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亭丽想起自己前几日才在报纸上看到这位孟公子的照片,记得文章标题是《后生可畏——记大昌实业老板孟麒光》。
文章里说,孟麒光继承祖业时大昌公司已经濒临破产,可他只花了短短两三年时间,就将亡父在世时赔出去的旧厂子全数收购回来,还陆续在武汉、慈溪、宁波等地新开了几家面粉厂。如今大昌的资本扩充了好几倍,俨然成了本地实业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另有传言,孟麒光跟沪上几个帮派老大私交甚笃,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孟公子既有实力又有野心,比其亡父精明强干百倍。”云云。
思量间,孟麒光身边一位神采奕奕的短发圆脸女子开腔道:“闻小姐还记得我么?”
闻亭丽歉笑着摇头。
短发女子不以为忤,大方方自我介绍:“我叫黄远山,是黄金电影公司的导演。”
闻亭丽一惊,凡是喜欢看电影的,无人不晓黄远山的大名。她这两年新红起来的名导演,作品风格很独特,难得的是部部卖座,因而很受黄金电影公司重视,大明星段妙卿就是她一手捧红的。
作为影院常客,自己基本看过黄远山导演的每部片子,最喜欢的就是去年那部红极一时的《春申往事》。
出于好奇,她开始认真打量黄远山,年约二十七八岁,短头发,头戴鸭舌帽,穿着打扮十分随意,然而眼神明亮坚毅,一看便知是个头脑灵活的人。
黄远山主动递过来一张名片:“我在贵校的礼堂见过闻小姐一面,当晚闻小姐扮演《**记》的主角,令人一见难忘,散场后我想过去跟你打过招呼,可惜闻小姐已经走了。”
旁边有人笑道:“黄姐这是又要发掘大明星了?”
“闻小姐既有美貌又有天赋,不演电影可惜了。怎么样,闻小姐改天来敝公司试试镜?”
闻亭丽笑着摇摇头:“多谢黄导演抬爱,可惜我对演戏不是很感兴趣。”
“不感兴趣,怎能演得那样好?闻小姐别误会,敝公司是正派公司,向来只拍进步影片的。”
她似乎打定主意要说动闻亭丽,说话间又从衣内取出一张黄金戏院的入场券要递给她。
闻亭丽为难地微笑着,她虽喜爱戏剧,却并不想跟电影公司扯上什么关系,孟麒光在旁笑道:“何必为难人家小姑娘,你们公司那么多演员,什么段妙卿、沈青,个个风头正健,还差这一个?”
碰巧外头几个太太路过,听见这话,冲着黄远山直摇头:“难得参加晚会,你这孩子满口还是电影电影,难怪你父亲气得那样,放着家里的生意不管,天天搞什么新式文化。你也不想想,谁家好女儿去拍戏?人家小姑娘是宝心的同学,会答应你才怪。”
“偏见!”黄远山涨红了脸,“你们说的这些都是偏见!电影可是世界八大艺术之一——”
这时候,乔家的管事领进来好些华服美冠的年轻人,他们一看到孟麒光和黄远山就笑道:“你们两个怎么来得这样早?”
闻亭丽只纳闷乔杏初为何迟迟不来寻她。好在这一打岔,黄远山总算将方才的话题撇到一边去了:“麒光和我在等人。”
“没听错吧?谁有这么大的面子叫你们二位等?”
