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庆聿怀瑾来到王府西北角上的水榭风亭。
她抬眼望去,只见庆聿恭穿着一身朴素的常服站在阑干旁,似乎是在观赏池中的游鱼。
迈步入亭,及至近前,庆聿怀瑾才看到庆聿恭手中捧着一个小碗,里面放着捣碎的鱼食用来逗弄鱼儿。
看见这一幕,庆聿怀瑾不禁有些恍惚。
从她记事开始,父亲便极少有闲暇的时光,一年当中不过是那几个特殊的节日,可以暂时放下各种正经大事,与家人在一起稍稍放松。
像眼前这样悠闲自在的状态,庆聿怀瑾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发生在自己的父亲身上。
“给父王请安。”
庆聿怀瑾收敛心神,恭敬地行礼。
庆聿恭回头看着她,目光温润又淡然,微笑道:“还在生气?”
“没有生气。”
庆聿怀瑾走到他身边站着,低声道:“只是想不通。”
庆聿恭用汤匙拨动着鱼食撒入池中,语调依旧平静:“说说看。”
“雍丘之败的主因在于陛下强逼父王出战,天时地利与人和皆在敌人手中。次因则是撒改的人没有盯住沙州七部,若非南齐援兵和沙州土兵出现在我军身后,就算当时局势对我军不利,父王也能平平安安地带着大军撤退。陛下的问题不提也罢,他终究是大景天子,父王帮他顶罪只能是有口难言,可是我真的不明白,为何陛下会对撒改的问题视而不见?”
庆聿怀瑾微微低着头,眼中的情绪不似上午在皇宫外面那般激烈,显然在经过最初的愤慨之后,她也在冷静地思考。
庆聿恭看着夏风吹过水面,几尾鱼儿在水面下现出身形,悠悠道:“因为南齐援兵不是从飞鸟关堂而皇之地北上,他们是借助沙州七部的向导,从山中小路艰辛跋涉。撒改的人自有理由辩解,茫茫大山千里之遥,他们如何能看住每一寸土地?迂回奇袭这种事自古难以防范,因为这和我们的能力无关,完全在于齐军有没有克服艰险的决心和毅力。”
庆聿怀瑾沉默片刻,缓缓道:“可是陛下已经知道齐军的实力不容小觑,为何非要罢免父王的南院元帅一职?难道他觉得旁人可以随意取代父王的地位?他就不担心以后的战事继续失利,我朝彻底丢掉泾河以南的广袤疆域?”
“傻孩子。”
庆聿恭忽地笑了笑。
庆聿怀瑾不解地看着他。
“在陛下看来,倘若大景数十万雄兵离了庆聿恭就寸步难行,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庆聿恭眼帘微垂,继而道:“陛下这不是在赌气,而是现今局势容许他这样做。或许在你以及很多人看来,随着雍丘大战落败,我朝在河洛地区全线收缩,南齐气势大涨导致攻守之势转换,实际上景齐目前最多只是相持阶段,而且我朝还要占据一定的优势。在这种前提下,陛下才会削弱我在军中的影响力,给其他人一个成长的机会。”
庆聿怀瑾的眉尖紧紧蹙着。
庆聿恭继续说道:“陛下很早前就在筹谋此事。先消耗庆聿氏的力量,再打压我在朝中的地位,然后顺理成章让兀颜术等人南下领兵。在这个过程中,陛下甚至会允许他们败上几场。只要最后能有几人脱颖而出堪当大任,陛下的这番心血就没有白费。”
听到这儿,庆聿怀瑾已经完全明白过来。
惯性是很可怕的事情。
如果朝野上下都习惯了庆聿恭独掌军权,连景帝都无法摆脱对他的依赖,最后必然是庆聿恭的羽翼遍及军中,功高震主、尾大不掉、权倾朝野都将成为现实。
或许景帝可以压住庆聿恭,但是后继之君又将如何对付这样一個恐怖的权臣?
君臣相谐齐心合力,这当然是极其美好的场景,可世事不如意者**,最有可能的结局依旧是君臣反目自相残杀。
对于景帝来说,平定天下四海归一是他的夙愿,但如果最后是为他人做嫁衣,保不住阿里合氏的皇族之位,千辛万苦有何意义?
