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埃及之后,预想的交战并没有立刻发生。
脱欢等人原本预计,埃及的马穆鲁克军阀应该会在外来压力下团结起来,和当年对抗法王路易的时候一样,集结出一支大军,尝试和他们在控制区边境的设防城市附近交战。然而这次,他们却没有遇到类似的情况。
在情报方面,紫帐汗国继承了蒙古西征以来就形成的良好传统,和各路商人都关系很好,经常借助行商,搜集关键信息。这次,他们也一直在通过意大利和叙利亚的商人,以及专门派出的探子,提前进入各个交通要道,探查情况。
在地中海世界,紫帐汗国自己以外的国家,对流动人员的管理,和没有差不多。尤其是贸易繁荣的城市和集镇,理清外来人员,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大都,之前都有这么多光天化日存在的私人武装组织,何况其他地方。再加上其他军队,普遍依赖商人供应军粮和各种补给,所以,军队要秘密调动,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但各方面的情报都显示,埃及的马穆鲁克并没有调集军队迎上来。相反,几个大军头,纷纷把队伍带到了尼罗河以西,躲避罗马军团的锋芒,然后集结起来,先去打哈里发去了。
这个反应,倒也没完全超出紫帐汗国这边的预计。
他们的行程弯弯绕绕,其实本来就有故意为之的成分。埃及的军阀们和哈里发的矛盾,越来越严重,如果他们能打起来,对紫帐汗国来说,是一件好事儿。虽然大家都知道哈里发就是个傀儡,但傀儡也是有面子的。要是马穆鲁克军阀们把这个面子都戳破,其实有利于紫帐汗国今后的宣传和管理。
另一方面,哈里发也聚集了一些支持者,守卫最后的据点亚历山大港,也不是一下就能打下来的。如果马穆鲁克军阀和哈里发打起来,去硬啃亚历山大城,双方都会受到损伤。今后对付马穆鲁克们,就会轻松一些;拿捏哈里发的时候,也不用担心他的追随者会制造麻烦。
虽然时间不好精准把握,但哪怕谢赫这帮人进军神速,真的打下了亚历山大城,把哈里发抓走了,也不妨碍大家借着救人或者报仇之类的名义,继续进攻啊。
所以,之前进军的过程中,虽然哈里发的使者频繁赶来,催了好几次,脱欢也只是回复,让他坚定信心,守住港口,等待救援就行。和他们一同行进的叙利亚哈菲兹部,也对此心知肚明,大家一起不紧不慢地行军,不把催促当回事。
四月中旬,军队占领了尼罗河三角洲东北的港口城市达米埃塔。
据让娜女侠说,这里就是当年路易九世登陆的地方。那一次,十字军的声势,比这次联军还浩大,但由于法国人的神奇发挥,最后还是把大好局面给送掉了。
不过这次,形势明显有所不同。直到这里,他们还是没有碰到有组织的抵抗。
停留了三天,从意大利人的船上获得了一批补给之后,众人开始讨论接下来的行动安排。
在巴勒斯坦的时候,就有消息说,谢赫那边也知道了出兵的事情,打算抢在他们进入埃及之前,先拔掉亚历山大这个钉子,防止两边会和,导致自己陷入劣势。
一些传统派的官员和教法学家们希望劝阻这个想法,说信徒们至少应该给哈里发基本的尊敬,直接动兵去打,有点不太体面。然而马穆鲁克们完全不当回事,甚至当众叫嚣,说那哈里发,你们还真当回事了?不过是我家主子立的小儿,能立他,就能废他。
学者们反复劝说,说这些话,是可以做,但不能说的;哪怕纯粹从功利角度考虑,也得做做表面文章。早些年,当时的苏丹扶立哈里发的时候,也没给他什么权力,单纯就是为了增加国家的合法性。现在要是大家都明着动兵,让哈里发彻底丧失权威,国家的威信也会衰减,也不利于诸位的统治啊?
可惜,马穆鲁克们一向不鸟这些大道理,所以,一直也没人听从劝告。
作为大头领,谢赫本人倒是稳重一些,考虑的也比较全面。他对反对者说,合法性的问题,自己当然已经考虑过了。这个事儿,其实很简单:要是抓不住哈里发,他们就是反贼了;而要是能打赢,把哈里发抓来,那这些行动自然就是合法的。所以,现在的关键,就是赶紧出兵,把哈里发拿下——谁要是再敢反对大家抓哈里发,就是反对合法性,也是反对作为合法性代表的哈里发,统统都是谋逆的异端,都得砍了!
