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看到了自己。
猛然一刹那间,短短的一瞬,像是过去了无穷久。
在这面斑驳的高脚镜里,温月看到了现在的自己,一个浑身浴血,血迹斑斑的面具人。一身铁甲披盖,上有刀剑弹痕,防弹面具掩盖下,便是自己历来星辉熠熠的凤目,也散发不出一丝神采。
在意识过载微微迟滞的念想里,温月的思绪崩出了一线缺口,这个缺口涌出了脑海的一汪潮水,短短地把温月从残酷的现实中,揽去了幻象之中。
哪怕只有一瞬。
刹那间,许多回忆在温月眼前闪过,从童年到少女,从少女到青年,在地表寒冷而无情的战场里,在阴郁而雾霾的地下城中,那些发过的誓言与读过的札记,都变成了冲出缺口的潮水的一部分。
在告诉温月,你之所以成为你。
这个念头仅有一瞬间。下一刻,暴烈的枪火与袭击就如约而至。
复杂而立体的展厅里,合众会的装甲步兵隐藏着,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对温月四面八方发起了袭击。
镜子忽然碎裂,碎成,一地。
意识过载的蔚蓝里,高速旋转的弹头,划出赤红的尾迹,还有许多个,似是从幻象中,跃出的敌人。
也许是肾上腺素,也许是空气中剔除不尽的毒素,叫温月,竟是一时微微恍惚。就是后续与温月一道进入的同伴,也不免跟着惶惑片刻。
披着光学迷彩的合众会装甲步兵,静步潜行而来,轻易手刃了数个保卫局编制步兵,之后,向温月背后刺来!
意识过载的蔚蓝倏忽逝去,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那个军装戎饰的青年倏忽逝去,温月骤然惊醒。
战斗到底!唯有奋战!
“砰!”温月猛然回身,劈手一打,空气中的枪火飞溅,硬生生凿出一片绚烂。
温月吼叫着,喉咙里一腔阴郁尽是怒吼而出,抵住了潜行进来的一名装甲步兵前。愤怒之下的温月,爆发出澎湃力道根本不是单个一代外骨骼步兵能够抵御。
敌人被温月制住,他仓促举起挂在腰际的冲锋枪,漫射着,消音器束拢过沉闷“嘟嘟嘟”声,在充满血丝的两色瞳孔间,漫舞着的斑斓碎片下起了虹色的雨。
“砰!”又是一声巨响,温月的拳锋抵到了装甲步兵下颌,妖冶诡谲的鲜红染没了虚虚吊着的眼珠。
温月一把拽过脑壳轰地稀烂了的尸体,充作了盾牌。
“突突突突……”一连串急促子弹敲击着温月的重装甲防弹衣,温月夺下面前尸体的枪支,反握着犹有温度的冲锋枪,一瞬间击倒了后续跟来的敌人。
开头罢了。
几枚震爆弹凌空炸响,超高频率的混响伴着足以刹那致盲的闪光。叫人闭上眼睛也无济于事,刹那间归到了初始浸泡着羊水中的状态,世界归于黑白。
无数枚黄铜弹头穿梭过灰白相间,在许久不曾有新奇颜色加入进来的展厅,终于演变出了盛大的欢宴,那些在世界破灭前会真正地来到这儿反思“who we are”,“where we from”的哲思者们,真有愿意盘桓此处的灵魂见证到时隔半个世纪的铺陈?
展厅中背景音乐悠悠响起,沙哑的男声与娇柔的女声共同吟诵歌唱着,本该是相互排斥的声音,此刻在枪火枪声中,却是无比契合。
“金鬃马,
冲垮棱镜的花园,
涌钛的流蝶,
与积云的旷野——”
哀荣而悠远的歌声传过展厅,在玻璃碎裂声里,字字分明。
激战掀起的风暴,一道道劲风掠过温月鬓角,半边缺失掉的头盔,其下的黑发得以张扬地肆虐着。
震爆弹的灰白色尚未消去,温月就已经近身贴上去,杀到了又一名敌人面前。腿脖一缠,以重踢递去,顷刻间,在身体几近失衡,在震爆弹的余波中,一柄太刀掣出,抵住了敌人后脑。
“砰!”
闪色的白还未消逝,几名佩戴着防闪智能镜的装甲步兵已然回过神,到没有对温月扣下扳机。而是对温月身后的友军开火。
这些装备并不格外精锐的保卫局编制步兵,在地形劣势与先前战斗消耗之下,在具有诱惑性的展厅镜面折射下,当即被装甲步兵击倒,少数坚持下来的,也耐不住持大剑枪戟上前的装甲步兵!
这是合众会总部最后的一组装甲步兵!哀荣,哀兵!
