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遗憾这个词,抱歉。”
窗外遥远的天空上。
浅色的、奇形怪状的云层在风的作用下飘动了些许,让太阳的一角露了出来,这让刚才还有些阴沉的天色登时亮了许多。
程开颜放下手中的笔,将已经写好的一摞稿子整理好转过身来,正准备给她看看时,听到了赵瑞雪的回答。
他看着淡金色的阳光从云层落下,穿过印花玻璃变得稀碎,最终洒在赵瑞雪那张清冷有余的鹅子脸上,长长的眼睫毛将阳光修剪成金色的倒影。
十分挺拔的鼻梁罕见的出现在她这张脸上,并不突兀,反而显得英气十足。
他秉承着不看白不看的宗旨,看了几秒,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同的地方。
“怎么了?”
赵瑞雪看到他这个样子,眉眼微扬,笑着说。
“谁都不喜欢遗憾,但遗憾往往是后知后觉的,你要看吗?”
程开颜侧着身子不太舒服,索性直接转过来面对面的跟她小声的说着,轻声细语的感觉就像是同桌二人在上课时背着老师说悄悄话一样。
“我不太喜欢遗憾的故事,就不看了。”
赵瑞雪心中有些挣扎,忽然想到什么,就不想看了。
“那好吧。”
程开颜有些遗憾的点头,正要转过头去,这时赵瑞雪叫住他,“新,我是第一个看的吗?”
“刚刚写完,你肯定是第一个啊。”
“那你给我读一下结局吧,要是结局是好的,我就看,结局不好,我就不看。”
赵瑞雪很任性的要求道,同时手里的笔尖依旧在他的衣服上不停地戳着。
蓝色的墨水痕迹,看上去像是一枚雪花的形状,好在这件衣服只是军大衣,脏了破了都不心疼。
她有分寸的。
“你要求还挺多的,惯的你!”
程开颜一时间无语说道,随后盯着这女人在自己衣服上用笔戳来啜去的手,“你先把你的笔收回去。”
“行吧。”
赵瑞雪恍如无事发生的收回笔尖,扬了扬下巴说:“你开始吧。”
程开颜抽出最后一张稿纸,湛蓝色的墨水还没有完全干涸,拿起来的时候,被框在笔画里的墨水还晃动着,反射出光,只是有种墨水的香臭。
他非常小声的读着:“最后一次给博子寄完那承载着那个问题的信之后,家门口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是高中母校的学妹们。
“我发现了一件好东西!”
遥香盯着我说,她把一本书递到我眼前。
那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是他让我帮忙还给图书室的那本书。
学生们冲着目瞪口呆的我嚷道:“里面,里面的卡片!”
我按照提示,看了里面的卡片,上面有藤井树的签名。可是学生们还在嚷嚷:“背面,背面!”
我不明就里,漫不经心地把卡片翻过来。
顿时,我无话可说了。
那是中学时代的我的画像。
我突然发现,她们正津津有味地偷看我的表情。
我一面佯装平静,一面想把卡片揣到兜里。然而不凑巧,我喜欢的围裙,上下没有一个兜。”
赵瑞雪跟着程开颜念,水润的嘴唇上下微动,她觉得程开颜此时声音轻的像是风,在抚摸她的脸。
听完结尾。
“听起来似乎是以女性为视角的……爱情?”
她有些迟疑的看着程开颜,爱情?
这个人怎么会写的是爱情?
“是的,你猜的很对,准确来说这部讲述的是一个“过期的爱”,故事的载体大概是一封封信,通过两个女人之间的信,来一步步解开年少时,那份无法付诸于口的欢喜。”
程开颜解释道。
“过期的爱?”
赵瑞雪点点头,没有多问,也没有多说话,只是对程开颜摆摆手,眼中还有些不耐烦,“别打扰我学习,转过去!”
啊?
程开颜看着忽然“性情大变”的赵瑞雪,有些摸不着头脑,女人都是善变的动物!
他心中腹诽着转过身去,然后想起什么又转过头来说:“你好像变白了许多啊,年前的时候你的皮肤还有点黑。”
“关你什么事啊!!”赵瑞雪很暴躁。
两人的交流无疾而终,确切来说被赵瑞雪单方面拒绝。
到了中午吃午饭的时间,十一点四十分。
五人去食堂吃饭,四个女生把程开颜一个人落在后面,她们则走在前面嬉笑打闹。
“卧槽!我被孤立了!”