“你们不知道?南洋鸿业的陆老先生今晚也要来。”
屋里一默,在座的几乎都听说过“南洋鸿业陆家”的大名。
陆家祖籍上海,发家却是在南洋一带,听说当年陆家某位祖上漂洋过海到南洋谋生,先干矿工,后到钱庄当学徒,攒够钱之后,便在当地开了一家大型杂货铺,结果生意兴隆,数年之后,又变卖全部家当去文东埠雇人开矿,不料挖到了锡矿,从此发了大财,之后又趁势大量买地种橡胶,一跃成为南洋有名的橡胶大王。
陆老先生是鸿业陆家的第二代传人,继承父业后,陆老先生进一步开办了远洋航运和棉麻机械厂等业务,使得陆家的资产扩展到巴城、棉兰及苏门答腊等地。
那之后,陆老先生怀抱一腔爱国热情将部分资产转投国内,二十年间陆续在沪上、北平、天津、香港等地都投注了产业,光是苏州桥边上的那间力新银行,一年下来就能给各爱国中小企业提供三四千万元的贷款(注)。
坊间有句话:“陆家随便从手缝里漏点小渣子,就能救活沪上一个小厂子。”
倘若今晚乔家真请动了陆老先生,也难怪连孟麒光都肯耐着性子候一候了。
却听乔宝心笑道:“你们都猜错了,今晚来的可不是陆老先生,而是陆小先生。”
众人愈发吃惊:“陆世澄?”
座上两个女孩脸一下就红了。闻亭丽正纳罕众人为何神色各异,猛不防看窗外的花园走过一个老熟人——邱大鹏。
自打她跟乔杏初在一起,邱凌云就再也没到学校门口堵过她了,邱大鹏和邱太太想必也知道儿子讨了没趣,最近再没来闻家串过门。
奇怪,邱大鹏今晚怎会在这儿?哦是了,邱大鹏现今在大宝洋行当买办,大宝洋行的女儿跟乔宝心是堂亲,邱大鹏那么会钻营,顺着摸过来也不稀奇。
不等她细看,那身影很快就混入了人堆里。这时乔宝心起身道:“有点热,亭丽、艾莎、其珍,我们到花园里走一走。”
闻亭丽本也想出去一探究竟,笑说:“好。”
黄远山追上来说:“闻小姐,方才的话还请你务必放在心上,我能看得出你喜欢戏剧,过来试一试总没坏处。”
“她去不了。”有人应声道。
闻亭丽心中一喜,乔杏初来了。
乔杏初径直走到闻亭丽身边,对黄远山笑着说:“远山姐,我来正式做个介绍吧,闻小姐是我——”
“杏初!”话音未落,外头走进一个穿淡墨银缎紧身旗袍的中年妇人,妇人瞪着闻亭丽,眼神凌厉至极。
闻亭丽被对方眼里的寒意所慑,不由一怔。
乔杏初皱眉低声道:“妈。”
乔太太转眼间便换了一张笑盈盈的脸,冲屋里的年轻人说:“慢待各位了。杏初早说要进来招呼你们,谁知刚才在花园里碰到了莉芸。你们也知道的,他跟莉芸自小就熟识,头两年莉芸在美利坚念书见不着也就算了,她这一回来,两个孩子自是有说不完的话,我刚才还笑话杏初,有什么话不能稍后再说,非要把一屋子的客人撇下不管?”
闻亭丽震惊地看看乔杏初,又看看乔太太。
乔杏初眼睛直视着母亲,冷而硬地说:“屋子里太热,我先带亭丽出去转一转。”
闻亭丽心里乱归乱,依旧迅速稳住心神向乔太太鞠了一躬:“伯母好。”
她的笑容是那样憨甜,哪怕是坚冰也能融化几分。乔太太却只管瞪着儿子:“别忘了你祖父还在书房等你。”
乔杏初不为所动:“母亲,她叫闻亭丽,她是我——”
“你祖父刚才已经晕过一回了!”乔太太铁青着脸猝然打断乔杏初,“难道你还要逼他老人家进医院才罢休?”
乔杏初好似被这话掐中了喉咙,一下子噎住了。
乔太太语气稍缓,压低了嗓门道:“今晚陆家来人了,你祖父和父亲要亲自招待贵客还有许多话要嘱咐你,别再让他们生气。”
又轻声劝道:“你这孩子真是实心眼,你祖父仍在气头上,你越是顶着来,越容易把事情弄糟,非要今晚彻底闹僵?何不缓一缓再说?”
