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温月猛然惊醒过来,透过树冠的明亮光束照得脸发烫,也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不管人清醒过来没有,先下意识揣紧了怀中的枪,温月这才长出一口气,擦擦额头,甩掉一手的冷汗,知道自己仍硬件软件齐全地好好活着。
“砰砰砰!”接连不断越过小树林的枪响震得枝叶好像稍稍颤动,温月眉头“突”地跳了下,扯得贯过左额的短斜疤痕疼起来,他听得清楚,这是旧M16步枪的点射枪声,温月瞬间恼火起来,是的,恼火。
两枪,至多两枪就够了。
温月一翻身站了起来,眯着眼,拍了拍裤腿的土,手搭凉棚,环顾四周一圈,很快锁定了枪声来处,他提起枪往肩后一背,大步流星近似于跑。
一月的太阁岛谈不上很冷,但包裹着岛屿的凛冽海风足可吹得人面庞皲裂。荒野上只剩一丛丛草茬,被温月踩倒许久也直不起腰来。
“砰砰砰砰!”枪声仍是未断,温月也离枪声越来越近,鼻尖喷出的白雾凝聚不了,迅速消散开来,温月紧紧盯着前面直立不动的人影。
他听见了浅浅的哀鸣声。
“扑!”步枪挟起风声,温月猛地卸下枪,照着眼前这家伙后脑勺就是狠狠一枪托!再顺势一脚踢到膝弯,直接把这家伙一轮砸了狗啃泥。
“小兔崽子……”温月单脚踩着这人后心,弯身捡起了落在草地上的步枪。两支枪的枪身上都刻着一样的白角星,他们穿的也是一样的原野灰军装。但显然温月是军衔更高的那个。
高到脚底下的新兵蛋子动也不敢动一下。
温月把新兵蛋子的步枪反着夹在腋窝,拔下弹匣掂了掂,轻的很,肯定是只剩下了五六颗子弹,温月再望着几十米外那条倒在血泊的野狗,那条被打成了血筛子却犹自抽搐不停的杂色花狗。
“早上出发前,我讲的第二条规矩是什么?”温月靴底用的力逐渐大到令人喘不过气,他收了一支枪,但右手仍是扣着枪。
“是你聋了!还是说要我给你重复一遍!”温月俯下身,冲着新兵的耳朵吼道。
“报……报告,尽量……尽量一枪打死,不打第二枪!”新兵几乎以哭腔回答道,温月踩得他整张脸都陷进了泥土里。
温月拽起新兵的衣领,一把便是提了起来,抓得他踉跄不堪绊倒了好几次,拖着他扔到那条终于咽气了的野狗旁。
“你来数数,你一共打了多少枪!”是枪机上膛的“咔嚓”声,枪托抵肩,温月枪指着连呸了好几口匆忙爬起来又蹲回去的新兵,后者只得强忍着恶心,翻过肠绽肚裂的狗尸。
“报数!”温月吼道。
“一!”沾了血的狗毛黏糊糊地只能捋平来才能看清皮后依稀的弹孔。5.56mm子弹威力巨大,打在人身上穿出来就起码是个拳头大的窟窿,这么多发子弹没把这条野狗打成碎块已经是奇迹了。
“认真数!”冰冰冷的枪口顶着脑袋,新兵跪在血泊里,无论他怎么摆弄这具了无生气、作呕腥烂的狗尸,都得不出正确答案。
温月的军靴靴面也染上了血点,他仔细听到报到“9”,随后新兵嘴唇嗫嚅着,不知再该如何是好,温月一巴掌箍着新兵脖颈,把他提溜起来,喝令道:“转身!”
“我说过,上面交给我们任务是清理郊区,捕杀野狗,但不是给你们当打靶打猎玩的!”脸对着脸,温月盯着这双一样的黑眼睛。
温月指着这条死去的野狗,咬着牙齿道:“你认为是上级指示是放屁,还是我说话是放屁?‘一枪没打死,照着头补第二枪,不许让它们受罪,谁要故意多打……’,你说说,下半句是什么?”
