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将会是那个小城被称作驴城后的第一个冬季。静谧,一切都回归到了创世初期该有的模样,光秃秃的城市让海风格外猖獗,而在冬季,海风里夹杂了来自世界远方刺骨的寒流,徐徐蔓延在这个苦命的城市里。
在那里,辞藻匮乏的袁派明学会了比喻,他把自己哈出的气比作抽过一根雪茄。
在荒芜的驴城里住着四个为了找寻真理远离尘嚣的人,冬天的集装箱里他们要一直穿着厚厚的棉衣实验,而对于在南方长大的谭玉涵而言棉衣无疑比镣铐难受,但她再也没有叫过累。自从张华和陈思邀请他们参加实验后,谭玉涵就把自己关进了他们装书的集装箱里,在电脑上阅读文献,一连过了两个月笔记都记了厚厚一摞。陈思每次给她送吃的送水果之后,都要冲着张华说一句:“看看人家玉涵姐,她配称得上是大科学家。”
三个月来袁派明却一直不在状态,他只帮着张华干一些不用过脑子的体力活,于是他有了大把的时间凝望着窗子外面的世界,他也迈出脚探索那在他窗外的世界。寻找与他为邻的迁徙村落,村落里面同他一样落单的人。而不管怎样,他们都企盼在黄昏之时把他们白天捡起枯黄草垛揉成草团点起篝火的那一刻,火舌随着寒风肆意地摇曳着,在火光之中,他们发现自己的沙洲般的世界如此沉默,只留下远方采油机器的轰鸣声。
在谭玉涵了解了张华的项目并读完上千篇文献之后,她一连三天未眠,为张华找出了优化方案,谭玉涵的加入让张华浑浊的眼球泛起光来,他在每时每刻都要向谭玉涵表示谢意。可谭玉涵知道了,如今科学的大树早就枝繁叶茂,她的一生只能拥有一片叶子。她的长发一根一根地散落在床上,有黑色的,有白色的,她的眼睛也看不见清晰的物品了。
她有一次在与张华捡枯草的时候,问过他:“我比你刚认识的时候老了吗?”
“怎么可能老呢?”
“我已经三十一岁了。”
“未来还有什么打算?我啊,计划在今年就把这该死的项目做完,然后就再也不待在驴城这个地方了。我要去一个像城市的地方,然后当个小教员,和陈思要个孩子,然后把这辈子过好。”
“我没什么打算了,有可能还是留在这个地方吧,我听派明的吧。”
“你们也该结婚了。”
“嗯,该结婚了。”
他们在被未来这把刀子抵在脖子口上之后相视一笑。
“别人,怎么说管他们的吧,我反正跟着他一辈子,结不结婚无所谓,我都要把你的项目弄好,再把后半生痛快地过完,这样我就满足了。”
夕阳火红,像是听了荒原为它唱诵的晚歌。
如果不是五台无人机的造访,他们的一切都不会改变。
那天清晨,袁派明正好在荒原中漫步,他到了很远的地方。他正瞧见了那五个在天空中飞舞的怪物,它们俯瞰到袁派明,异口同声地向他问好,“哦哈呦!哦哈呦,够塞伊马斯。”
这些东西让在驴城的袁派明感到稀奇,于是他冲着无人机挥手大喊:“阿尼哈塞呦,机器人们!”
直至那五架无人机飞远之后,袁派明才意识到自己所说的是句韩语,那操控无人机的日本友人定会笑他是个傻子。于是,他懊悔地拍着自己的后脑勺来。在这之后袁派明思绪就陷入了无尽的深坑,那些他所听过的词哪些是日语,哪些是韩语,让他思来想去摸不着头脑。
直到他记忆中张华集装箱的位置冒起了浓烟,他才大惊失色,尖叫着往回跑去。
那些无人机点燃了整个集装箱,一路上在那片荒芜的土地上传来砰砰的爆炸声,这声音袁派明可太熟悉了,那是在火舌里的仪器从内而外炸碎的声音。
那时,张华正在他的仪器前记录数据。起初,听到了从最深处的集装箱里传来了那种恐怖的动静,他迅速往声音的源头跑去,声音越来越晰,他的眼泪也随之划过。在那一股热浪之中,他停下了脚步。他察觉到陈思和谭玉涵站在他的身后。
“张华,那边很危险你不要去!”