这番话分明流露出几分妥协之意,乔杏初有所触动,转头望着闻亭丽,仍有些不放心的样子。
乔太太换了一副和悦的表情,客客气气问闻亭丽:“听说你们几个是宝心学校里的同学,你姓闻?”
闻亭丽忙甜笑着点头。
“这孩子真漂亮。”乔太太握住闻亭丽的手不住打量,“平日里功课如何?”
乔宝心原本夹在自己母亲和哥哥中间左右为难,闻言忙说:“亭丽功课好,方方面面都好,每回学校有爱国汇演总由她担任主角,连我们学校戏剧社的先生都对她赞不绝口呢。”
乔太太笑容更加真挚了:“今年多大了?”
“我十八了。”
乔太太慈蔼地点点头:“跟我们宝心一样大,你是几月份的?”
说话时一直亲热地握着闻亭丽的手,乔杏初神色稍霁,这时又有人进来说:“慈心医院的邓院长来了。”
乔太太趁机催促乔杏初:“快去招待邓院长,她老人家医术高明,待会由她帮你祖父亲自看一看,我们也放心些。”
“那我失陪了。”乔杏初冲屋里人颔首,又柔声对闻亭丽说,“我走了?”
乔太太眸中的笑影纹丝不动,等儿子一走,马上松开闻亭丽的手,改而看向另外两个女同学:“你们两个谁是陈艾莎?谁是刘其珍?”
二人礼貌应答,乔太太亲切地说:“杏初知道你们是宝心最要好的同学,唯恐怠慢你们三个,这回也算正式介绍过了,以后欢迎你们常到家里来玩。”
一番话竟又将儿子和闻亭丽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闻亭丽咬了咬唇,看得出来,乔太太是真不喜欢她。
也许,是因为两个人还不太熟的关系,她相信只要多接触几次,乔太太一定会知道她有多可爱的。
这一想,她又露出开心而自信的笑容,忽觉对面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抬眸,就见孟麒光戏谑地打量自己。
他从沙发上起身,状似随意对乔太太说:“表姐先忙,我去书房跟表姐夫说几句话。”
这人年纪虽轻,却是既稳重又有风范,他这一走,剩下的年轻人也都跟着出去了。
乔太太含笑摇摇头,回头望见闻亭丽,面色彻底冷了下来,对乔宝心说:“你莉芸姐在花园里,你平日总念叨她,还不去找她玩?”
乔宝心环住母亲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说:“今晚祖父生日,我替他老人家准备了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
忽有下人过来说:“太太,务实女子中学的米歇尔主任来了。”
那边,一个身材高瘦的洋人女子正朝乔太太招手,乔太太欣喜地迎上去:“米歇尔!”
两人非常熟络的样子。转眼工夫,花厅里就只剩下闻亭丽几个了。
几人大眼瞪小眼。陈艾莎和刘其珍都看出乔太太刻意冷淡闻亭丽,不免有些讪讪的,闻亭丽却兴致勃勃左顾右盼:“宝心,盥洗室在哪里?我怕我头发有点乱了。”
乔宝心忙领着几人去楼上她自己房间的盥洗室,路上有意落后几步,悄声对闻亭丽说:“莉芸是我们远房亲戚家的女儿,之前一直在美利坚念书,最近刚回来,她人很好,但我哥哥跟她没什么的,你放心吧。”
闻亭丽佯装不在乎:“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乔宝心乜斜着笑眼:“我都闻到酸气了。”
闻亭丽噗嗤一声,好吧,她心里的确介意得要死。
“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乔宝心解释说,“我妈这个人脑子里净是老派思想,我早就料定了,将来某一天我要自由恋爱,她和我父亲一定也会横加干涉,假如这次我哥哥能够自己做主,将来我的事,他们就不好说什么了,所以我一定要帮你们的。”
闻亭丽心里很感动,但同时也奇怪乔家的风气怎么这样保守。稍后从盥洗室出来,在走廊里碰到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小姐,不好了,花园乐团的那个洋主唱露、露什么来着——”
“露易莎。”
“对对,这洋人刚才晕过去了,邓院长说是严重低血糖,让赶快送到医院去。”
乔宝心拔步就跑:“不好!”