“站直!”
新兵抖抖索索地回答道:“报,报,报告!谁要故意多打,谁就挨枪子!”
温月扬了扬下巴,说道:“那你觉得我说话是在放屁?”
“嗯?”
“转身。”
这个矮了温月半个头,上个月海防师补充兵训练时,还被温月夸了句枪打的还准的新兵痛哭流涕地转过身去,刚转过身去就是整个人“刷”地一热。
“砰!”
温月把枪机拨片调到“0”,两支枪背回肩后,不耐烦地吐了口唾沫,温月当然不可能真的对着自己的兵来一枪真的,但擦着头皮的那颗子弹足够他记一辈子了。
“带这条你打死的狗,清干净这片所有狗尸,再给老子滚回去蹲半个月紧闭!”温月盯着这新兵拎着狗尸四肢迈着罗圈步走开。没人愿意收尸,所以大家伙抓阄决定,显然,今天起码有个人走运了。
温月点了支烟,腥辣味杀进肺里,好像这样才能提醒温月生而为人。荒野里听见动静的士兵们逐渐聚拢过来,默默地看完了温月教训人的一幕,温月继续深抽了一口,只感觉眉头疼,于是手夹着烟,大吼道:“都看见了!打不准的!走近了再打!再有下一个,别怪老子真把那兔崽子扔进火山口里去!”
听得温月这么一吼,其余人也只是摇摇头散开。温月冷眼瞥着那新兵一瘸一拐地朝着荒野尽头,占据了小半个天空的火山慢慢走去,那是军营的方向。
影子在渐渐变短,温月望得见那座海拔有四千多米高,被当地扶桑人称做凭神山的火山,按照他们说法,能活着走出火山就是有神灵庇佑,所以本地人死也不肯在离火山这么近的地方动枪动刀沾了晦气。
念及至此,温月不由得自嘲一笑,这算是沾了天大的狗屁霉运了?
打了四五年仗,还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温月知道自己和大家伙都很需要运气这种虚无缥缈的玩意,可惜这弄不到,拼着命也弄不到。
一支烟三口两口抽地干干净净,温月随手把烟蒂一丢,低头间又是瞅见一汪红地发黑的血潭,心头堵的慌,下意识就去摸烟盒,但空了的烟盒一点香烟渣子不剩,温月翻兜抽袋,正烦着,一支带着滤嘴的烟递到眼前。
温月直接把烟盒都夺了过来,捂着手掌低头点上火,瞟了眼身边无声无息靠过来的瘦高个,先狠狠地吸了口才说道:“死飞,你那边就收拾完了?”
唤做“死飞”的瘦高个摘下军帽擦了擦脸,单脚歪着,手搁着温月肩膀,嘬了嘬牙齿道:“啧,这群畜生被鬼子养精了,少有叫唤的,长得小撮跑地飞快,围着圈包着弄也跑的掉,索性放大家自个去打。”
死飞话没完便接了个响舌,斜着眼道:“倒是你这儿大老远乒乒乓乓没停,怎么,有愣子惹了我陆哥?”
温月两指夹着烟说道:“老子本来就不想干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杀几条狗都干不麻利,上头严禁乱打乱射,查到了还想禁闭这么好?吗的直接背处分,这么不长记性,还想指望他们做点什么?”
香烟红亮地厉害,两道白汽从鼻孔喷出,温月下唇抵着上齿磨了磨,说道:“这群废物放前线能活的了两天,老子挨个轮着跟他们姓。”
“噗嗤~”死飞一拍温月肩膀,嘲讽道:“那陆哥你家祖宗非轮着爬出来干你不可。”
死飞没背着为了打狗从仓库弄出来的破M16,为了打狗这点破事不可能专门用上20式步枪。但他和温月一样,外套下都藏着把手枪,太阁岛离本土十万八千里,当年为了拿下这座中太平洋上两万多平方公里的岛,交战双方血海深仇,现在是没人敢明着搞岛上驻军,暗地里盼着王师打回来的扶桑人天知道有多少。
“也就在这充数用的海防师里,咱们兄弟才能捞点实惠,换个肩章。”死飞有点悻悻然地瞅着温月,咂嘴道:“咱们是打了有……三年?哎,三年半吧,硬仗烂仗咱们打得多,但咱们不是科班出来的,也就奖章功章拿得多,到头来顶用什么?”