就算是温月,此时也同时被四名装甲步兵压制,大锤,长枪,战刀,在温月相当虚弱的时候进击而来!倏忽间,将温月打得只有招架之力。,
温月连番后撤,脚下的玻璃残片,像是铃铃铃的镜子支离啜泣,温略月喘过一口气,手掌一扯胸挂。
“手雷!”
灿烂而蓬勃的晶莹忽的抬高上去,熄灭了灯火的吊灯组欣赏着,巨石阵里的迷惘被一块接一块地打破,以爆心为中点的展厅横扫干净了数十面长短不一的镜子,等到装甲步兵们爬出时,果然,他们再一次失去了温月的踪迹。
“保卫局探员!”
“温月!!!”
不知是谁在喊叫着温月的名字,一开始是一个人,之后是所有的敌人,这像是给温月专门设下的陷阱,不得不说,这个陷阱倒也对了她的胃口,对于一个学习过艺术史的保卫局探员来说,还有比这个更精致的墓地么?
“记住你的誓言!”
“你,在保卫什么!”
温月听着这一声声的喊叫,胸口里像是燃烧着炭火,她撕开了外套,里头是凹陷带着弹头的甲衣。
合众会指挥官二指一并,指过血迹蔓延的左右两侧,端着冲锋枪踩着猫步前进,为了猎杀这个声名在外的保卫局探员,他们已经葬送了十几名至关精锐的装甲步兵。
“你以为你是秩序捍卫者么!”
声线陡然高耸,镜子在爆裂在破碎,枪焰在升起,装甲步兵们扫射击破了一个个镜子,“他们自己”跟着破裂。
扫清着坦途,越来越明显的血迹,越来越明显的由红到紫,那种几乎令人心悸的本能颤抖油然而生。不过装甲步兵们并无畏惧,深知使命者,自然无惧。
“想一想你立下的誓言。”指挥官的声音高亢而锐利,展厅的日光灯,光芒恒远地流淌在穹顶上。
“欢迎来到‘灵魂反思’展……”残破不堪的女声播报着,进行着沉寂了如此久,突然如此多访客来临的喜悦。
一截长枪平握,一缕清芒蓝辉撒下,在创伤满布的手背上,珐琅瓷的镜面被推动。握着太刀与枪戟的温月,缓步,走在这座充满了镜面,无时无刻见到自己倒影的展厅中。
灵魂反思,看见自己的真实么?
哪有什么真实不真实,看清与看不清,又有什么额外关系?
将皂绢甲启动成匿踪模式,温月尽可能将自己伪装起来,猎人与猎物自然会倒转,就像是维持秩序与破坏秩序,有时也并不绝对对立。
温月片刻间消失了,微弱的雷达反馈,黯淡的心跳指示,无一不成了装甲步兵分进合击的窘迫之处。
合众会指挥官行进时踩的猫步极轻微,旋绕于镜碑的他,半颗心都必须放在周围环顾里,免得温月发起突袭。
对于温月的了解,合众会资料众多,非常清楚这个女探员的战力之彪悍,一旦近战格斗,四五个人都很难制伏住她。
“你正在离开心灵追思……”突如其来的女声打破了寂静,指挥官陡然扭转过头,然而这种十有**是声东击西的小计谋。也不至于这么容易上钩。
通讯后分过两个队员,一对一的确不是对手,但谨慎的二对一足以坚持到大部队到来。
指挥官脚步微微急促,展厅棱面下的水波映射出冷硬的钢色防弹面具。裸露的水泥墙壁不知是建设时就如此,还是日渐褪化。一扇扇完全反映的镜门滑开合拢。
“你正在离开心灵追思……”又一道女声响起,与指挥官并肩的装甲步兵立马回身。两人继续前进,闪过一面面他们自己的脸庞。
烈红杀过!
指挥官脸庞变迭间递来了一柄太刀,指挥官当下用力一倾,撞进躲在此地守株待兔的温月怀里。
温月太刀毫厘之差!
叠紧的对方反而成了分散的难处,狭窄通道内不容两人腾挪空间,指挥官掣出短矛回以颜色,结果挥到半空就有莫大凝滞力量拦住。
温月一边加大外骨骼过载抵御住,一边凌厉的太刀攻势打得指挥官不断回拳防守。这种情况根本无法开枪!一旦一梭子打成了跳弹,里面的人全都得死!
但温月敢。
温月一腿当胸踢去,令对方倒飞出去,趁着一秒空隙,温月拼着军刀顺着脸庞割下,几乎直到胸口,反手拔出了92式!
“砰砰!”
温月被扣住手腕,一连两枪,擦着指挥官下颌血痕飞出,子弹果然在水泥墙壁外来回反射。火花四溅间却是温月先一阵僵硬。
没待指挥官发狠,中了自己跳弹的温月猛一额撞,攥着指挥官的手一拉一推,几欲卸了胳膊,与此同时,92式朝着对方就是数枪连射。
“叮!”弹头撞着短枪枪尖,一缕墨绿色气雾飙发出来,相持不能变成角力,腾出手的指挥官飞喘过来,踢开了温月,二人不进反退。
指挥官抓起腰间的冲锋枪即是平射!