闻亭丽追上去:“怎就急成这样?大不了换个节目就好了。”
“你不知道,这节目是我为祖父准备的,主唱都昏倒了,我还怎么给他老人家一个惊喜?”
说话间赶到花园,凉亭前围着好些人,露易莎躺在秋千旁的藤椅上,脸色很苍白,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正俯身为她做诊视。
老太太穿件菊叶青绉纱旗袍,风仪十分出众。
闻亭丽听见有人说:“她就是慈心医院的邓院长。”
邓院长直起身说:“没什么大碍了,但最好在急诊病房观察一晚。请拿床被子来给她盖上,路上一定给她保温。”
她的话显然很有威望,乔家人立即令人去取被子。好不容易送走露易莎,有位女眷就问乔宝心:“说好了今晚由这洋人打头阵,这下好了,你赶快想想换什么节目。”
另一位长辈仿佛有点幸灾乐祸:“你母亲常说你是族中最聪明的一个,这次特地请你帮忙给老爷子祝寿,结果呢,还没开场就出这样的乱子,你祖父刚才还好奇你给他准备了什么样的惊喜,这下白高兴了。”
乔宝心脸上一阵红一阵青,转头望望身边的闻亭丽,忽道:“我早做了两手准备,露易莎病了,可现场还有一位会唱歌的才女。”
说话间把闻亭丽推到前面:“我这位同学的歌喉可是不输露易莎小姐噢。”
闻亭丽一惊。可她当即看出了乔宝心眼睛里的哀求,联想到刚才那几个乔家长辈暗中贬损乔氏母女的话,心里顿时明白了,乔家枝叶繁乱,乔宝心多半也有她的难处。
“亭丽……求你……”乔宝心满脸歉意,紧紧握住闻亭丽的手。
闻亭丽担心她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好吧……我试试。”
乔宝心明显松了一口气,领着闻亭丽向花园中央走去,黄远山迎上来担忧地说:“闻小姐,你先前练习过这首歌吗?那可是《green sleeves》,伴奏只需一架钢琴,相当考验歌喉,而且歌词是话剧式的一长串英文,万一中途忘了词……”
可就要当众丢脸了。
恰在此时,乔太太和小姑子李太太闻讯而来,接话说:“这位闻小姐既然敢应承,那就说明她对自己有这份信心,正好老太爷和老爷都在二楼,推开窗户就能欣赏到闻小姐的表演,闻小姐,请吧。”
话说到这份上,闻亭丽不上也得上了。
她并不认为一首歌就能让乔太太对她改观,但是乔太太既然存心刁难她,她也不能临阵脱逃。
她看出黄远山是真的担心她,为着这份友善,她对黄远山笑了笑,泰然对乐队点点头,琴师仿佛也很好奇闻亭丽究竟行不行,手一抬,音符流水般倾泻而出。
闻亭丽走到钢琴边,将手搭在琴边,很随意地唱出第一句。
“Alas my love, you do me wrong。”
她是那种微沙的嗓音,往日里说话也有点像伤风似的,这会儿温柔浅唱,自有一种凄荡的迷人腔调。
花园里骤然一静。这歌声仿佛自虚空里伸过来一只小手,在人们的心上轻轻摸了一把。那是一种酥到耳根里的奇妙体验,原本在交谈的,不自觉停止了交谈。
尽管这首歌是诉说爱意的,但那音调清雅得让人想起儿时耳边母亲的呢喃,
全场哑默无言。歌声之所以能打动人心,除了需要高超的技巧,更需充沛的感情,很显然闻亭丽的歌声有这样的感染力,唱到凄婉处,她眉眼中也满是悲伤,唱至高兴处,又如夏日枝头的鸟儿那样活泼。
二楼的窗户被人推开了,楼上的人也在无声聆听。
“Greensleeves now farewell adieu
God I pray to prosper thee
For I am still thy lover true
Come once again and love me.”
