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梧桐院里来了个小平头,背后背着一幅画。
“开颜!开颜!”
有些沙哑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一时间惹得院里几乎人家,探出头来将门窗啪啪啪的关上。
“别嚷嚷,没看人家都在睡觉呢嘛?”
程开颜推开窗,没好气的说道。
这会儿才七点多一点,他也才刚睡醒,就被陈丹青嚷嚷醒了。
“……”
小平头连忙噤声,想了想今天是周末,大家都在家休息呢。
他接着肩膀一松,将背后的画拿到面前递给程开颜,“你的画干了,我给送过来了,还刷了油,你可以直接找个框子放墙上挂着,毕竟是我陈丹青画的油画,还是值得一挂的。”
语气那叫一个自傲。
程开颜接过来,点点头,“麻烦你了。”
“都兄弟,谈这个干什么,吃了没,出去吃点?”
陈丹青摆摆手没当回事,他在央美担任油画老师,工资挺高的,一个月八十多块呢。
别看油画画材那么贵,但其实学校会专门供应给他们一定的画材份额,每个老师都有的,在一定份额内可以随意使用,超过了份额就要自己花钱去买了。
“还没呢,你专门为了这点事跑一趟?”
程开颜领着他进门,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两人都在大学当老师,工作日肯定是没时间的,也只有周末才会邀着出去玩。
“当然不是,之前不是说要给铁生画幅画吗?我寻思着平日里大家都要上班没时间,正好这个周末有时间画一画,你看?”
说到这里,陈丹青眼神有些飘忽的看着程开颜。
“你自己去呗,不会是不敢去吧?怕尴尬吧?”
程开颜上下打量一下,打趣道。
他有种直觉,陈丹青肯定是不好意思一个人去雍和宫大街去找石铁生。
虽然三人上次聊得很不错,还一起吃了饭,但几人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熟,归根结底只是见了一面。
但石铁生和程开颜一样都是写文章的,有他在会更自然,更融洽。
“你就说去不去吧。”
平头哥眼睛一凸,板着一张脸问。
“行行行。”
……
二人出了门,这次陈丹青终于骑了自行车出来,不用再让程开颜带他了。
直奔雍和宫大街,距离很近,到了除了校尉胡同,从灯市口一直往北走,直到看见雍和宫的红色宫墙就算是到了。
“铁生!铁生!”
二人抵达雍和宫大街二十六号的小院子门口,院门打开。
狭小的院子里,石铁生坐在轮椅上背靠着红色门框,黑色棉袄,腿上搭了个褡裢在院子里晒着太阳。
程开颜二人还没进屋,在院子外面喊了起来。
“陈丹青!程开颜!你们怎么来了?稀客啊,快请进,快请进!”
石铁生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程开颜两个人会在时隔一周之后跑来看自己,有些受宠若惊的喊道。
程开颜进屋,陈丹青紧随其后。
由于是第一次到访,程开颜就打量了下。
院子比较小,靠东边有棵枣树,枣树底下是一口水井。
石铁生背后的房门是带玻璃的,后面用黑白色的布帘子挡住,门旁门是大窗户,窗沿上还摆着五六颗盆栽,春天来了都绿油油的,在阳光下流露出绿色的光线。
看到院子里灰墙边上整齐的摆着几张小凳子,程开颜随便搬了两张小凳子坐下。
“什么稀客啊,陈丹青还担心打搅到你呢,他来找你画肖像,偏要我跟着一起来。”
程开颜拍了拍一边提着画具的陈丹青,调侃道。
听见这话,陈丹青翻了个白眼。
“怎么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画画啊,上次丹青给开颜画画,我还很好奇呢,这次可要好好见识见识咱丹青的画技。”
知道两人是来找他画画,石铁生则表现的十分热情。
他的父亲平日要外出工作,妹妹在上学。
除了休息日,家里基本上就他一个人,非常无聊孤单。
不过他也有排解的方式,晒太阳,看书,写作。
“那肯定。”
三人闲聊了一会儿,屋里妹妹石岚听到动静走了出来,乖巧的泡茶去了。
“喝茶,开颜哥,丹青叔。”
程开颜看到石岚抱着开水瓶就出来了,看样子是把茶叶直接倒开水瓶里面去了。
图个方便。
她一边倒茶,一边喊人。
“嗯?叔?小岚你听着,我才二十八呢!”
