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第一次北拓只过去了十余年,但禁水关的南城门好似经历了无数年的风雨侵蚀,早就朽烂不堪、形同虚设。
在箭雨的遮护下,永昌左军的一个百人队在下马之后,只是一个冲锋就轻易撞开了已经无法合拢的城门。
城门洞内,密密麻麻都是漫空飞舞的铁斗笠。
这些铁斗笠大多沾染着深黑色的血泥,而且颇多锈蚀,一旦被羽箭射中就会破开一个大洞,若是挨上钢刀的一击劈砍,多半四分五裂、颓然坠地。
相比之下,攻进城门洞的百人队个个举刀持盾、身着精良铁甲,将铁斗笠的冲撞切割视作等闲,若非铁斗笠的数量着实不少,怕是早就能夺占城门。
当齐敬之率军赶到禁水关南门外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幕奇景。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先前还认为城中那后军都统衙门存留的兵甲已经不堪使用,如今看来竟是错了,它们自己就能飞起来迎敌……”
齐敬之眼睁睁地看着一名永昌边军的士卒一时大意,被一顶铁斗笠削去了几根握刀的手指,才要放声惨嚎,已经有十几顶铁斗笠闻腥而至,专挑铁甲的薄弱处乃至一些遮护不到的地方疯狂扑击。
鲜血飞溅之中,那个倒霉蛋摔倒在地,被密密麻麻的铁斗笠淹没,挣扎了两下就不再动弹。
只不过铁斗笠们的战果也仅止于此了,被彻底荡平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
见状,齐敬之不由暗暗感叹一声:“准备充分的可不只是钩陈院,这永昌边军同样不遑多让。”
就在这时,王潼在百名戴孝亲卫的簇拥下打马而至,一边走一边抬头打量那面传说中的驺吾幡。
他此前被齐敬之打上门闹了一场,几次交手都被压制在下风,更连累老母亲彻底辞世,自己也得了一个“鬼头王”的诨号,此刻再次见到少年,哪里会有什么好脸色?
还没有来到近前,王潼就已经一脸不善地冷声喝道:“王某奉寿光侯之命渡河夺城,钩陈院的老爷们只管站得远远的,瞪眼瞧着便是,事后自然有你们的一分功劳!”
“若是上来搅闹坏了事,我家侯爷一封弹章送至王都,纵然你们是国主的香饽饽,怕也吃罪不起!”
此言一出,永昌左军的士卒们纷纷哄笑鼓噪起来:“老爷们只管安坐,攻城的辛苦活交给咱们这些苦哈哈便是!”
齐敬之闻言便笑。
钩陈院作为国主亲军,在王都时处处被人捧着,至不济也只是被人家敬而远之,然而在北地尚且威势不显,更别提永昌这样的远恶边镇了。
在永昌边军的骄兵悍将们看来,驺吾军这些个从王都来的老爷兵难堪大用。
率先渡河怎么了,不还是靠着永昌镇准备的牛皮船?渡河之后更是不敢深入,连场像样的厮杀都没有,也就只敢放火烧烧野草罢了。
王潼倒是在齐敬之手底下吃过亏,只不过此刻众目睽睽之下,背后又有寿光侯撑腰,场面上自然不肯弱了分毫。
随着这位永昌左军都统的靠近,齐敬之敏锐地注意到,驺吾幡和斑奴的气息出现了明显的躁动。
嗯,当初它们吞吃疑父尸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迫不及待。
齐敬之拍了拍斑奴的脖颈,朝王潼笑道:“王都统,你的心相应当是类似故军之精疑父的军中之煞吧?”
“齐某好心奉劝一句,伱在我面前最好收敛住心相神念,否则恐怕会有不忍言之事。”
这话的的确确是出于好意,只是好话不好听。
王潼当即勃然作色、愤气填膺:“你敢威胁本都统?”