“所以陆哥你气这伙儿毛嫩的?何必呢?真给扔进一线部队里,陆哥你还想现在一杠一星?没邵大校赏识,咱们一伙儿老实在西海岸前线干到死还是个兵。”
死飞“啵啵啵”地腮帮子鼓着,见温月不应声,身子倾了倾,搂过温月,扫了眼四周,低声道:“这样,反正这事谁都不愿卖力,今天日子还是元旦,谁心里不憋股气?索性你我哥俩去市里潇洒半天得了。”
温月“哈”了声,甩开死飞要走,说道:“这么多人看着,噢。带队的陆副连,干事的武排长一溜烟人找不见了,哎,我说武吾飞你几个脑袋给连长砍呐?”
温月一般不喊死飞大名,他看了看表,说道:“午饭点都没到,到了月半咱们要把这块区域一直清到火山,寻常任务你看我来不来?吗的,你不和连长处,哪里知道打电话指派任务是邵大校,谁他吗敢划水?非跟连长团长过不去?”
死飞拉住温月,解释道:“别着急走啊,陆哥你还真较劲到狗身上去?你想想,今天元旦,搁谁谁不自个儿小酒端起念叨老婆孩子啊,元旦偷个懒谁还怪罪了?咱们运气差轮到今天干活,打死狗要去晦气啊哥,再说了,咱们也不是单去吃独食,回来给弟兄们带元旦大礼包啊。”
“晚上有聚餐谁稀罕那几口塞牙缝。”温月踩灭烟蒂,干脆道:“不去。”
后边死飞声音略微抬高了点,说道:“陆哥你忘了今天也是扶桑新年祭,苇羽神社搞活动听说有什么敲铃铛表演,你没……”
温月立马停住脚,回头呲牙道:“吗的不提我还真就忘了,我们俩跑了,谁替队啊。”
死飞咧嘴笑的阴险,勾肩搭背道:“斌子啊,那傻大头呗,我没事找你倒腾我半包烟?早安排妥了,放心,就半天,没事。”
温月脑袋顿时战术后仰,斜眼道:“算计老子,先说好,开车不喝酒,留着晚上搞。”
“喝点儿不耽误陆哥你找那日本妹子。”
“哎你小子狗x的怎么什么都知道?”
“您撅屁股拉什么shi我都猜的出,何况您看人眼神跟他吗的刀子似的。”
“我看你是要饭前甜点加点味儿?”
日头渐渐抬高,越过两人变短了的影子看去,依稀云朵懒洋洋地拱着那座巍峨的凭神火山,海风想吹散远处渐次稠密的人烟气,但纵使多么使劲也拦不住它非要直上云霄,觥筹交错间掩去了寥寥枪声,所以更不会有谁注意到那些黑沉的血潭里有微不可查的灰丝在打着旋儿。
谁叫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
“话说陆哥你到底清楚不清楚,上边要我们打野狗这件事?”死飞大喇喇地把手臂伸出车外撩着风,没事还搔掻几绺打结了的头发。
温月单手把着方向盘,转头往死飞腿上重拍一下,骂道:“你问老子好几次了,老子要是知道,能不告诉你?我就晓得这事是邵大校亲自口头通知的,你心刺挠,自己滚去问团长。”
说着温月放开手,点了支烟,丝毫不担心车开翻了。主要是这条从苇羽市北面进城的路向来人少,车是有点扎眼,没开为了装狗尸借的小皮卡,而是正儿八经、卸了武装用来通讯的猛士,不过现在战争期间,太阁岛还是前几年打下来的,军管状态有民用车上路才是怪事,反正是元旦,真倒霉球了碰见出来溜达的宪兵,直接拿采购过节补给品去说话也好打混过去。
死飞本就是个皮厚的,哪里在意温月举动,但温月突然道:“手收回来。”