这一通分析,把学者们都给干懵了,这下也没人敢反对了。大家都感叹还是老大比较懂,谢赫自己也觉得自己真是个逻辑天才,于是高兴地点齐兵马,发兵北上去了。
现在,罗马-叙利亚联军,就面对着选择:到底是直接去亚历山大,救援哈里发;还是先顺着尼罗河南下,直捣开罗,迫使敌人回援。
经过讨论,大家还是选择了第一种方案。
脱欢和两个军团长、以及其他官员将领们,讨论之后认为,对罗马方面来说,最有利的选择,就是速战速决,尽快和对方进行战略决战。
先去打开罗,确实可以威胁敌人后方,给他们施加压力。但埃及的情况,和其他地方并不相同,马穆鲁克政权的首都虽然就在开罗,但目前看来,他们那个性子,似乎并不太“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经过这一路行军,大家算是意识到这一点了。
如果去攻城,不说花费时间和可能损耗,单论调动敌人的作用,就可能不会太理想。而且战后,还得分出人手,把守这一路的城池和交通要道。这次,他们带来的人本来就不算多,占领的地盘越大,就反而越麻烦。不如直接趁着锐气还在,先把敌人主力打散再说。
这个决定,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赞同,最后由脱欢确认,下发给各部执行。要求大家集结船队,返回达米埃塔港口,登船之后,直接走海路前往亚历山大港。
得到命令的时候,郭康还在城外一处村庄里,跟着“老海胆”师徒,进行调查走访。
达米埃塔,在埃及本地的语言里,叫“杜姆亚特”。和埃及大部分地方一样,历史及其悠久。现在的这个名字,来自于科普特语,早在希腊化时代,就有所记录了。而这个科普特名字,很可能又是直接来自古埃及语的“停泊,港口,城镇”,恐怕整个欧洲,都没有几个这么古老的名字了。
达米埃塔城原本位于海边,后来第五次十字军就在这里登陆。第五次十字军异常混乱,各个来头的参与者彼此互相不服,连登陆点都不一致。最有手腕的领导者、神罗皇帝腓特烈二世,还被教宗禁止参加远征。尽管如此,腓特烈还是设法通过外交手段,给手下拉来了重要支持——小亚的罗姆苏丹国,是阿尤布王朝的宿敌,因此也同意加入战争,配合作战。
虽然城市设防坚固,据说有三道城墙和数十座塔楼,但十字军秉持着先前攻陷君士坦丁堡的威风,还是一举攻克了这里。被胜利冲昏头脑的十字军,甚至拒绝了埃及苏丹用耶路撒冷换取达米埃塔的提议,希望一举征服埃及。只是,后来的战斗中,十字军因为内部混乱,贵族们整日扯皮,导致指挥失能,只能空耗时间,迟迟不能扩大战果。
而北线,真正的十字军主力罗姆苏丹国,意外被阿尤布王朝提前击溃,导致叙利亚方面的军队得以抽出手南下,让埃及的十字军压力倍增。
等到十字军终于下定决心,要出城决战的时候,又遇到了尼罗河泛滥,进退不得。最终,十字军在曼苏拉被彻底击败,余下的人只能投降,献出城池来换取俘虏,然后乘船逃走。但城市也被糟蹋的不清,人口大量减少,衰败下来。
过了三十年,法国人组成的第七次十字军再次光顾这里。此时,城市的防御已经被破坏了不少,再加上埃及正好处于内乱,抵抗者力量弱小,因此再次陷落。不过,尼罗河的泛滥再次迟滞了军队。等河水退去,他们发现,阿尤布苏丹已经病死了,他的儿子没有足够的权威,军中的马穆鲁克们蠢蠢欲动,国家最高权力则被苏丹的遗孀把持。
法国人显然觉得这是个好时机,毕竟大伙儿还能对付不了一个女人么。不过之后的战斗中,十字军在曼苏拉战败,被人追着一路打了回去。路易九世亲自跑到前线,鼓舞士兵,勉强维持了防御。但坚守了一段时间后,国王本人也病倒了。军队的士气彻底崩溃,纷纷投降,包括国王本人在内的三万多人被俘。
法国人投降的日期,甚至成了一个当地节日。一直到郭康那个时代,达米埃塔地区的国庆日,都和埃及其他省份不一样。人家过得是现代节日,他们的国庆节还是这个“乳法节”。