话音才落,城门方向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众人扭头看去,只见方才战死的那名士卒竟是猛地站了起来,周身冒出深灰色的长毛,头脸更是扭曲变形,生出了长鼻阔口和满嘴尖牙,乍一看倒好似一头人立而起的野狼。
这头人狼高高跳起,瞬间就从后方扑倒了一位自己生前的同袍,挥爪将对方的铁盔打落,张嘴狠狠咬下。
见状,周围的甲士们立刻围拢过来,向着人狼狂劈乱砍,眨眼间就将对方身上的铁甲砍得伤痕累累,还隐隐伴随有骨骼碎裂之声。
然而这个时候,原本用来保命的铁甲反而成了阻碍,那头人狼纵使骨断筋折,却始终不曾停嘴,竟是生生咬破了身下甲士的后脑,大口舔舐起内里的脑浆。
这名可怜的甲士兀自抽搐不已,身上就已经有银灰色的兽毛透体而出。
见到这一幕,周围的甲士们俱是惊骇不已,向着两具发生尸变的同袍尸身疯狂劈砍了一阵,眼见两头鬼玩意都是只伤不死,登时就失了胆气,纷纷向后退去。
他们渡河与妖魔厮杀就已经是将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没想到哪怕人死了都不得安息。
于是,面对轻易便可击碎的铁斗笠以及两头近乎残废的人狼,这支精锐铁甲百人队变得束手束脚起来,竟是被一点点儿挤出了城门洞。
王潼登时就恼了,再也顾不得跟齐敬之别苗头,拨转马头奔向城门,口中大声呼喝:“给老子稳住阵列!再敢后退者,立斩!”
“这些鬼东西畏惧烈火,弓弩手统统换火箭!”
还真别说,王潼此人临战不乱,而且明显在永昌左军积威甚重,寥寥几句话就稳住了军心。
被挤出城门洞的铁甲百人队稍作调整,结成一座乌龟壳一般的严整阵列,轻易就抵挡住了铁斗笠们的反扑。
不多时便有数百支燃烧着的箭矢掠过半空,将那两头走路都费劲的人狼攒射成了刺猬、点成了火把,继而向着城门洞内延伸。
霎时间,攻守之势再次逆转。
“进!”
随着王潼一声令下,铁甲百人队如墙而进,钢刀劈下、当者立碎。
偶尔有人被铁斗笠割伤乃至于身上开始长毛,立刻就会被身旁的同袍按倒在地,哪怕并未断气,也会被无情枭首。
与此同时,另外三支百人队结阵上前,将城门口的战场围了个严严实实,以防有装死的铁斗笠和人狼向城外突围。
眼见这些鬼东西的败亡只在顷刻,打头的铁甲百人队已经再一次将阵列推进城门洞内,齐敬之便寻思道:“果如黄小二所言,单论明面上的战力,这些盘踞禁水关南城的异类确实算不得什么。”
“若是在大齐腹地,它们化尸为狼的诡异手段或许会酿成大乱,可对上骁勇敢战的边镇强军,就有些不够看了。”
李神弦一手持弓、一手控缰,拨马凑到近前,压低声音道:“大人,咱们真就只是干看着?”
“永昌边军虽然不要脸,但战力当真不俗,想让他们栽跟头,单凭这些铁帽子怕是不成!”
他一边说,一边还似有意若无意地轻轻拨动弓弦:“末将瞧着,这处城门年久失修,两扇厚重门板摇摇欲坠,尤其门轴之类的铁物件久无养护,怕是早就锈蚀不堪。”
“凭末将的本事,纵然隔着门板,也能射中或者震裂那些要紧之处。一旦那两扇木门倒下,总能砸死几个王八蛋,而且神不知鬼不觉,顶多只会被人当成抢功……”
闻听此言,齐敬之若有所思地看了这头巴州猛虎一眼:“你懂得挺多啊,肚子里的坏水更多……只不过往后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少干,咱们还是再看看。”
“啊?这还有啥好看的?”