陈丹青脸色一黑,对石岚严肃道。
“啊?”
石岚吓了一跳,又仔细看了眼。
小平头,黑框眼镜,突眼睛,板着一张脸……
怎么看都是三十多岁啊!
“哈哈哈!”
“哈哈哈!”
程开颜和石铁生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讲真陈丹青年轻的时候还真显老,等老之后又显得年轻了。
众人闹将一会儿,在院子里坐着小板凳,晒着太阳喝茶,悠闲地不行。
陈丹青将画材准备好了,考虑到石铁生是个残疾人,也没有摆弄动作,业务部要求她固定动作保持不动。
“铁生你放轻松点,你就很随意的聊天就行,要的就是一个自然。”
于是陈丹青在一边画画,石岚在一边蹲着看稀奇。
程开颜和石铁生两人聊着最近文学界的事情。
“哎!开颜这次的全国优秀短篇奖你入选了没有?依《芳草》的质量和影响力来看,应该是板上钉钉啊。”
石铁生好奇的问,眼中带着激动与兴奋。
他认识的朋友里面,还没有一个得过这种奖项呢。
“没呢,之前我也问过人民文学的张光年主编还有王蒙,说芳草没赶上时间,要等到明年去了。”程开颜摇摇头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明年肯定能行。”石铁生挥了挥拳,鼓励道:“对了说起芳草,我也写了一个残篇,开颜你帮我看看,掌掌眼?”
“行啊,不过掌眼还真算不上,最多说说感受。”
程开颜听到这话,连忙摆手道。
不过也有些好奇,毕竟是《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挺有名气的一篇。
“谦虚了不是,你是写知青题材的大作家。”
石铁生笑了起来,看着程开颜坐在简陋的木头板凳上喝茶晒太阳的样子,心中有些感慨。
他这个朋友虽然只认识了一个多星期,但性格确实好,不急不忙温润平和。
他递过一小打粗糙的信纸,上面印刷着红色字体:北新桥街道工厂。
“你在北新桥那边上班啊?”
“我从74年开始就在那边做临时工,平时的工作也不累,就在家具上画些花鸟图案,不过工资比较低,一个月才十五块钱,只好写写文章补贴家用了。”石铁生平静的说。
“像你这样坚强的意志,一定会成为大作家的。”
程开颜鼓励道,随后低头看起了这篇还没写完的,其实这部更偏向于散文。
程开颜前世没看过这篇文章,反倒是《我与地坛》看了很多遍。
故事没写完,只有二十多页,看了不到二十分钟。
主要讲述了一个发生在陕北小山村的故事,通过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回忆了在陕北黄土高原上的清平湾插队喂牛的经历,以及与他一起工作的破老汉和破老汉的小孙女留小儿的生活。
放牛,喂草,在黄土高原上唱着语调高昂积极的信天游,以及热情积极的知青生活,充斥着大量的生活细节与当地人土风情。
“写的不错,文字朴实无华,情感真挚温和。
有种娓娓道来韵味,就像是小时候的冬天缩在被窝里,靠在母亲身边讲故事一样。”
程开颜思索片刻,给出自己的评价。
“是嘛?可我觉得更像是一本回忆录,写的太散,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没有故事主体这正是我纠结的地方。”
石铁生有些惊喜,他是完全没想到程开颜会给予这样的评价。
而且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上好几岁的年轻人,可是最近小有名气的大作家,给出这样的评价看似不高,但后面一句足以证明这篇文章的确能打动人心。
“听你这么一说倒也是,有点像抒情性质的散文和第一人称的结合,还需要好好打磨……”
两人边聊边喝茶,一边的妹妹石岚时不时添上新茶,氛围倒也安静。
不知不觉间,太阳渐渐挪腾到头顶,十一点多了。
“时间不早了,我还得回去吃饭呢,就不多呆了,铁生下周再见。”
程开颜看了眼还在绘画的陈丹青,没有打扰他,和石铁生兄妹二人道别离去。
“下周再见,开颜哥!”
