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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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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月还记得她退伍复员前,接到保卫局遴选通知时,她的心情。

定制记忆摧毁的是她关于金三角城寨的大部分敏感记忆,但是对于其他,并没有格外甄别出来,依然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温月,也许记忆审查员看多了各个天姿国色的探员们的记忆,看多了那些狂野的片子,反而对温月这些玩的可以说很保守的记忆,没什么兴趣。

温月记得,她两年前,她有非常多的选择。在国防军里,她可以在老部队,501独立猎兵营中继续晋升,完成军官培训后,出来,她就是中尉了,如果一路运气好,没有缺胳膊少腿,那么到40岁左右时,她自然就是猎兵营的营长,或者干脆调去统帅部。国防军总部一向对有丰富基层履历的良家字军官有极大的兴趣。

在部队也可以安逸,她已经超额完成了兵役,加上她的功勋,去二线守备部队,那很快就可以上尉,尽管干到死可能也就是少校中校,但多少人想去天池守备工兵部队?最安全的地表部队,补给充足,没有作战,独立营地,青龙特区也不会针对这样建设性质的小部队,堪称是所有地下人服兵役的终极梦想。

如果是复员转业,去工作。在地表,青龙特区和海兰江集团永远欢迎国防军的精锐退伍兵,安保、教官这样的高薪优厚工作无条件对这批人开放。他们是掌控地表罪恶的人,享受地表繁荣的人,地表的寒冷贫瘠都不会与他们有任何关系。海兰江双子塔的范围下,是人间乐土。

去地下?再不济,任意一个区的警局都没问题,凭资历与授勋去兑换,温月就去起码能拿到二级警司,以温月的能力和家族关系,在55岁退休时,警督是必然的,警监也不是不可能,至少紫霞区治安警局副局长是跑不掉的,肯钻营,调去玉藻又能不行吗?

那么保卫局呢?

无可置疑,没人会怀疑保卫局的待遇,即便是条件最优厚的地表,开出的价码也不及保卫局。“保卫祖国保卫秩序”这句口号,天然就对国防军退伍军人有无可争议的号召。

所有人都知道保卫局的遴选考核极其难,最终晋升为编制探员的成功率,仅有百分之五左右。通过不了,就只能作为编制步兵、各类技术人员的存在,想要转正去探员,几乎不可能。

人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

温月把握住了,遴选考核很难,真正难的地方在于心理意识保险。

心理防御与心理保险,由保卫局的总局人工智能ai亲自下场,对受测者的性格展开全方位调查,贯穿自有的心理防线,怕什么,就会做什么。

为什么只有百分之五的成功率?有资格收到遴选通知的,往往都是国防军、特警、各个高校里最精英的人,他们已经在地下城百里无一的竞争中脱颖而出。

温月是在地表待了五六年的精锐猎兵,知道她的梦魇吗?

想再一次看到战友被炮火捣成浆糊的场景么?想自己的意识带入凡尔登与察里津格勒么?

现实中这些地狱是时间尽头的,在ai调试的虚拟测试中,这是永恒的,如果你足够坚强,有吃不完的苦,那么苦一定会吃不完。

所以很多人熬不住,撤了,失败了。

“特征码接入,载入意识屏蔽环境。”通讯设备的悦耳女声说道。

与保卫局处长连接,自然会在一个绝对安全的网络环境中,不光是网络信号,就是附近的意识探测都会视为危险,ai与义体的高度发展,有可能让探员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被嵌入了意识跟踪模块,或者是干脆被掉包。

温月意识开始上传,穿越意识隧道,那种缥缈飞仙的恍惚感,像是出生前的子宫,羊水包裹自己身躯,逐渐地进入模糊而温暖的世界里。

所以温月为什么坚持过去了呢?

坦白说,她自己都弄不清楚,比起那些深仇大恨有绝对理由坚持过去的探员,温月谈不上有什么动力去一直支撑她。

打击犯罪,保卫秩序,复仇血恨,追求阶级跨越,这都不是温月真正的渴望?

