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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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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 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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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七日,安平形势大体已经安定了下来。

梁伏疵的残余兵马再度南下,击破了乞活军的乌桓骑兵,一度离信都只有不到百里,待看到严阵以待的晋军步骑时,最终无奈撤退。

撤走之后,甚至还有近千人开小差,南下投靠邵勋,与家人团聚。

剩下的五千人遭苏丘拦截,被迫退往河间国,依附太守刘征。

为了给石勒掺沙子,令狐泥被刘汉朝廷任命为彰武太守,呼延莫被任命为高阳太守,各自带兵驻守当地。

博陵、赵郡则处于双方势力犬牙交错的地带。

真正说起来,石勒能完全控制的就只有常山、中山二郡了,其他地方要么有地盘陷于晋军,要么暗流涌动,无法发挥全部力量。

当天,邵勋率部离开安平,返回邺城。

战斗基本结束,但并未完全结束,因为赵郡太守游纶急着回去与石勒争地盘。

鲁口镇将苏丘也在博陵抄掠胡汉人口,侵占耕地、草场,扩充自己的实力。

博陵崔氏正在商谈归正事宜。

博陵国是王浚的封地,崔氏想要博陵相(内史)之职,但又涉及到军镇辖区,比较复杂。

邵勋委派了从事中郎柳安之率数千屯田军坐镇安平,与崔氏交涉,并负责接应他们。

做完这一切后,他便启程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竟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让人颇有些感慨。

来时暮春,走时初冬,一晃半年匆匆而过,时间如流水啊。

邵勋坐在宽敞的大马车上,时不时召见一两个幕僚、将校谈话,一直忙到午饭后,才稍稍闲了下来。

刘氏的神色有些怔忡。

邵勋与将佐们谈的事情,她都听到了,但正因为如此,她才觉得心绪很乱。

兄长、叔父等人自以为得计,坐地起价,贪婪无比,结果错失良机,让陈公非常生气。

就她在一旁听到的而言,“久居污俗,蠢笨如猪”是陈公对兄长等人的评语。

“平定上党,投彼遐荒”是陈公愤怒之下给出的处置意见。

这让她很是难过,很是愤懑,隐隐还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

她觉得自己变了,变得不那么爽利了。

尚未出嫁的时候,除了跟晋人学习文章之外,她还骑马射箭。

嫁给石勒之后,帮他稳定后方,关键时刻敢拔剑杀人。

但被邵勋虏获之后,更多的时候她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天性都被压制住了。在这个男人面前,总是提不起气,甚至有些害怕乃至……

但在石勒身边的时候,她说话处事就很自然了。石勒不对的地方,她直接指出来,很多时候不留情面,石勒也不怎么生气。

为什么会这样?

她想了许久,最后得出一個可怕的结论:石勒借助她家势力成事,因此对她很客气、很尊重,时时注意她的想法,关心她的心情,言语间经常赞叹她家的兵马如何雄壮、战士如何勇猛、家业经营得多么好。

自家人知自家事,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听到这些话当然会很高兴,连带着更愿意帮助夫君,一同为大业努力。

石勒娶她是看重她家的势力,她嫁给石勒是为了更高的地位、更大的荣耀,双方利益紧密联系在一起,生活中相敬如宾,可谓天作之合。

但邵勋就不一样了。

他对她很不客气,对她家的势力看得上,但又不太看得上,言语间多有鄙薄,比如今天说的那些话。

但他又似乎很欣赏她的容貌、身段,处理一段时间的公务后,休息时就一边喝茶,一边从侧后方欣赏她的身姿,偶尔对她动手动脚,目光中全是对她姿容的惊叹。

这让她很不高兴,但时间长了,心底里又慢慢滋生出了些许窃喜。

这种窃喜藏得很深,但确确实实存在着,且不断生根发芽,在两个月的时间内已经茁壮成长了不少。

她也是女人,并不总是理智的,也喜欢男人赞叹她的容貌,意识到她除了家势外,本身的条件也很不错……

“野那,你觉得我该如何攻取上党?”摇摇晃晃的马车之中,邵勋拿着地图,问道。

刘氏醒过神来,随口说道:“先全取河北再想这些吧。”

“此乃真知灼见。”邵勋赞叹道:“你若为帅,定是一把好手,非那纸上谈兵之辈。”

刘氏偏过头去,看向窗外。

“那么,如何攻灭石勒,全取河北呢?”邵勋凝神看着地图,手指划来划去,状似无意地问道。

刘氏转过头来,看着邵勋,神色间有些羞恼。

邵勋头都没抬,但眼角余光飞快捕获了她的神情,暗道有进步啊!

以前如果这么问,迎接他的多半是冷笑、鄙夷、愤怒以及一副宁死不屈、怎么都不会搭理你的模样。

现在仅仅是羞恼,有意思。

“啊!差点忘了。”邵勋把画着直插石勒驻地的地图塞到刘氏手里,匆匆下了马车。

刘氏傻愣愣地接过。

地图放在腿上,拿反了,但她懒得调整。

一根粗黑的箭头从上而下,直插石勒驻地常山。

刘氏眼神有些恍惚,心情有些乱。

石勒还能活吗?她不知道。

脚步声渐渐靠近。

刘氏回过神来,发现那根粗大的箭头有些狰狞,似乎不仅插向常山,还……

她下意识并拢大腿,将地图扔在车厢地板上,俏脸通红。

车帘被掀开,冷风灌了进来,刘氏感觉脸上有点发烧。

邵勋手里拿着一件洁白的狐裘,甫一坐下就披到刘氏身上,道:“这么冷的天,可别冻坏了。”