“簌簌簌……”密集弹雨尽数射中!但温月面前不动,唯有冷峻瞳色。
温月竟然是用胸口防弹衣,硬生生接住!
这是总和上万焦耳的动能!温月,就硬生生抗下!即便自己胸骨要碎裂,心脏要停止!
“啊!!!!”
指挥官的吼瞬间传遍展厅,连展厅中浮游着的黑雾也为之一滞。
指挥官的疯狂叫喊无济于事,迎面而来就是温月的太刀。
置之死地而后生!
“嘭!”指挥官手臂防护,那子弹难以击穿的嵌层刷地刺透,太刀一连刺过了手掌。
指挥官吃痛之下仍是不得不死死抵住,反手扒住温月,使之无法空余,连声喊着:“杀了她!杀了她!”
喊声既然已出,旁边的装甲步兵赶来,吐气开声间,一声清亮的女声叱喝!
短枪朝着温月飞来!
短枪已是掷出,持枪的女步兵抽出腰间短刃即是扑来,她防尘围巾后的苍青面孔游动着挥之不去的灰气。
温月旋即抬腿一脚,如此直接的直踢自然是击不中的,但马女步兵突兀间像是漏算了一下似的,本该游侧而过却是不偏不倚地踢中。
“嘭!”蓄足了力的重踢,靴钉锲入膝头而带血勾出,女步兵瞬时倒飞而出,砸在墙壁,镜柜之下,这个女步兵仍挣扎着扔出短刀。
温月吼叫着与指挥官角着力,突兀的刀飞来,正中温月后心。
“呃啊!”
扎中后心的刀刃爆发出的剧痛,倒是让温月眼睛发红,指挥官只得眼见太刀一丝丝逼近,无论如何挪动,就是一座山峦岿然。
“噗嗤!”刺刀没入心口,一应力量如潮水般褪去,甫被刺破心脏,指挥官即瘫软下去,任由刺刀穿透背心,曳行出一滩血迹靠坐着垂首淌出涎水。出气多进气少。
在这个将死之人血色的视线里,那个同样狼狈垂危的保卫局探员拖着腿,一步一踉跄地往反方向行去。
那该死的,六十年都没崩坏的系统广播在嚷嚷着“您正在离开灵魂反思展……”。
温月闷哼一声拔下了背后的刀,渐次模糊地勉强看清了刃刃。
“当啷”一下刀坠开。爬起身的女步兵被温月当面一拳,击得口鼻喷血后仰而去。
被一拳打折的女步兵喘着气,鼻息急促,并未追击过去,而是一手扶着墙,箍住诡异地软趴趴下的左小腿。
“咔哒”一声活生生复位回去,几分僵硬,苍青脸庞泛上谈不上任何美感的酡红。她再无利器或是枪支,她俯身看向死去的指挥官,把扎进他心脏的太刀取出。
一柄沾着心头血的手柄刺刀牢牢握紧,朝着折返回来的温月,砍去!
两个女人,没有废话,没有仁慈,所以她毫不拖泥带水地一刀直下,直取心脏。
停于心脏之外。
疲惫至极的温月拦住了刀刃,前后心都是伤势,她的二十六年从未停歇过的心脏有些累了,这颗拳头大小的肌肉团终于感到了疲惫。
温月回掌击歪了刺刀,扑身而上,两人绞倒一块。
温月的枪戟变得很短,一次次地狠命扎着对方腰肋,肉眼可见的血窟窿一次次喷涌出淡薄的血液。
而温月自己,也在被对方的太刀不断砍着胸口,这是胸口,创伤累累的胸口防弹甲胄也许下一刻就会碎裂,温月的心脏就被捅穿。
温月扼住对方咽喉的手掌始终未放松一次。
温月注视着对方,这个素未谋面的女步兵,两个年纪相仿的人,此时生死搏杀。
枪戟停留在一坨烂肉里,这个苍青脸色的女步兵仿佛回到了平常,只是唯一能证明她曾是生命的温热鼻息消失了。
但赢家的温月,同样满身疲惫。就这么耷拉着脑袋,跨坐在她身上,过了几秒,也可能是过了许久,才有力气颤巍着手,探到腰肋间的太刀,拽出,然后颓然摔倒。
温月已经累了。
展厅中的三角阶梯点缀着起本不属于这儿的红玛瑙珠子,若是仔细去看,并不难发现沁着郁紫,平躺着的尸首,头颅靠着头颅被180度扭住了尸身大腿处。从阶梯走过,能看见似乎有两人在依偎着审视镜碑罢了。
镜面走廊中,斑驳裸露的水泥墙壁尽数喷射状的红迹,一人静谧靠坐,一人悠悠朝天,一人歪头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