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月在墙角桌放着的野战炉子上的锅里找到了冷透了的疙瘩汤,几根菜叶飘在浑浊汤面上。
这群兔崽子好歹给我留了。温月不无欣慰,直接连锅端起,把早饭倒进肚里。
现在没有起床铃,谁第一个醒,谁先去煮一锅汤饭,谁最后醒,那自然别怨大家伙儿把锅都舔铮亮了。好在大家都还念着陆老大陆排长陆尉官,不然温月今早只能一直饿着到明天。
还没轮到温月出去搜寻物资,所以只有一顿饭,这是规矩。
温月抠了抠耳朵,走到门口打开栅栏锁,温月忽略掉对面栅栏中投来的几道夹杂着胆怯、愤怒、无助的目光,只是稍顿了顿,随即拾阶而上,走向警局第5层。
病号层。
第5层倒是没必要格外设一道栅栏,每一间独立办公室正好做一间病房,房门一锁,隔着刻意挖开的猫眼就能知道里头的人有没有撑过这一夜。毕竟这阵子暂时没到需要趁夜谋杀病号的地步。
“老大。”见温月上来,靠在楼梯口,同时能看见4楼动静的一个方脸青年立刻站了起来,下意识地要敬个礼。
温月摆摆手,瞅了眼一样光秃秃的走廊边抱着手臂的金发大妞,说道:“土豆,现在不兴这个,招子放亮些。”
“了解,老大。”
温月双手插在裤兜里,那个穿着齐腰湖蓝长袖的大胸金发妞冲着他露齿一笑:“早,陆。”
“morning,克瑞茜。”在拧开门把前,温月说道:“你们的唐尼和赫克托气色如何?”
克瑞茜笑意消褪了,正色说道:“不算好,你知道,我们都匮乏药物,想想,你换做我,会这样做么?”
“拿出救命的药?”
温月没接这个话头。
“嘘~”温月闪进门内,比了个噤声手势,示意军医徐雨晨坐着就好。温月深深吸了口气,低头看过蒙着被子遮去了脸的战友,慢慢地蹲在军医旁,一时间,两人竟不知道谁先开口好。
终究还是温月抹了把脸,先极轻地开口道:“斌子……还好么?”
女军医垂着眼睑,手绞着回答道:“昨天夜里斌子痉挛了三次,好几次气差点喘不上,发绀,镇静剂也快没了,早上七点多才刚睡着。我怕下一次再抽地重一点,骨折好处理,就怕真噎着了……”
温月反反复复地握拳擦着嘴,他也没敢抬眼对上军医,盯着发黄的被子良久才呼了口气,说道:“办法,会有的……”
“一定,是有的。”
温月索性滑坐到地上,尽量让声音平稳些,说道:“这样,雨晨啊,你去我那儿拿点肉罐头,弄点炖肉之类的,你和斌子分着吃了,这段时间你没日没夜看着斌子也不轻松……”
“哥,我好着呢。”
“嗨,咱们兄弟姐妹客气这个?注意别被其他臭小子看见了,那就剩不下了。”温月一拍女军医膝盖。
“我和斌子说几句。”
门打开,温月瞟见了外头的金发妞浮起标志性的笑容,又随着门阖上而消失在灰暗里。温月爬起来,几度想拉开被子,揪出这阵子萎得不行的傻大个骂两声,但还是只落在了手边凉沁沁的电水壶。就算是病号特别照顾,备用发电机也不可能隔三差五烧油启动,而整个警局能烧的东西也早就烧了,难道为了一壶热水,真要搭上人命去外面扛木头吗?
“上次是哥没照顾好小义,这次哥不会心那么狠了。”温月长身起来,脸上几分水珠被一缕顺着猫眼溜进来光线折射着,横过了他斜贯过眉骨的那道疤痕。
“哥再去谈一次,要是这敬酒还不吃……”
“那就别怪我摁着他们脑袋吃罚酒!”
“情况,好吗?”温月一出去,克瑞茜便堵着门问道。
温月个头足有一米八几,但是比起对面这个前莫国陆战队女士官仍是得平等视之,温月瞥了眼楼梯口处投来视线的土豆,手指搓着掌心回道:“我的人……”
“需要药。”
克瑞茜退后半步,低头道:“我很抱歉,陆,我只能重复之前的回答,我不会背着格林菲尔德把抗生素给你。”
这个眼睛湛蓝,鼻梁高挺的女人胸口微微起伏着,说道:“我尝试过说服他。”
温月越过她的肩膀,扫了一眼窗外远处的警局围墙哨塔,涩声道:“谢谢。。”
说罢,温月提步便走,克瑞茜大声道:“陆!记住我们在哪里!”
“看好斌子。”温月一捶战友的胸膛,把背后此时属于金发美人的叫声给忽略掉。
“陆!我们现在都是一条船上!”
