声,竟是与纱雾般浮在斑驳楼瓦间的调子奇异地合上了拍。脚步声恍如一阵穹顶雨倾泻而过,站前大道后边飞出来的车灯光束,将两人的影子拽得极长极斜。
“621 76 5 5356||67653 56 1—”,两人冲到站前大道时,广播中的萨克斯曲在拖出标志性的收尾长音,曲子结束的刹那,两人心跳彷佛漏跳了一拍,旋即,穹顶灯轰然熄灭,无边的漆黑如同铁盖子一般霎时砸下,若不是手电筒的光化做了千斤顶,这深邃的黑绝对要将人生生砸扁。
温玥的手枪架到电筒上,光束已扫到了王生的脚后跟,紧接着,王生的一只耳朵在几蓬凶烈火光中炸飞。
吃痛的王生反手朝着后边开枪乱打一气。这个女警察一身藏蓝色的皮,挟着一束闪到他眼睛剧痛的光,一路撕开了黑色的海,恍如一头厉鬼。
王生已是无路可逃。十点钟灯黑了,锦屏区是彻底停摆了,结果宽阔的站前大道偏偏一个供他的钻的巷子都没有,连稍微藏身的旮旯头都欠奉。王生来不及后悔钻出地道是为什么,他眼见到城东火车站客运区值守的巡警也杀了过来。他没的选了,咬牙冲着前头开了一枪吓住人,身子狠狠一扭蹬上了围墙,他翻墙无非两三个呼吸的功夫,撵来的子弹便径直擦着他的天灵盖飞了过去。
“铁路!铁路!”温玥朝着趴在台阶上的巡警吼道,她再是神枪手,也做不到一边奔跑一边隔着二十米用手枪准确命中。
三米高的铁路围墙大概是篮筐高度,温玥冲刺起跳,手抓住墙头时身体跟着缩成团,蹬墙的几下身体极度舒展,借力蹭力间便跨过了墙。
落地,抬头,温玥将手电往沿着货运区伸展的铁轨照去,赫然现出王生的踪影。她晓得这人一定会往那边跑,货运火车站是现在锦屏区极少数仍在正常运作的交通设施,人往闷罐车物料里一钻,往火车底盘下一藏,耗子马上就能变成猫!
温玥做惯了猫,她已不是地表上喜欢独来独往的狞猫,而是地下群居的狸花猫。作为领头的那只,她的牙要更尖,爪要更利,但不会傻到捂住老鼠洞不放。
她的对讲机红灯闪起,她与后边赶来的同事接通。
“铁警出来了?”
“很好。”
“废了他。”
货运线的铁道登时光芒大作,沿线的铁道警察与值守工人倾巢而出。锦屏区是一个挖出来的大洞,铁路线从地表螺旋而下,穿过城区,再通过界域桥连接邻近的观日区。不论是城西还是城东的火车站,总有一面围墙,是无法逾越的。
因为那是岩层。
“一个人,一个人!”
“注意,他有枪!注意,他有枪!”
能在地下火车站和铁路工作的人里,不乏彪悍之辈,毕竟无论是现在还是从前,工兵在地表修铁路也得带重武器,开山修路铺桥的间隙还要与异兽作战,战斗力相当可观。加上如今走私泛滥到了一种境界,铁警抓个罪犯实在是家常便饭。
六线的货运铁轨只停了三列要过夜的火车。两节从捺钵区来的,装满了已经粗加工过的耐贮类粮食,另一节装了锦屏区产的日用品之类的杂货,都最终要去到地表卸货,换回地表产的大宗能源。
铁警和工人提着枪,三人一组搜寻,天桥和望塔配有长枪,时刻支援。不出一刻钟,枪声便响了,长枪短炮打得激烈。虽说站高处的步枪手碍于车厢很难打中,不过有探照灯架着,王生无处遁形,四面八方围得水泄不通,逼着王生是插翅难飞。
温玥给九二式换上满的十五发弹匣,隔着一节敞开的闷罐车厢,瞄准了王生藏的地方。这人选的位置刁钻,后边是输料井,两边是锁死的铁丝网通道,他自己躲在一摞沙包后,他不现身,没人有角度能打中他。
“喂,你小子枪法可以,从前哪个部队的?”有铁警喊话道。
“猎兵!”王生回道。
先前王生在舞厅搏斗、地道突围、车站以少对多所体现出的不凡本领,温玥猜王生猜的没错,就是猎兵。
“难怪这么有本事,不过猎兵都是爷们,专门在地表杀异兽,会杀自己人吗?”铁警继续喊话。
温玥眼角余光瞥见铁警的人在悄悄迂回,这是在拖延时间。
“想想你老婆孩子,真要顽抗到底把事做绝?到时候你老婆得开除,孩子也没得书读了!”
温玥心中微动,如果她现在有枚手雷或者是坐在步战车里,她才不屑于与如此歹徒讲条件,不过她不愿其他人伤亡。哪怕包围严实了,王生狗急跳墙,也可能拖个垫背的。温玥又清楚这群三四十岁的铁警是什么性情,能从十几年前的异兽战争活下来的人,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往往对自己的命看的淡漠。
“嗨!”温玥叫起来,扯起嗓子吼道。
“你老婆不是等着你拿保障费吗?老子从前是502猎兵营的,我拿军功章担保!枪丢出来投降,我保证把钱交你老婆手里!你孩子我也给你带回来!”
“都是猎兵的,不拿军功章开玩笑!”温玥喊道。
王生没答话,他后边偌大的输料井轰隆隆响起来,做了隔音、隔热垫层的管道里有成千上万吨煤炭滑下来。地表通过这口直径以公制米单位来计算的井,去向地下输血。每隔一小时,地表天门站的翻车机就要倾倒下一整列五千吨级重载火车拉来的煤。如此一来,深度在负三百米到一千米的龙山七区,才能够正常运转,才能够在重聚变机组产能日益衰减的当下,撑起复兴的梦想。
“舍得一身剐,去十年惩戒营,回来了指不定能抱孙子!”有个铁警跟着喊道。
迂回的人发了到位信号,温玥没穿防弹衣,她才不会出去,半片肉都不会露出来。
“大家都是地表修罗场走下来的,没搁异兽畸形兽那儿死了,总不至于死彼此手里吧。”
“你要是个爷们,自己毙了自己算了!”又有个铁警叫道。
温玥说着,透过缝隙看见王生抵住沙包袋子站了起来,他的右耳被子弹打烂了耳郭,半张脸满是血痕,相隔不远,她终于看清口口声声要抓逃舞厅跳舞孩子的男人的沧桑相貌。被手电集住光,这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怆然道:“谁能给我老婆拿十年保障钱?”
温玥默然。
四把长枪,二十多把手枪,后边支援不知还有多少,就算火车站里窜出头异兽,照样只有被打成浆糊的份。王生贴住输料井,一手紧紧抓住挎包,一手搭上了应急维修门,他最后叫道:“算啦!不难为你们!”
说罢,在温玥的注视里,这个原本要去舞厅抓孩子的男人,拉开了门,跳进了灌料中的输料井,倏忽间,就消失在了黑色的洪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