刘氏一颤。

邵勋挨着她坐下,又拿起另一份地图,看着上党的山山水水,心无旁骛地研究了起来。

“对上党,还是要徐徐图之。”刘氏突然说道:“我兄长虽然贪鄙,但会伏低做小,刘聪、刘曜不至于拿他怎么样,将来还有机会。”

“妙!”邵勋伸手搂住她的腰,笑道:“上党不比其他地方,你兄长若能立下大功,我又何吝官爵?将来刘氏定然成为一显赫门第,子孙后代安享富贵。”

“别这样……”刘氏轻轻挣脱了邵勋的搂抱,扭头看向窗外。

车外是洁白的雪花,车内是红透了的耳朵,相映成趣。

刘氏手下意识捏着柔软的狐裘,眼神迷茫。

******

风雪之中,邺城已近在眼前。

车队自迎春门入内之后,横穿整条大街,然后拐入铜爵园,停于冰井台前。

冒雪登台之后,远远见得卢志在廊下行礼。

“子道。”邵勋高兴地走上前去。

“明公。”卢志步入雪中,面现喜色。

儿子当了安平太守,他的气顺了大半。

陈公又亲自把他请来,气完全顺了。

河北之局,还是离不开他卢志。无论是安抚河北大族,还是联络晋阳刘琨,他的作用都不是其他人能替代的。

陈公能想明白这点,再好不过了。

“郎君。”乐岚姬在婢女的搀扶下,倚门相望。

邵勋连忙走过去,搀扶住岚姬,自责道:“让你带着身子奔波,是我的不对。将来吾儿降生,定要骂我哩。”

“谁说是男孩了?”乐氏抿嘴一笑。

“郎君。”毌丘氏、殷氏齐齐上前行礼。

“你们也来了?”邵勋有些惊讶。

“夫人遣我等来服侍郎君。”毌丘氏低着头,说道。

邵勋明白了。

岚姬怀有身孕,不便服侍。

庾文君也不便前来邺城,于是把两个媵妾派了过来,至于为何是毌丘氏、殷氏,而不是荀氏、小庾,其中定有说道,但他懒得琢磨了。

“外面风大,伱等先回房歇息,我与子道还有正事要谈。”说完,邵勋便与卢志进了一间偏殿,商谈河北之事。

刘氏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遵从邵勋的话,进到了宽敞的寝殿。

乐岚姬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只略略寒暄几句,便与毌丘氏、殷氏坐在一起,聊着对邺城的新奇感受。

前邺城女主人刘野那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听着她们说话。

“璇珠,听闻你兄长要来邺城置产了?东市那有一块地很不错,可建商铺。”乐氏说道。

“兄长还在许昌,不过已遣人过来了。去岁做买卖赚了不少,兄长说邺乃河北名城,当及早布局。”毌丘氏说道。

她家在江南,不过已有一部分人北迁了,包括她的兄长毌丘禄。

作为媵妾之家,毌丘氏建立起了一条来往于江东、陈郡、许昌之间的商路,贩卖各色货物,去年赚了万余贯钱、两万多匹绢。

所得三分,毌丘家一分、陈公一分、平东幕府一分。

“琪娘,你家兄长这次立功了啊,抓了几个匈奴小校。”乐氏又道:“他现在调驻枋头,没想来邺城置宅吗?晚了就不好下手了。”

殷氏脸红红的,嗫嚅道:“已经遣人到戚里了,打算购一块地,清理完废墟后,新建一宅子。”

殷氏兄长殷熙自带部曲投军,任捉生军副督,原驻河阳北城,现在调到了枋头。

陈公打下邺城之后,河南风传他要在邺城建霸府。

大家肯定是反对的,但反对之余,也不妨有些人私下里抢先动手,在邺城圈地购宅置办产业。反正半个城区都是废墟,地价几乎白送,便宜得很,抢先入手的话,不但花钱少,地段也随便挑。

邵勋妻妾的家人是最积极的。

他们利益捆绑更加紧密,更容易跟着他走。

河南士族确实有共识,在某些事情上意见一致,但在其他地方,并非铁板一块。

这就好比明朝的文官,在某些事情上意见出奇地一致,好像一个人、一个思想一样,但在其他方面,由于地域、师生乃至其他各种恩怨,同样有分歧,有斗争。

这才是一个群体真实的面貌,共识是存在的,分歧也是存在的,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

刘氏在一旁默默听着、看着。

这是她和石勒的寝殿。

屋里的床榻、书案、茶几、衣柜等等,都是她亲手挑选、布置的,花费了很多心思。

但她这个前女主人,此刻只能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像个客人一样,小心翼翼地看着邵勋的姬妾们理所当然地把这些霸占。

尤其是那张床榻,她和石勒成婚后就一直睡在上面,但现在要被这些女人睡了,心中着实有些酸涩——哪怕是她和邵勋一起睡在这张榻上,都不会让她这么难受。

想到这里,心中悚然一惊。

新冒出来的这个念头,让她有些无地自容。

就在这时,有婢女匆匆而来,说“有客至”,请乐氏至正殿一行。

乐岚姬嗯了一声,慢慢起身,在婢女的搀扶下,朝门外走去。

她知道,郎君又要她帮忙了。

不过她愿意。

当郎君带着她回到南阳,看着她在杏花林中笑,又和她在少女时代的闺阁前依偎的时候,她就什么都愿意了。

心甘情愿为他生孩子,心甘情愿为他招抚成都王府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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