温月懒得回答她,默默走回到属于海防师士兵的警局第4层,温月扒着钉死的木板,隔着缝隙望着地平线那边巍然高耸的山脉,一条白线顺着山脚奔腾而去,在这座死寂的城市旁缓和几分,温月看见右手边辽阔的湖面,当年统治着这座岛屿的扶桑人就把新建起来的警局唤做了“西浦警局”。
那儿的湖畔长着他每看一眼就想念一分故乡的芦苇丛,白河向着岛南边一直延续,直到温月抓不住拐开的脉络。
温月当然知道他在哪里。这颗名为“太阁岛”的棋子,在曾经的战争棋盘里占着一角实地,正因为如此,无数个和温月一样的年轻人派来夺取或者防御这座至关重要的岛屿。他原以为经历过登陆场染成血水的海,趟过残肢血肉铺陈的壕沟,这世界会变得简单,然而在战争里活下去本就是一种原罪,几年下来,温月兜兜转转又被炸回到了这座其实离家挺近的大岛。
温月想不太起什么时候转到了太阁岛,毕竟血与火的泥泞容不得什么杂念,不过他知道什么叫做一条船上。
因为他看见过凌空掠下的轰炸机,往绘着红十字的船舶倾泻炸弹,自从那时起,温月就明白这场战争以什么方式结束都不足为奇,哪怕是死者复生,啃噬生者,也只是一种迟到的惩罚而已。
但是温月没想到,自己要领着这么多人。
温月知道,自己必须要照顾好他们。
下到第3层,敞开着栅栏门并不代表这层属于原先西浦警局警员的楼层对温月开放。一个手揣着大檐警帽的小圆脸守在门口,防弹衣前佩着银叶菊纹一星徽记。
“陆桑,有何指教?”见温月停步看向门内,圆脸掸了掸警帽灰尘再戴上,,微微侧身恰好挡住了视线,说道。
里头传来的嬉笑声有些令人着迷,温月依稀能看到一个鹅黄衣袖的女人捧着书,几声稚嫩童音在跟上读书声,温月摇摇头,心知自己没有资格去打扰他们,于是说道:“打搅了。”
“陆桑,你们的王桑……”圆脸生硬地念出“王昊斌”这个名字,但还是改用了顺口些的方式继续说道:“王桑……呃,昊斌君,他,怎么样了?”
“不是很好。”
“遗憾没能帮上忙,如果有用得上的地方,请告诉我。”
温月点点头,几分真诚道:“我会的,玉木警官。”
“其实还只是一个巡逻官啦,陆桑。”
被拆掉木制扶手的楼梯旁是一排排长短不一的水泥柱,很明显,内里的钢筋都抽了出来用到别处。温月走到第2层,原来正坐在凳子上削着子弹尖的光头“刷”地起身,紧紧盯着温月,而听见动静的另一棕发小子更是出来直接叫道:“嘿,你来做什么?”
温月没兴趣理睬,径直越过这两个人渣,朝里吼道:“格林菲尔德!我们来谈谈!”
“嘴闭上!我们没找你算账就谢谢老子吧!”光头踏前一步,便被棕发小子摁住了手,两人一左一右隐隐围住了温月。
温月那里不知昨天夜里动静是谁搞出来的,每周例行清剿警局周边建筑轮到了这群逃出战俘营躲进警局的莫妮卡国俘虏,一件简单的事情非折腾到午夜,搞得警局切断了一根高楼连通缆索,以防止尸鬼追踪而来,打出了不少掩护用的信号弹,温月直到天快亮了才换了班,不然温月也不至于快到中午了才醒转过来。
“格林菲尔德!”温月再吼一声。
光头碗大的拳头攥起几度差点挥出,但他很清楚温月根本不是战斗力低下的海防师里拿来填战线的新兵,论体格论力量光头的确稳占上风,一旦惹得温月较起真来……
谁是训练狼群的猛虎?