程开颜走在后面,震惊的发现了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
“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衷心祝福你我善良的姑娘……”
图书馆到食堂的路很有点远中间还要经过一个树林,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不少人兴致勃勃的聊着最近看过的,勾肩搭背的走着。
校园广播里放着音乐,居然还是小芳!
程开颜虽然对自己被孤立的这件事情有些郁闷,但好在今天把写完了,又有几百块入账!
爽啊!
真不知道攒钱买房子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四合院那个环境他真有点受不了了,每天每时每刻,家家户户都是吵吵闹闹的!
都是没工作闹的。
幸好晓莉姐来退婚了……不然咱也是个没工作的无业盲流啊。
走了几分钟,总算到了食堂,排队点了碗红烧肉花了两毛。
端着香喷喷的红烧肉路过几个女生,看到她们饭盒里的菜,程开颜顿时乐了,全是素菜。
他抄起筷子吃了一口,在她们面前显摆:“哎呀,这红烧肉真香!”
“一边去!”
不出预料又被嫌弃了,程开颜悻悻的走远,找了个食堂的角落吃饭。
下午他打算去人文社投稿,然后回去睡大觉。
吃到一半,两个男生凑了过来问:“您是中文系程开颜老师吗?”
两男生眼中带着激动,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是,签名是吧?”
“嗯嗯嗯!!”
程开颜经过上午的遭遇,也算是身经百战了,立马伸手探向两人胸口……处挂着的钢笔,洋洋洒洒一人写了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
二人看着各自书页上的这句话,面面相觑,“程老师您怎么写这句啊?这不小学教室挂的吗?我还以为您要写什么微言大义的话呢!”
“以为什么?像你们这个年纪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们还想干什么?”
程开颜一副严师做派,告诫道。
“是是是,程老师说的对。”
二人面露惭愧,低头认错。
程开颜看了感慨一声,还是这个年头的大学生简单淳朴啊!
“同学,这是中文系的程开颜助教吗?”
又有几个学生好奇的凑过来问。
“是啊。”
程开颜话音刚落,就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只见食堂里此起彼伏的响起声音:“程开颜?中文系的那个大作家?!”
“快去通知老方他们,程老师出现在食堂了!速来!”
转眼间,整个食堂被学生们包围。
程开颜很快就察觉到眼前一黑,一群人包围了过来!
在被淹没之前,他不禁想到一个有着同样经历的男人——艾青。
有一年这人在学校朗诵,被诗歌感染情绪的学生们激动万分,跪地亲吻他的脚尖。
太夸张了!
以前他还不信,现在他信了。
——
用完午饭后,程开颜回到办公室。
虽然没课,但程开颜下午也不打算逃课,毕竟是在小姨眼皮子底下。
一进门,蒋婷一如既往,很有规律的吃完饭趴在办公桌上睡着午觉。
木门合页的声音或许是有点吵到她了,蒋婷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一边问道:“回来了?上午干嘛去了?”
“图书馆写稿子去了,你要看吗?”
程开颜笑嘻嘻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让外面的阳光照进来。
“新稿子,什么题材的?怎么会想起来给我看的?”
蒋婷来了兴趣,将左手边的眼镜架在鼻梁上。
她记得上次写《芳草》的时候是一月份,现在才三月**号,这么快就写好另一篇了吗?
这才没多少天吧?
开颜这家伙还真是勤奋呢~
蒋婷眨眨眼睛,她是最喜欢有天赋又勤奋的孩子了。
“瞧您这话说的,您是我姨啊,不给您给谁看?”
程开颜笑嘻嘻的说道,好小气的女人,上次没给她看居然记到现在?
“哼,今儿给我看,明儿给她看,谁知道您这个大少爷的这颗心什么时候说的话才是真的?”
蒋婷盯着他的眼睛,平静一声。
虽然很希望看到程开颜这家伙对自己敞开心,但毕竟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性格,蒋婷并不认为短短几个月就能做到。
两人的关系看似不错,但实际上是建立在身份上的,除开这个姨侄关系,两人之间还能剩下多少?
或许要日积月累的水磨工夫,亦或者忽然发生某件事情,迅速拉近?
反正蒋婷现在不急。
“这是一篇爱情故事,没多少字才十一万字,一两个小时就看完了,您看完了我正好送去人文社,前段时间张主编还专门约过,说写完了就送过去。”
程开颜找了个凳子坐下来,将公文包放到桌上,从中取出一摞稿子,放在小姨面前。
爱情?