人,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本身就是很困难的事情。

“意识安全连接建立,请稍候。”悦耳女声说道。

温月的意识体凝成实体,她再一次来到了龙山天池畔,鸟语花香,风景秀丽,心旷神怡。

她发现自己没有穿着保卫局风衣,而是她很中意的一套衣服,大学时代的衣服,扎着小领带的衬衫,外套线衣,以及藏蓝百褶裙、小皮鞋。

这才是她想要的吗?

钢琴曲仍是《悲怆》,意识体的田冠秩处长仍在不知疲倦地弹奏钢琴,这是许多个意识体,真正的处长本体无人知道在哪里。

温月凝视了处长一会儿,脚踩在似乎微微湿润的草地上,随手拈了支花,走到处长身边,她深吸口气,问道:

“我要求使用我剩余的超越权限。”

温月看着一身白色西装貌若潘安的田冠秩处长,她说出口时,心里其实是有些怀疑与犹豫的。

因为她知道,当她继续问下去,那么她在保卫局将无处容身。

脱离保卫局后,她能做什么?

能做什么?

不知怎的,温月又想起了几个月前,在艳粉街追捕李皓时,李皓临死前,对她咬牙切齿的说的那些话。

“如果不是有人帮你,你运气好,你难道没可能在艳粉街卖屁股?”

身在地下,身在保卫局中,难道温月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退伍之后,沦落到这种境地呢?

但,又能不问吗?

作为一个在朝秋大学里读完历史专业的小军官,文科生与艺术生有时会陷入无意义的自耗与否定中,这很正常,一个文科基底的人,会发现自己学来的技艺不能像工科那样立刻变现,无论对于历史对于理论掌握得多熟练,它们都必然会率先流于纸面,就算是看透世界看透社会运转的规则,那也只能保证自己被卖了以后不会给人数钱。哪怕许许多多的伟人们并不是工程师出身,不少人就是传统的文科出身。

但是,他们有绝大多数人,不具备的东西。

那就是时代。

温月刹那间想了不少,许多就是无意义的空耗,就像是两个人走在沙漠里,明明是无止境的荒原,两人不想着如何脱困,因为已经没有指望脱困了,然后开始讨论哲学的优劣,这时候的形而上学还是实事求是,对于注定要死的人来说,又有多少意义呢?

这对于温月来说,也是这样。

处长的意识体ai依然在看着温月,只要是在规定的通讯时长内,就算是温月盯着看处长看上两小时也没有关系。

在意识世界里,在数据要塞里,时间几乎是没有意义的,几天几个月也可以变成几秒钟,反之亦然。

温月似乎有了无限的思考时间。

然而在类似于意识过载的时间格局里,她的思考又这能成行么?还是说,这是疾奔中的“思考”?一种让位于生存本能的思索?坠落时的“思考”?

温月低头思索了很久,最后,她开口道。

“五分处独立的意义是什么?”

箭中靶心。

人活着,必须给自己找到意义与方向,哪怕是为了活而活,也应当有基本的意义,否则置身天堂,某种意义上也是置身地狱。

尤其是温月这样的人。

处长的意识体犹豫了片刻,当然这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犹豫”,而是调取档案于综合研判后,如何针对温月提出该有的回答。

意识空间与数据要塞震动了一下,一阵无形的膜像是上了粒子,意识体跟着震了震,处长是意识体随之凝实,图灵测试跟着越过。

这是处长的意识本体。

这个男人看向温月的眼神,凝成了实质,目有神光,温和儒雅且坚定,能让温月清晰地感觉,这叫信念与信仰的力量。

处长说道:“因为,我们在保卫祖国,保卫秩序。”

“保卫祖国,保卫秩序……”温月喃喃道。

这是保卫祖国保卫秩序么?以几十万人的命为代价?嚣张跋扈将整个系统都引为异己,把会毁灭整个紫霞区,甚至是小半个地下城的危险化合物带入地下,切断饮水粮食,用恐惧与战火,摧毁这个需要精心呵护的地下世界。

阻绝人类去向往地表明朗的阳光。

这就是,保卫祖国,保卫秩序么?