“有车?”死飞纳闷片刻又旋即明白,猛士呼啸着经过路边几辆应是重型装甲车的残骸,有段时间没好好保养的公路一路扬尘。
死飞双手抱肩,叹气道:“留着碍眼,搬又碍事,看来仗打完了过几十年,都在这儿了。”
温月把墨镜推到额头上,说道:“都炸成废铜烂铁了,这能看出形都不容易了,那时候我们幸亏不是第三拨,据说扬基佬在火山那边的重炮在登陆几天全覆盖了所有进城的路,你现在去路边照样是一地零件。”
温月瞧了眼天边,在这儿眼神好能看见凭神火山山顶有点左右不齐,温月说道:“杨基佬倒是阴险,用直升机把超轻榴弹炮吊上去,抢滩的时候不打,第一二拨上去也不打,大部队全来了才打,狗x的躲岩洞里难找,军港那个谁……吗的忘了,是他的人上去指引空军敲掉的,说是活活炸矮了几米。”
谈到这里温月觉得喉头有点紧,见温月不说了,死飞转了个话题:“我们都撵到他们老家去了,明年这个时候,咱们该在家过元旦了,娘的,不晓得街上卖饺子汤圆不?”
温月摇摇头,说道:“饺子煎的多,个头小,没吃头。”
死飞瞄了眼表,贱笑道:“让陆哥你那日本妹子包一个吗,那话怎么说来着,好吃不过饺子……”
温月笑着给了死飞一脚。
沿着路开,车很快进了市区,行人寥寥。因为苇羽市北城靠近举世闻名的凭神火山,和平时期常年游人如织,东城满是旅行社、酒店,在战争时期北城自然萧条无比,加上苇羽市驻军部征用了北城不少空建筑,于是本地扶桑人都跑回了一河之隔外的南城。
自凭神火山发源的白河天然地把苇羽市分割开来,到苇羽市缓了下来,河面颇广,温月在桥前停着步战车的检查哨被查了证件,趁死飞发扬叨逼神功忽悠哨兵时,温月双手扶着桥栏,望着桥另一边冬天枯萎了些的芦苇荡,显然,那些摇曳着的白芦苇便是苇羽市名字由来,不过河面上极大的摩天轮令人想不到一百多年前这儿仍是个小渔镇,温月费了些功夫才寻到白洋里若隐若现的漆红鸟居。
“陆中尉,抓紧时间。”哨卡这里,死飞总要人模人样说话了,温月挠了挠胡茬,上车说道:“饿不饿?”
死飞立马接嘴道:“我是饿得发慌了,这样,我开车先去订晚上送弟兄们的东西,陆哥你去找下最近新开了什么店没,没合适的咱们……嗯,两点,两点半在老地方见?”
温月也不废话,过了桥就窝车上换了衣服,跳下车没来得及交代点什么,死飞一脚油门是溜地真快,温月扫了圈街道,扎牌楼临时搭的脚手架挡住温月目光,而彼此贴的极近的传统独栋,门口都挂着松竹或草绳,令温月想起了不久后该贴的春联,搞得他顿时郁结。
明年吧,该是明年吧。温月想到,牌楼那儿涌过来一群节日盛装的扶桑人,说说笑笑地越过温月,在桥边折了个向往芦苇荡行去。
温月暗道一声我草,在太阁岛待了几个月,他当然晓得这群人奔的是神社。温月拔腿没跑几步就一拍脑袋,探着脖子冲到仍营业的店铺前,翻了半天口袋才在军用劵里掏出张扶桑元,选了个大红色锦鲤福袋,匆匆忙忙飞奔起来。
没一下温月就赶超了前头人群,但这没啥鸟用,神社钱人头攒动,温月在哪儿耍威风都不能在这儿耍,只得老实排队,日头正中才舀了水洗到手,这才跨过鸟居,过了这门,算是进了“神域”。
当然还是得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