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2月28日(民国十九年)
“咚……”
“呜……”
早上7点,当外滩13号的江海关大楼响起一阵悠扬清脆的钟声。在不远处的入海口,也传来一道低沉刺耳船笛声。
那是一艘来自美国的“威尔逊总统号”邮轮,它们前后响起的声音像是隔着黄浦江相互问候,犹如它们彼此的国家隔着大西洋相互守望。
朝阳从邮船上两根巨大的烟囱间缓缓升起,阳光一如既往照耀下这座远东第一大城市——上海市。
黄浦江面上各种船只往来不断,船笛声回荡在河面上泛起阵阵波澜。“坎伯兰号”重型巡洋舰与外滩码头上的“和平女神”雕像遥遥对望。
高耸矗立的雕像,数十幢风格迥异的古典复兴建筑群之间是一条宽敞的马路,道路上的车水马龙无比彰显这座城市的繁华。
路上的有轨电车、轿车、人力黄包这几种不同交通的工具同时出现,迎着冷冽的寒风正载着彼此的乘客在外滩路上往来穿梭着,又彼此交汇。
江边迎面吹来的风如刀般锋利,且夹带着一股咸腥的海风味,衣衫褴褛的乞丐不禁缩起脖子,身穿军大衣的万国商团军队站装甲车旁神情冷峻。
这是一条界路,自西向东绵延1.5公里,它叫外马路。
到了晚上,在绚丽灯光的装点下,这里就会有着区别于其它区域的暗光点点。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便是它的另一面。
这就是著名的上海外滩,十里洋场。而这一片狭长的临江区域属于公共租界。
“叮当!”
这是有轨电车满载着工人去工厂上班,目的地大多是闸北区。由于没有车门,报童凭借着敏捷的身手上跳下窜的,让售票员显得非常无奈。
“铃铃”
那是人力黄包车发出来的铃铛声,刚刚一辆福特牌T型小轿车从旁边驶过
当看到司机伸出手往左边指,便习惯性地拨起铃铛,以防出现碰撞。
因为相比于这100块银元的甲等黄包车,刚才那辆小轿车价值要2700块银元,要是撞上了只能自认倒霉。
黄包车上不时出现的白人贵妇,其面容姣好且身材曼妙,让不少在码头上卸货的苦力单身汉看得有些失神。
海风沿着外滩一路向西,在抵达法租界望平街时,少了几分咸湿,多了几分市井之气。
伴随着两轮粪车沿着弄堂滚动的隆隆声,工人推着一辆辆粪车从他旁边经过,路人急忙捂着口鼻,紧接着就是每天生煤炉的时候发出的各种声音。
狭窄的弄堂里二或三层砖石建成的成排的房子中,他们的生活与其说是都市的,不如说是后世的城中村。
望平街
此时,位于《晶报》报馆的门口旁,有一辆被擦拭一新的黄包车,边上站着一个身材中等,头戴毡帽的精瘦年轻人。
路边的熙熙攘攘他习以为常,他不能把车停在这条不是很宽敞的石板路上,那样会阻碍交通。为此,他就在报馆斜对面的巷子,紧挨着墙根盯着。
王学文其实已经等候多时了,他历经一个小时,一路从闸北的通州河棚户区走到法租界,在车行取完车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到这里。
说是站着,其实已经是在缩手缩脚了。一边探头往报馆禁闭的大门里面瞅,一边跺着脚,他大概是想借此抵御一下这冬季的寒冷。
因为,2月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若不是凭借年轻人的火气,仅凭王学文头上破旧的毡帽,身上单薄的棉衣,不然早和别的黄包车夫一样,坐在车把上蜷缩成一团了。
“先生要不要来一份《晶报》,上面的小说可好看了……”
读过几年小学的他正想买上一份报纸看,抬头的瞬间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是果断拒绝小报童。
“张先生,早上好啊!”
随着报馆的门悄然打开,一个头戴黑色礼帽身着长青衫的中年人缓缓走了出来,手上一如既往地提着一个小皮包。
好不容易摆脱了小报童的纠缠,王学文立马拉起黄包车来到报馆门前,刚才还是冻得发青的脸上立马堆起满脸笑意。
“这边请!您慢点!”