“谁让你们进来的!给我滚出去!别给我添乱!”不等她们反应,张华就用他那唯一一个手臂迸发的极强的力量给她们推走。把她们推在地上。
他大喊:“谭玉涵拉住那个贱女人!里面有辐射!”
“辐射,你还知道辐射,她是贱女人,你就不贱吗?为了那点破东西!”
“这是我的责任我是科学家!”
他们四周铁做的墙皮开始发烫,张华在那一刻感知到了太阳的温度,那个亘古就埋藏在深渊里的巨兽从那面铁皮墙里扑来,火焰,没等他开门,就随着热浪穿墙而过,他身后两个女人发出带有无奈地撕心裂肺的叫喊……
在那一刻,全都静止了,一切都回到了他和陈思的婚礼上,在婚礼上他对陈思说过,“你的丈夫是名科学家,虽然他没有什么聪颖的智慧,但你记住,那是他最爱干的事情。他会不顾一切热爱世界,热爱人类,热爱真理,热爱祖国……如果他能无私地将自己残缺的生命投入一项对人类对社会有益的事业,那么他的生命将是充实的,将是超卓的。做我的妻子会是一件辛苦活,但你记住,陈思,我将用我的余生陪伴着你,因为爱你就是爱我的生命。”
于是在火舌亲吻他的瞬间,他选择使用了平静的微笑。
陈思的喉咙被喊哑了,直至她的眼前全部的全部都成了一片火海,再也不见张华的背影,她冲着里面大喊:“张华!操你祖宗的!”
谭玉涵在慌乱中最终采取了理智,她死拽住了陈思的胳膊,“快走,他是混蛋,你也想当混蛋吗!”
于是她拽住陈思往外跑去,陈思变得很轻,很轻,这让谭玉涵感到自己仿佛在拉动一片云。
跑出集装箱,荒原上的枯草被全部烧成了黑炭的颜色,陈思趴在地上,哭喊让她喘不过气来,但不管她哭成什么样子,那个唯一一个屹立着的铁墙随着仪器里有辐射的热浪坍塌瓦解并化为乌有。谭玉涵突然明白了,她在那一刻明白了。
“这是宋学津的仇人干的,宋学津治疗郑湘的相片资料只存在了我的电脑里面,我要进去!”
显然陈思这时已丧失哀嚎的力气:“混蛋!混蛋!都他妈的是混蛋,都他妈的去死吧!你们都死了,活着的人就好受了!”
“那不是我的东西,是宋学津的!”谭玉涵轻松地挣脱了陈思的手,边喊边往火场里跑去。
袁派明刚跑到实验室地方的时候,他只看到熊熊烈火和躺在荒原里呜咽的陈思。
看见袁派明来了,陷入癫狂的陈思狠狠地拽住他的衣领:“他们死了,他们都他妈地被烧死了!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快告诉我,这全都不是真的!”
袁派明猛扇自己耳光,这种绝望让他发出了恐怖的笑声,他抑制不住他自己,冲进火海的念头,但他知道怎样做都显得无济于事,他跪在火焰面前不知所措。在那一个瞬间,袁派明感到他不再是袁派明了,他感到自己成了一只幽灵在宇宙间神游。
直到满身是火的谭玉涵从地狱里爬了出来,他才在绝望之间有了知觉,他压住他女友身上的火后,发现他的女友头发已经烧焦,她的脸颊被熏黑了,就连她洁白的牙也没有放过,她吐出一团黑色的烟拍了拍电脑主机的外壳笑着对袁派明说:“这是大收获,对吧。”
袁派明哭成泪人,他大喊“操你祖宗的,你要是敢出事,我饶不了你!”
张华的被葬在那个铁皮废墟里,他的遗骸与这个废墟的遗骸混合在了一起,阴沉的天气送走了这个平凡的苦命人,祝福他的来世依然可以怀揣着他的正义与善良,祝他的来生和今生一样充实和伟岸。
掩埋他的只有袁派明和陈思两人。袁派明问她:“把肖未晞和宋学津叫过来吧,他们肯定会来的。”
陈思只是苦笑一下:“别告诉他们。”
她抬头看看袁派明说:“能借我些钱吗?”她木讷地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想我不能再待在驴城了,我需要到各地转转。”
袁派明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能在这里遇到你们,对于我来说都是幸运的事,愿上天保佑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