李神弦不免悻悻然,只是他话音才落,瞳孔就猛地一缩。
只见城内忽然冒出来乌泱泱一大群人狼,有穿铁甲的,有穿皮甲的,甚至还有穿寻常百姓服饰乃至囚衣的。
它们似是埋伏已久,等到铁甲百人队拥挤在城门洞里进退两难,这才忽然现身,争先恐后涌入洞中。
这些鬼东西丝毫不顾及迎面的箭雨刀锋,奔跑助力之后就高高纵跃而起,径直跳入甲士们的阵列当中,爪撕牙咬、凶狂异常,立刻引发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混乱。
霎时间,那支铁甲百人队中有越来越多的士卒被扑倒,又有越来越多的人狼从地上爬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厮杀混战做了一团,再也难分难解。
王潼目眦欲裂。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这位左军都统红着眼睛大声下令:“放箭!速速放箭!”
他纵马狂奔,在经过一个面露迟疑的弓手时,闪电般手起刀落,将对方的头颅砍飞了出去。
“耽误得越久,被害死的兄弟越多!莫要怕误伤,咱们的兄弟中上几箭、烧上两下还死不了,那些鬼玩意却最是怕火,身上的甲胄更是早已朽烂了!”
“放箭!速速放箭!”
永昌左军后方的弓手们如梦初醒,一支支火箭被搭上弓弦,旋即一大蓬火雨横空,瞬间照亮了略显阴暗的城门洞。
王潼略松了一口气,又掉转马头跑到城门外的三支百人队身后督战:“擅自后退者死!”
“为了你们自己的小命,都给老子把眼珠子瞪圆了!但凡有长毛的鬼东西从里头跑出来,哪怕是你的亲爹、亲兄弟,也统统给老子乱刀砍死!”
“诺!”原本同样有些慌乱的三支百人队瞬间就安定了下来。
他们想不安定都不行,只因王潼的一百孝衣亲卫已经化身军法队,用马蹄和刀锋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好狠的心!好利落的决断!”
“似乎当真如王家老夫人所期待的那样,王潼此人已经摒弃了原本的犹豫之心、权衡之念,变得果决任事起来了……”
齐敬之暗暗感叹一声,心里忽地冒出四个字:“慈不掌兵!”
这个词,他还是从安丰侯丁承渊的口中首次听闻,如今见到王潼的连番举动,对此又不免多了几分感触。
念及于此,齐敬之便吐气开声,朝王潼喝道:“王都统,可需要我驺吾军助阵?你我身处蛮荒异域,兵危战凶、夜长梦多,还是速战速决为好。”
闻言,李神弦忍不住咧了咧嘴,一时间竟拿不准自家校尉究竟是爱发善心的老毛病又犯了,还是在故意讥讽和挤兑那个“鬼头王”。
王潼却是脸色陡变,明显当成了后者。
事实上到了此刻,原本设想中的轻松抢功变成了伤亡不小的夺门鏖战,他已然是骑虎难下。
只听这位刚没了老母亲的边军都统怒喝一声:“用不着!永昌边军横行北地,有王某和麾下弟兄在,你这小儿在旁边儿晒晒太阳便好!”
他举起手中钢刀,朝已经化成一片火海而喊杀声渐弱的城门洞内一指:“侯爷麾下岂有孬种?永昌王氏也从不亏待好汉!”
“再进一个百人队!莫要让王都来的老爷们看了笑话!”