一曲歌罢,有人率先鼓起掌来。原来乔杏初不知何时来了,遥遥地立在那里含笑望着闻亭丽。这一来,其他人也纷纷鼓掌。
乔宝心也是与有荣焉,她很快带着几个人围过来,欢快地对闻亭丽说:“这位是慈心医院的邓院长,她老人家刚才一个劲夸你唱得好呢。”
邓院长比闻亭丽想象中要随和,主动跟闻亭丽握手:“当年留学时经常在宿舍里听这首曲子,你的歌声勾起了我的很多回忆,谢谢你给我带来如此愉快的一次体验,唱的真好。”
闻亭丽才要说话,那边有女眷过来请道:“院长,这边风大,您先到那边喝口热茶再慢慢说。”
剩下的女孩依旧围在闻亭丽身边,乔宝心拉过一个穿白色洋装的女孩:“这是莉芸姐,她想认识你。”
闻亭丽细细看她一眼,露出甜美笑靥:“我叫闻亭丽,很高兴认识你。”
白莉芸十分斯文:“宝心说你跟她一样大,那你也叫我莉芸姐好了。”
黄远山趁机凑过来:“闻小姐,还是那句话,你要不要认真考虑考虑我的建议?我正愁公司里没有几个会说英语的明星。”
“黄姐,你怎么又来了?”乔宝心嚷道。
大伙都笑起来,一干人中,只有乔太太脸上毫无笑意。
闻亭丽看在眼里,不免有些沮丧,她的表演非但没打动乔太太,看上去乔太太好像更讨厌她了,可她到底哪里不好了?
一个老管事匆匆走到乔太太和李太太身边说了几句,乔太太忙说:“告诉老太爷和老爷了吗?”
老管事点点头。乔太太大大地松了口气,冲身边的李太太使了个眼色。
闻亭丽暗觉纳罕,乔杏初也过来了,黄远山还在那里说:“闻小姐,要不这样吧,你先到我们黄金剧院登台试一试?就当平日在学校里汇演一样。”
乔杏初笑道:“你怎么还没死心,人家亭丽可不想当演员。”
话里是不加掩饰的亲昵。白莉芸惊讶地看看乔杏初,又看看闻亭丽。
乔太太脸色愈发难看,提高声调对身边的李太太说:“三妹,你觉不觉得闻小姐有点眼熟?”
李太太忙颔首:“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她有点像我之前在见过的一个故人,那人好像叫……叫什么阿柔。“
闻亭丽心脏猛地一缩。“阿柔”这两个字仿佛寒冬腊月的风,冷飕飕地向她吹过来。
她们怎么会知道“阿柔”?!
她长到这么大,只听过一次这个名字,那是几年前的一个深夜,父亲和母亲不知为着什么事吵嘴,父亲气呼呼道:“为何不许我叫你阿柔?你别忘了,当年我在南京红粉香楼认识你的时候,你的花名就叫阿柔,我偏要叫阿柔,阿柔、阿柔、阿柔。”
“啪——”的一声,母亲给了父亲一个耳光,父亲“咚”的从床板上摔落下来。
“酒醒了吗?!”母亲厉声喝道。
父亲的声音一下子变得软绵绵的:“我……我醒了,老婆,你千万别生气,气坏身子不值当,我灌黄汤把脑子都罐坏特了,要不你多打我几下。”
躲在门外的闻亭丽听到此处,早已是睡意全无。
红粉花楼?那是什么地方?
母亲为何会有什么所谓“花名”?!