“再见。”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能听到画笔在画布上刷刷刷的声音。
石铁生看着手中写下的文字,这些都是他和程开颜聊天时记录下来的的东西,笑着说道:“不愧是大作家,对文字嗅觉真灵敏。”
“是啊,开颜哥是大作家呢!”
石岚笑着说。
……
骑着车出了门,程开颜往回走去,中间路过一个熟悉的巷子口。
“嗯?大红袍好像喝没了,而且有段时间没去见见老爷子了。”
龙头一拐,转进了东四八条71号院。
走进巷子里,那间古声古色的院子依然屹立在那里。
刷着白腻子的灰砖墙角攀附而出的滕蔓年前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现在已经繁盛起来,将院墙遮住一大片,有粉蓝色的花瓣在墙上垂吊,随着巷子里的微风飘荡。
院子里左右两边的海棠花树叶结着花骨朵,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开了。
“老爷子!”
来了好多遍了,程开颜简直不要太熟,还没进门就喊了起来。
“开颜你小子舍得来一趟啊?”
还没进院子,叶圣陶老爷子坐在院子已经在吃午饭了。
距离上一次程开颜来,已经有快二十天了。
“嘿嘿,我这不是来吗?来看看您这个空巢老人。”
程开颜走进院门,一屁股坐在老爷子身边,笑嘻嘻的说。
“你小子,满嘴的新鲜词,空巢老人,可不是嘛!”
叶圣陶摇摇头感慨道,他虽然没听过这个词,但空巢还是听得懂的。
这段时间家中过完年短暂的热闹几天后,叶至诚,叶至善两个儿子纷纷离开北京城回去工作上班去了,叶家就剩下两个人在京城,儿媳妇姚澄一个人在京城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说起来上次的评论,我还没感谢您老人家呢,中国青年报啊,响当当的单位啊。”
程开颜娴熟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闷了下去,骑车骑了好一会儿,还真有点口渴。
“那也比不得《人民日报》,你小子差点惹出大祸来你知不知道?”
叶圣陶脸色忽然严肃起来,沉声道。
“这又是怎么一说?”
程开颜心中一惊,连忙问。
“你也知道现在才开放,有些事情太过火吃挂落都是小事,要是涉及到上面……”
叶圣陶给他解释起来。
芳草刊登后,发生的事情,连他这个经历过风雨飘摇的老人都心惊不已,大范围的反响实在剧烈,甚至还引起了自s。
要不是有《人民日报》和上面领导的背书,搞不好程开颜这本书还要被问责封杀下架,甚至是更严重的后果。
“原来如此……”
程开颜默默消化着这个消息,反思起来,他还是低估这个年代对文化倾向上的重视程度。
幸好现在是1980年,不是1983年……
如果真的有人要计较的话,知青自尽这件事他说一千道一万都脱不了干系。
“好了,不聊这个了,过都过去了,而且这件事情你也不用担心后续,在《人民日报》采访你之前,有秘书处的领导来问过我……这件事情已经翻篇了。”
叶圣陶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
听到这话,程开颜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躬身抱拳沉声道:“老爷子一开始以来,您就对我照顾有加。
无论是处女作《夜晚的潜水艇》的评论,《芳草》数万字的修改意见,字字珠玑,呕心沥血。
开颜无以为报!愿拜为老师服侍左右……”
叶老爷子端着一碗茶,刚开始还听的很满意,听到后面一句立马绷不住了,差点没被呛到。
你小子,就是这样报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