田冠秩接着说道,他坐在琴凳上,平静道:“我知道你充满了困惑,觉得我,陈潇湘,朱开北,以及整个国防军都是叛徒,想要公器私用,把五分处独立成小王国,夺权,政变,控制地下,再向地表开战,回到曾经那个保守闭塞的社会,老鼠一样等待核冬天彻底过去。”

“你们很多人都这么想,认为我才是激进派。”

“错。”处长说道。

他站起来,走到温月近前,没有温度的意识体与温月平行,处长审视了一下温月的着装,不无嘲讽道:“这里是意识空间,你会按照自己内心的真正喜好去打扮自己,衣服代表了年龄,你到现在,也只是一个学生的想法,非黑即白,有一些灰色地带。”

“却不理解,人在做一个涉及千万人的决定时,任何一丝黑白的倾向,偏向一点,都是不可预估的后果。”

“你只需要告诉自己,说服自己,这是正确的,在保卫局的秩序之下,你们做的一切罪恶都可以推给保卫局,自己无论是杀戮义体贱民或是刺杀进步人士,在街头枪杀起义工人,都可以归咎给保卫局,可以说这是局长的命令,处长的命令。”

处长几乎是蔑视地看着温月,讲道:“在进入这里时,我就检索了你的记忆,你认为可以用基督的宝血去赎自己的罪么?我有罪,你有罪,所有人都有罪。”

“这就是,五分处的独立意义。”

处长拈起了温月意识体后的麻花辫,这是学长典型的辫子,鱼骨辫,麻花辫,什么不利于战斗就扎什么样的发型。

“人人都想挣脱开地下的枷锁,去成就自己的伟业,保卫局的各个分处,国防军,七个家族,治安特警,合众会,黑帮们,等等等等,都是。”

“但你知道所有人都想出去的结果是什么吗?”

“你忘了之前的紫霞区工人么?”

曾经的紫霞大下岗,锻造出金三角城寨这样的怪物,把曾经遵纪守法人人良好公民的紫霞区变成了如今的无法之地,合众会一介小组织依靠百万下岗工人组织出了百万愤懑大军,这就是如今的紫霞区。

“我所想要的,恰恰不是独立,而是让保卫局,停留住。”

“悬崖勒马。”

处长双手摁着温月的肩头,与昔日的老师在摁住躁动的学生一样,想要上街?想要暴动?最不缺的就是热血,最容易利用的也正是热血。

“保卫局是最后的希望,是地下最后的武力来源,但是每一个分处都希望独立,每一个分处都希望脱离这个系统,之后被各个击破,我可以说服其他处长,但是说服不了每一个像你这样躁动的探员。”

处长的白色西装开始闪烁,温月忽然间明白了他为什么要选用意识体作为见人的手段,哪怕是面对本该绝对忠诚的编制探员。

他恐怕,早已经死了。

这是一种惯性,社会惯性,组织惯性。

这是他的意志,在推动着处长最后的遗志。

“变革并不是从上部开始,而是从下部开始,如果保卫局全部的力量都投入到改天换地的事业中,那么它会离成功只剩一点距离,再被彻底摧毁。”

“如果有人,把它告密,亲手促成它的失败,那么好歹,会有火种停留下去。”

处长的意识体开始模糊不清,时间很快要到了,在被逐出意识空间之前,处长止住了温月的继续提问。

“还有一次机会,留到后面再用,你的疑惑不止这一个。”

“我们都有罪,但有罪的,不该是这个社会,它值得一个更好的明天。”

温月蓦然从意识空间里出来,刚才的讯息涌入脑海,她几乎不能判断出处长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但是她很清楚一点。

这会是一场的失败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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