所以他必须利用这个机会解除庆聿恭的军权,当然他不会迫不及待地将事情做绝,只是罢免庆聿恭的官职平息国内的风浪,保留了将来另做变化的可能。
这些道理其实不难理解。
可是理解归理解,庆聿怀瑾的心情依然很沉郁。
她为自己的父亲感到不值。
至少在她的认知里,庆聿恭从未起过不臣之念,也没有在军中刻意培植心腹,可谓光风霁月一片丹心,结果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
一念及此,庆聿怀瑾轻声道:“父王,我想做一件事。”
庆聿恭转头望着她,良久之后才感慨道:“我确实没有想到,陆沉对你的影响竟然这么深。”
庆聿怀瑾怔住。
她不安地拽着衣角,贵气盈盈的双眸里泛起一抹慌张,连忙解释道:“父王,我……我只是想给庆聿氏找一条退路。陛下既然已经下定这个决心,肯定不会轻易罢手。眼下他还只是罢免父王的元帅一职,并未对夏山军和防城军动手,但是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如果不早些做准备,等到陛下发难的时候,恐怕我们庆聿氏没有还手的力量。”
从一开始的磕磕绊绊到后面的顺畅流利,庆聿怀瑾的目光逐渐坚定,语气亦愈发从容,仿佛完全说服了自己。
庆聿恭不置可否,微微一笑道:“你觉得陆沉值得信任?”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庆聿怀瑾脑海中的记忆汹涌袭来。
从最开始的偶有耳闻,到后来的如雷贯耳,再到那段于她而言堪称耻辱的被俘生涯,她对陆沉的观感毫无疑问极其复杂。
一方面她很清楚对方是庆聿氏乃至整个景朝近几年最强大的敌人,另一方面她又很难忘记当初在河洛城里,陆沉对她说的那番话。
倘若庆聿氏走投无路的时候,南边未尝不是一条退路。
当时庆聿怀瑾自然对此嗤之以鼻,因为庆聿氏的实力在景廉族六大姓氏之中仅次于皇族阿里合氏,她的父亲是大景南院元帅,且有军神之美誉。
她怎么会沦落到走投无路的那一天?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年陆沉的预言正逐渐变成现实。
尤其是他在雍丘城外,亲手正面击败庆聿恭,愈发加快这个变化的速度。
庆聿怀瑾压制住心中翻涌的思绪,尽量冷静地分析道:“父王,其实陆沉是否可信不重要,我觉得他和南齐皇帝不会忽视庆聿氏的力量。如果他们能和庆聿氏建立某种联系,对他们自身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雍丘之战并不能决定两国的命运,倘若南齐能够撬动庆聿氏,对于景朝来说自然是极大的削弱,甚至有可能彻底改变两国力量的对比。
哪怕南齐皇帝对庆聿恭恨之入骨,他也只会是不惜一切代价拉拢庆聿恭,前提是庆聿氏确实有这方面的打算。
庆聿恭淡然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如果陆沉反其道而行之,先骗取你的信任,再将与你所谋公开宣扬,到时候庆聿氏如何在大景立足?我觉得这不算很复杂的谋划,而且南齐君臣可以免去风险,只要看着大景陷入内乱就能坐收其成。”
庆聿怀瑾一窒,随即下意识地说道:“父王,他不……”
话音戛然而止。
庆聿恭微笑道:“你觉得陆沉不是这种奸诈小人?”
庆聿怀瑾再度沉默。
片刻后她叹道:“父王说的对,是我想的太简单了。陆沉终究是敌人,他对敌人从来不会心软,算得上无所不用其极,我不该有这样幼稚的判断。”
庆聿恭看着她脸上失落的神情,怜惜地说道:“倒也不必自责,你已经足够用心了。伱前面那句话说的很对,庆聿氏没有害人之意,但是不能没有防人之心,有些时候稍作准备不是坏事。”
“父王同意了?”
庆聿怀瑾微露惊讶。
庆聿恭点头道:“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一切都会随着局势的变化而变化。你可以让人暗中去一趟南齐淮州广陵府,直接去找陆沉的父亲陆通,先跟陆沉搭上线。陆家至今还有联系北边的渠道,我之前让人查过,你顺着这个渠道去联系就可以。记住,哪怕是见到陆沉本人,也不要轻易暴露你的想法。”
他微微一顿,认真地说道:“可以让他猜测,但是你的人不能直言。”
庆聿怀瑾正色道:“女儿明白,请父王放心。”
庆聿恭温和一笑。
庆聿怀瑾离去后,庆聿恭依旧站在阑干旁。
他用汤匙划拉着小碗,将鱼食悉数抛入池中,转瞬间便有很多鱼儿从水面下出现,兴奋地争抢着食物。
一圈圈涟漪从中心处出现,从内向外传到整个水池之内。
水滴溅起的声音格外清脆。
庆聿恭看着往来游弋不断的鱼儿,深邃的目光中泛起一抹奇异的光芒。
“陛下,您说千百年后的史书上,会如何评价我们君臣二人呢?”
“想来……那肯定是一段很有趣的文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