虽然两次都最终打败了十字军,但这个地方,是真的没法住了。埃及的内乱结束后,新苏丹拜巴尔废弃了原本的城址,在更远离海岸的河口,兴建了新的达米亚特城。新城距离海岸有好几里,留了缓冲的空间,而且正好卡在河道渡口,防御上更加方便了。只是这次,紫帐军队是从陆上过来的,城里驻守的马穆鲁克甚至没有抵抗,就早早逃走了。这些精心设计的防御设施,依然没能发挥出作用来。
在达米埃塔以南,就是两次十字军都折戟于此的曼苏拉城。不过现在,那边也没有大军驻扎了。守城的官员和卫兵早早躺平,派来信使,告诉他们,自己毫无敌意。
信使声称,城里人都忠心耿耿,毫不动摇地忠于哈里发和苏丹——至于谁是哈里发,谁是苏丹,大家才没有兴趣;对于诸位和诸位拥护的候选人,也都没有敌意。反正你们打完之后,告诉我们就行了,我们还会继续忠诚的。
由于战略方向当时还没有确定,军团也没有急于南下。相反,派出了大量斥候,到处勘测地形之后,郭康干脆亲自带人,到处走访探查去了。
达米埃塔附近,有好几个从事农业的村子,和沿河其他地方一样,排列在尼罗河以及她的各个支流边,像数千年前的祖先一样,依靠河水进行耕种。沿海,在码头附近,还有个渔港,一些渔民聚集在那里。不过这里的渔产似乎并不丰富,所以渔民人数稀少,也不富裕,有些干脆是小商贩和附近农夫兼职的。
至于沿河的渔业,往往是村里人自己就做了。但村民都说,河里鳄鱼很多,蚊虫也特别猖獗,所以不到特别需要的时候,大家其实不太想去捕鱼。但税吏每年都会来,田地出产的粮食,这两年交税都根本不够,所以只能去河里,进行捕鱼、收割芦苇之类的劳作,作为补充,勉强留点饭吃。
这里绝大部分村民都信仰天方教,在港口城市里,也有一些科普特教会的信徒。城里的科普特人,做生意的不少,所以有点钱,教育水平相对来说也高一些。他们每年给城里的马穆鲁克长官,缴纳一笔额外的保护费,换取对方不干涉教区的内务。因此,马穆鲁克反而乐见这些异教社区存在,不怎么去管。
村里的天方教徒就没有这么好过了。虽然人数众多,但普遍十分贫穷。城里的科普特教徒对于军团的抵达欢欣鼓舞,主动来和他们联络,汇报自己知道的情况。但村里人却很警惕他们,大部分人也十分胆小,拉过来问一下情况,都能吓得说不出话来。
好在,担任翻译的老海胆,常年在江湖上混,很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来回说了一通之后,当地人总算给他们说了一些事情。
那一带的人都反应,这几年河流不太正常,水位忽高忽低,怀疑是胡大发怒了。所以,粮食减产也很严重,让村民的日子雪上加霜。他们这边的教士,也向城里的马穆鲁克说过,希望能减免税收。但马穆鲁克要打仗,因此不但不同意,还想着加税。
教士很不满,就找了当地的“卡迪”教法官,扬言要去开罗投诉。结果马穆鲁克派人过来,把卡迪和几个村里的教士,都给抓了。到现在,当地政权都换了,这几个人还没放出来呢。
郭康等人都很是无语,穆罕默德建议他派人回城里看看,确认一下。村民们普遍胆小,不太敢和他们打交道,尤其不敢随便进城。郭康便亲自带了两个胆大的村民当代表,跑了一趟。结果,发现那几人还真的在蹲大牢。
原来,马穆鲁克长官已经跑了,但狱卒们都是城里的当地人,没法一起离开,也没从新的统治者那里收到命令,因此,便依然按照惯性,继续忠心耿耿地看守牢房。也没人记得这几个倒霉蛋是怎么进来的,所以就这么一直关在里头。
郭康于是做主,把他们放了出来,说按照罗马的习惯,大军经过这里,所以不管信什么教,拜哪个圣人,今年的税都不用教了,赶紧回去吧。
村里人对此很是感激,那之后,郭康收集信息的速度,才快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