闻听此言,齐敬之只好闭上了嘴巴。
这便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了。
其实直到现在,哪怕城门洞里的厮杀已经惨烈非常,齐敬之依旧不认为盘踞城南的异类们已经拿出了全部的力量和手段。
单单只是这种程度,实在配不上黄小二的特意提醒。
毕竟那个很有几分精明的尸魅明显知晓草头神的实力,还亲眼见证了野狗子的覆灭以及烧山之火,对齐敬之和驺吾军的实力自有判断,如此还劝说他莫要招惹后军都统衙门,哪怕语焉不详,也绝不是无的放矢。
于是,齐敬之便眼睁睁看着又一支百人队决然向前,视死如归地冲进了火海浓烟之中。
只是没等这一百甲士尽数填进那个大口吞噬性命的城门洞,那两扇同样燃起火焰的木门就轰然倒塌,少说也砸了二三十人在底下。
见状,李神弦脸上横肉一抽,连忙伸手指向自己满满当当的箭囊,迎着少年的目光言道:“大人明鉴,末将可是一箭未发!”
齐敬之意味难明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忽然有些艰涩:“我辈执掌麾下儿郎生死,当真是不可不慎……”
李神弦一愣,旋即咧嘴笑了起来,那笑容怎么看怎么显得狰狞。
“瞧大人说的!自古至今从来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拿自己和旁人的命换富贵罢了,只看是赔是赚,有什么慎不慎的?”
“末将当初带着一百巴州兄弟投效,便是将性命都卖给大人了!夹毂队七兄弟、童蛟海这些人也莫不是如此,便是韦校尉那等人物,对大人言听计从的,心中所想怕也差不多。”
“再者说了,战场之上哪能全靠着上官和同袍?真到了紧要关头,好汉子各凭本事挣命而已,谁也别指望谁,谁也别埋怨谁!”
这头巴州猛虎顿了顿,忽又话锋一转,嘿然笑道:“当然了,若是儿郎们当真觉得咱们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性子软的自然会四散逃命、各寻生路,性子烈的直接就用明刀暗箭朝着咱们招呼,这都是军伍中司空见惯之事。”
“都不是傻子,又是有刀有箭、有手有脚的,哪里用得着替他们操心!”
齐敬之闻言微怔,旋即哑然失笑。
他早知李神弦此人桀骜,嘴上说得好听,却从没打算在自己这一棵树上吊死,不过是利益驱使,良禽择木而栖罢了。
事实上,李神弦能坦诚说出最后这番话来,就已经很让他意外了,听上去并不像是对自己的警告,而更像是表示亲近的调侃。
这倒是一种可喜的变化。
于是,齐敬之投桃报李,也朝对方笑道:“若是有朝一日你李神弦要在齐某背后突施冷箭,可千万别用将军煞羽箭,否则怕是会死得很惨!”
见自家校尉忽然对自己展颜而笑,李神弦下意识就是心头一紧,接着才反应过来:“似乎……校尉大人刚刚跟自己开了一个玩笑?这玩笑可真他娘的不好笑啊!”
想到这里,李神弦连忙咧开大嘴,哈哈哈哈干笑几声,以免难得开玩笑的校尉大人面子上不好看。
“哪能呢!我老李可不是恩将仇报之人!”
齐敬之朝他摆摆手,转头看向城门方向。
在接连填进去两个百人队之后,哪怕不至于全员尽殁,伤亡依旧极为惨重,而禁水关南门也终于易主。
一番血战之后,人狼尽数伏诛,铁斗笠哪怕会飞,竟也没能逃出几个,再不能阻挡永昌左军分毫。
震天的欢呼声中,王潼只是匆匆回头看了齐敬之一眼,留下一张得意洋洋的笑脸,接着便在亲兵的簇拥之下纵马入城,其余永昌左军的士卒们紧随其后,如潮水般涌入其中。
正所谓壮士在军,攻城先登、陷阵却敌、斩将搴旗,前蒙矢石、不避汤火之难者,为重赏使也。
大齐军功,首重先登。
王潼的永昌左军虽然没有经历最惨烈的蚁附攻城,但矢石汤火却是都饱尝了一个遍,也将这抢先夺门入城的大功实实在在拿在了手中。
“呸!小人得志!死了这么多人,有啥好得意的?”
李神弦很有些不甘心:“大人,眼下咱们该怎么办?”
齐敬之望着王潼那志满意得的背影,摇头轻笑一声:“再看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