“嘿嘿,冷静,少校应该是在检修围墙。”棕发小子顿时猜到温月找他们长官要做什么,他可不敢挑了这火头,息事宁人道。
温月食指敲敲腿部枪套里的92式,这才转身而去,留得这两人兀自窝火不已。
未到夜晚,一楼安全通道的诡雷无须挂上绊线,整个一楼除了影壁外纯粹是空无一物,以方便二楼透过射击孔覆盖到底下任何一处死角。温月看过被摘掉了原先硕大警徽,四周贴满了UV灯板的影壁,幽幽的紫外线,是枪以外的另一安全保证。
是的,白天不属于他们,夜晚更不属于他们。
才隔了十几个小时,温月便感觉裹在日头下有些燥热,他松了松领口,手搭凉棚,越过劳作在围场农田,准备收获作物的众人,一眼瞄见了第二道围墙的大门阴影里的灰发高个,正是警局里莫国陆战队少校——格林菲尔德。温月喉头动了动,直奔那个捏着弟兄救命药不放的狗玩意。
温月大踏步走来的动静不小,格林菲尔德一只手背着,微微仰起头,此人依旧维持着军官的气派,面容温和,修面整洁,军装拉得尽量笔挺,大檐帽的鹰徽寒光闪闪。
“陆,你最好是来谈昨天夜里切断缆索的事情。”这个前陆战队少校的淡色眼珠里毫无情绪,许久连动动眼皮也欠奉。“你们的人看到小乔治在缆索上,但是你们照样害他喂了尸鬼。”
一股邪火撞上脑门,温月“嗤”地笑出声,单手叉腰道:“那你的意思是放那个中毒了的小尸鬼进来?后头缆索追了多少头红眼爬行怪你看不见?”
“你他吗忘了?我的人还差点被你那小尸鬼搞死了!”
现在太阁岛一入夜,街道即梭巡满了夜行尸鬼,那些力量、跑速、体格都不亚于穿戴了轻型军用外骨骼的装甲步兵,遑论区区一层哔叽布?例行巡逻队一旦入夜前回不了警局,只能撤向警局旁的高层建筑,等待警局众人从天台用大型抛投器射过钢缆,再攀爬回来。
昨天轮到莫国陆战队一方派人巡逻清扫警局周围建筑,避免孳生尸鬼巢,天晓得他们回程时惹到了什么,一路被撵着上了附近的银行大厦,爬缆索时,所有在警局天台的人都看见了巡逻队落在最后的可怜虫被爬行怪撕开了大腿,结果那小子胡乱开枪,好几发子弹甚至擦着温月耳朵飞了过去,要不是全员戴了头盔,指不定几个跟着陪葬。
哪怕那个小乔治逃回来了,也免不了驱逐或禁闭到死的下场。切断缆索让他摔死可能还是一种怜悯。
听得温月说话,大门哨塔里探出个人来,竟是端着步枪对准了温月脑袋,那人又急又快地骂开。
“Little George at least had the right to come back for dinner and walk out the door decently!You sons bitch,we never should have let you in!”(小乔治起码有回来吃顿饭,再体面地走出这道门的权利,你个****,当初就不该放你们进来)
“那边的褪毛猪你说你妈呢!”另一边哨塔里的听得懂英文的海防师士兵勃然大怒,咆哮道:“几年前就该把你们狗日的全宰在俘虏营里!吗了个吡的,没我们死扛着,你们狗日的越狱狗,能逃进这里!”
“贼!”越狱逃出来的陆战队战俘喊道。
“我叼你吗的!”海防师士兵回骂道。
眼见两人就要开枪互射,温月暴吼一句:“够了!给老子闭嘴!”
争吵声顷刻偃旗息鼓,温月呼了几口气平复下心情,默念着抗生素抗生素,微微低下头,尽可能放缓了说道:“格林,刚才克瑞茜都说我们在一条船上,现在战争打完了,我们不算是敌人,我的人,王昊斌,一支抗生素就能让他活下来,他死了,少一双拿枪的手,撑到援救来的机会也少一点。”
“你是个校官,活着出去了,你说不定能做个将军。”
“枪,弹,罐头,你肯换,价钱你出!”温月感受到格林菲尔德嘲讽眼神,刺得温月脸颊生疼。
“你知道我的人想要什么。”格林菲尔德说的轻声细语,让温月不得不注意听。
“说出来,或许我能考虑考虑。”
温月拳头藏在身后,捏得指节发白,他一字一顿低声道:“除了徐军医,其他的本地人……”
“归你们……”温月吞掉了最后一个字。
乍听老对手以近乎求饶姿态说好话,格林菲尔德仍是死鱼眼下死水潭,抿紧着的嘴唇微动道:“我有两支抗生素,用在唐尼、赫克托身上,他们百分百几率痊愈。”
温月逼着自己听完。
“所以,我为什么要和你交换药物,冒着险用一个百分百几率存活的陆战队换一个百分之五十几率存活的华国人?”
“这样,桨手只减少一个。”
格林菲尔德转身审视着围墙支撑斜柱,他的属下满脸轻佻,手却握住了手枪枪把,显然,他们都知道对面这个海防师中尉沉默不了太久。
过了几秒,温月压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上下犬齿“哒哒”撞着。
“约翰·格林菲尔德,我最后问你一次,抗生素,换不换,。”
“不。”格林菲尔德干脆道。
温月不再废话,拔腿就走。
格林菲尔德抬头看着厚重砖墙边沿的铁丝网,像是看待着战列舰的主装甲带,他说道:“确实,我们是在一条快倾覆的船上。”
船之将倾,鼠辈先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