他赶忙从兜里面取出一块抹布进行擦拭,然后便弯腰做出“请”的动作。虽然车辆已经擦拭过一遍了,但他还是要给客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嗯,小伙子挺守时的。”
看着眼前这年轻小伙憨厚老实的笑容,张丹斧的心情也变得更加愉悦。不过,这也不禁让他想到近期《申报》的文艺副刊。
他感觉上面所连载的小说《骆驼祥子》和这个年轻人十分相像,就像是照着此人的模样写的那般。
“嘿嘿,张先生,您是要做大事的人,我可是不敢耽误您。”
就这样,他们在凛冽的寒风中逆风出发了,他们是从望平街的报馆出发,去往大约2公里外的康利路,永利坊。
张丹斧身为《晶报》的编辑主任,每月的薪水高达80银元。而且,这个时候还没有征收个人所得税,以他的收入来算也称得上是中产阶级。
而王学文对于这个主顾也很满意,他这十多天以来,几乎每次都能在张丹斧挣到1角钱,有时还能多一点。
他只需要每隔两天来报馆接他来回一趟即可。拉完了张丹斧这固定大客户,他就可以去街上拉别的客人。
呃,以现今0.3银元一斤的猪肉价格来算,这1角钱连半斤猪肉都买不到。可要知道,他平时每月收入有20银元左右,但还要给车行扣掉一半租车钱。
他还年轻,所以步伐矫健轻快,加上车辆充气的轮胎和厚实的坐垫靠背,让张丹斧不由得翘起二郎腿来。
按照当初规定,一枚银元等于7钱2分白银,1.4银元才能换一两白银。一个大洋相当于10角、100分、1000厘,一厘就是一文钱也就是一个铜板。
但此时,由于铜钱铸造甚多,大量劣质铜钱的出现,仅上海一地,按实际行情来算,一块银元可以换300枚10元铜钱,一铜元等于10文钱。
总的来说,这个时期的上海一块银元约等于3000(厘)文钱。
张丹斧看着眼前后背正冒着热汗的年轻人,感觉这和刚才路过的万千黄包车夫并无太大区别。
那小说中的祥子不正是这些车夫的缩影吗?何必去探究谁是祥子,因为他们人人是“祥子”。
想到这里,他不禁哑然一笑。同时也对小说的作者周翔羽更为钦佩,明明一副不懂人间疾苦的贵族子弟扮相,却也能写出如此细腻朴实的优秀作品。
这个王学文经过半个月以来的了解,张丹斧也知道了他的一些事。算起来,他比那些没客时喜欢聚众赌博喝酒的黄包车夫好多了。
据《上海指南》记载,通常情况下,近路贵,远路反而略贱;往冷静之区贵,往热闹之区贱;夏时及雨天贵,冬季及晴天贱;老于上海者,则不必先论价,拉到后随便给之。
话说王学文虽然年纪只有23岁,但已有5年的“驾龄”了。他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可在8岁那年由于父亲去世,读了三年私塾的他,因为家里经济拮据,就辍学在家帮母亲做农活。
一晃十年过去了,王学文长成了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他看着镇上的人都跑去大城市打工,心痒痒的。
可由于他没什么文化,不知道到做什么好。“去大上海拉黄包车吧!苦力活赚钱多。”见过世面的亲戚给他建议。
于是,18岁的王学文背上了行囊,只身一人来到了上海。
王学文为了挣钱养家,他非常卖力。路程远的,别的车夫不接,他接;有坐两个人,只愿意出一人钱的,他也接。
台风季节来临时,他便光着脚兴冲冲地从大户人家的门前,把贵妇太太背到黄包车上,以免她们弄湿鞋子。有时太太们多给几个铜板,他连说谢谢,低头接过了钱。
王学文记性好,对路熟悉,人又服务热情周到,每天可以挣300个铜板,整个过年期间生意好的话能挣20个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