蒋婷皱了皱眉,有些抱歉的说:“抱歉开颜,我不是很喜欢看爱情,要不还是算了吧,就不耽误你投稿了。”
“不看?怎么一个个都不看?我还想跟你们分享一下这个故事,好收集一下读者感受呢。”
程开颜有点郁闷。
谁能感受这种向亲朋好友安利失败的感觉,明明是很好的东西,很好看的偏偏一个人都不看。
赵瑞雪不看还情有可原,毕竟人家是以前青春懵懂时候的初恋,而且其中的情节又很像初高中时期。
但小姨不看,那是因为什么?
“那就算了。”
程开颜看着蒋婷点了点头,将稿子拿到手上。
他想可能和她的婚姻有关吧?
不过程开颜是个有分寸的人,用后世的话来讲就是边界感很强。
“谢谢。”
蒋婷投去感谢理解的眼神,果然程开颜如她所想,并未询问原因。这让她松了口气。
脑海中闪过一张面孔,她皱了皱眉,将其抹去。
爱情?
令人思之发笑。
……
程开颜并没有立刻跑路去人文社,现在正是下班的时候,先睡个午觉再说。
办公室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在地板与天花板之间上下起伏。
“滴答滴答~”
墙上的时针在耳边像是催眠曲,两人渐渐沉入梦乡,在对方视线都看不到的情况下,一个睡颜恬静,一人额头冒汗似乎做着什么噩梦。
下午一点半。
程开颜醒了,看蒋婷睡得正香便留了张纸条,轻手轻脚的离开了。
一出校园,直奔人文社。
地址程开颜很熟悉,就在东城区朝阳内大街。
从校尉胡同骑车过去也就十分钟不到。
这条街里面也是众多单位云集,人文社,老外交部大楼,朝内菜市场,三联书店,时代服装厂,化学纤维研究所,林业部的设计所,农、林业两个出版社等等。
老朝内菜市场,那里是嗡嗡嗡时期百姓心中的地标,有着BJ最全的副食供应。
老外交部楼就在菜市场西边。
再往西边还有个铺着黑瓦的大殿,传说明末北京城即将失陷,崇祯帝先奔朝阳门逃命,但城门叫不开,他回宫路过此院,想让里面的测字先生测个“友”字。
测字的说,不好了,反贼出头了,反字出头为“友”。
崇祯改口说,是有无的“有”。
测字的说,更不祥了,“有”是大明的“大”少一捺,大明的“明”少一“日”,大明不全了。
崇祯说,是子午卯酉的“酉”。
测字的说:完了……天子是至尊,“尊”字少头缺脚就是“酉”,“尊”字斩头截脚,还尊吗?
于是崇祯绝望中奔景山上了吊。
此殿本是元朝的太庙,克死了明帝也正常,只是清朝认为妨死了皇帝,太凶,就禁了它的香火。
慢慢的这个殿宇就被视为凶宅,后来解放后清洁队就驻扎在这个大院里,听人说是因为清洁队能镇宅镇鬼。
这条街上不止这个殿宇被视为鬼宅,还有朝阳内大街81号的两间天主教在1910年建的大院。
这里在解放后就已经废弃了,慢慢的就传言里面闹鬼,经常有人拿着电棒在这里面探险。
这里就是《京城八十一号》这部鬼电影的来源地。
也算是北京城的一个“地标”了!
但对于文化人们来说,坐落在朝内166号的人文社才是他们心中的文化地标。
166号这个地址,对于文坛来说有着太多特殊的意义,因为它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所在地。
这个地方见证了中国文学的许多重要时刻,包括伤痕文学的崛起,以及新时期文学的诞生,先锋文学的鼎盛。
它不仅是一个出版社的地址,更是文学史上的一个文化地标,承载着无数作家和文学工作者的记忆与情感。
“终于到了!”
程开颜脚刹落地,把车停在院门口的自行车棚里,这年头每个单位都有这么一个棚子专门用来放自行车。
锁好车提着包,抬眼看去,一栋五层的大楼出现在眼前,这是前楼。
前楼办公的有人民出版社和人民文学出版社,一至四楼从正中间分开,东侧是人民出版社,西侧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五层全部都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
两个出版社的社员们之间,通常以“人民”和“文学”来称呼彼此。
还有后楼,东配楼西配楼,四栋楼几乎围成一个方圈,只在西配楼北端有一个缺口作为进出院的通道。
人民文学编辑部就在这里。
“同志,我找人民文学的张光年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