她只觉得心惊肉跳。
在她的心目中,自己的妈妈跟别人的妈妈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姆妈因为早年生病脸上落了疤,不大像别的太太那样喜欢四处串门,但妈妈天性乐观随和,从不自寻烦恼,父亲敬她爱她,家中事事都由母亲做主。
她无法想象这样开朗幽默的母亲会有什么不愿提起的过往。
第二天起来,闻亭丽暗中留神母亲的神态,可母亲照常在库房里算账,父亲照常在前头招呼客人,两个人都神色如常,仿佛昨晚的吵闹只是她的一场梦。
那之后,家里的生意越来越好。闻亭丽再也没从父亲或是母亲口里听到过“阿柔”这个名字。
但父亲的那番话时不时会窜上她的心头,俨然一根刺扎在肉里,拔都拔不出来。她不是没想过找母亲当面问个明白,可每回望见母亲脸颊上的伤疤,不知为何又不忍心问出口。
慢慢地,她也就把这件事撂下了。
如今骤然从乔家人的口里听到“阿柔”这个名字,由不得她不胆寒。
会是巧合吗?不,乔太太和李太太的表情表明她们是故意提起这件事的……
她感觉身上阵阵发冷,忽被人轻轻推一把,一抬眼,就对上乔杏初焦灼的目光:“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哪里不舒服?”
闻亭丽定着一双大眼睛,半点笑容都挤不出来。
忽然想起之前在花园里见过邱大鹏的身影。
对了,邱家当年是跟母亲父亲一起逃难到上海来的,家里的底细邱大鹏绝对知道不少,母亲曾经叫过“阿柔”这个名字的事,说不定他也知情,这老男人心胸狭窄又一贯嘴碎,这件事一定是他说出去的。
难道说,那个红粉花楼真是……
她心中乱成了一锅粥,心疼母亲是一方面,迫切想弄清真相是另一方面,怔怔看向乔杏初,乔杏初目光里满是询问。
她又看看乔宝心、陈艾莎、刘其珍、白莉芸、黄远山……还有不远处的邓院长……
大家都在担忧地望着他。
却又听乔太太说:“我看着不大像,阿柔不是早就死在日本了,也没听说她有什么亲戚。”
话是笑着说的,可她看着闻亭丽的眼睛里分明隐含威慑。
闻亭丽暗暗咬紧牙关,她明白了,她要是再不走,乔太太会毫不顾忌将这件事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发出来。
人言可畏,她还想在秀德中学好好念下去呢。
想到此处,她稍稍冷静一点,勉强挤出笑容,但笑容只是昙花一现:“很抱歉,我有点不舒服,恐怕要先走一步了。”
说完这话,她低头推开乔杏初就向外走。
乔杏初情不自禁跟上去,却听那边有人道:“站住!”
却是一个中年男子推着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进了花园,乔家人忙一窝蜂迎上去:“老太爷。”
老人冷冰冰地望着乔杏初:“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祖父!”
看来这就是乔家的当家人乔培英了,闻亭丽维持着风仪勉强行了一礼,急速向花园外走去。
走着走着,变成了跑。
跑着跑着,发丝遮挡了她的视线,她抬手胡乱抹了一把,惊觉自己满脸是泪,低头跑到大厅,就听到管事说:“快去告诉老爷和太太,陆小先生来了。”
闻亭丽依旧低着头,因为她必须低着头走路才不至于被人看见满脸的泪痕,忽觉迎面吹来一阵夜风,像是下人们朝两边拉开了门厅的大门,有人走进来了。刚好闻亭丽跑到大门口,一头就撞了上去。
她头上的发饰本就摇摇欲坠,这一撞便掉到地上。
平常人被人这样一撞,少不得发出些动静,这人却安静无比,闻亭丽心乱如麻,低着头道歉:“对不住。”
她蹲下身去捡自己的发饰,那人却很有礼貌,先一步帮她捡了起来,这人的手指修长白皙,是个男人。
他把东西递给闻亭丽,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未说,有人朝这名男子跑来:“陆小先生!有失远迎。”
闻亭丽仓皇向他说了句:“谢谢。”
她越过那人,一头闯入黑苍苍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