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远山是个急性子,一旦做了什么决定,几乎等不及马上要办。
她召唤仆欧结了账,急急带着闻亭丽从咖啡馆出来。
闻亭丽边走边回头看,黄远山这人固然豪爽大方,却也有点粗心大意,从头到尾她都没注意到后头有两个汉子在盯梢。
“陆家当年在法租界买了两块地。”黄远山自顾自跳上洋车,“一块用来盖学校,另一块用来建宅子。陆公馆就坐落在离你们学校不远的地方,开车过去只需要七-八分钟。”
她看看腕表:“也不知陆世澄在不在家,说起来我们还算运气好的,陆家现由这位陆小公子当家,此人虽然很有个性,却一贯比他那两位叔父更好打交道。”
个性。闻亭丽这是第二次听到别人用这两个字来评价陆世澄,她愈发感到好奇:“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黄远山愣了愣,“你说陆小公子啊,唔,此人绝非等闲之辈,三言两语也说不明白,待会你自己见到他就晓得了。”
汽车驶出去没多远,前方就出现一幢法式风格的白色大宅,两旁的道路上栽满了蓊蓊郁郁的洋梧桐树,四周异常幽静。
黄远山把车停在那巍峨的镂空雕花铁门外,下车将自己的名片递给闻声而出的门房:“鄙人姓黄,这位是闻小姐,我们有急事要拜谒陆小先生。”
闻亭丽悄悄隔着铁门向里眺望,偌大一座前花园,门内有一条极宽敞的环形车道,而那幢显眼的白色主宅则坐落于车道尽头,整座宅子的结构工整、大气,且静谧,周遭除了啁啾的鸟鸣和潺潺的水声,几乎听不见什么扰人的嘈杂声响。
一阵风吹过,墙内送来怡人的花香,她正暗猜那是什么花,一位中年管事出来了,向两人欠了欠身。
“黄女士,闻小姐,请随我来。”举止十分得体。
跟着这管事进去,绕过一座座的屋宇,路过一丛丛的灌木丛,穿过漫长蜿蜒的前庭花园,终于抵达一处喷泉池前,本以为前方就是正宅了,冷不丁又冒出一块宽阔的大草坪。
这时,管事突然止步,闻亭丽和黄远山也停下来顺着管事的视线往前看,在前方那片沁人心脾的茵绿中,忽然瞥见一片奇异的移动的白。
定睛看,居然是一群雪白的鸽子在移动。
有个人在那儿喂食鸽子。
背着光,但能看出他很年轻。
“澄少爷,客人来了。”
那人呼啦啦一下撒出全部鸽子,扭头朝身后看过来。
闻亭丽一愣。
这人相貌异常俊秀,眼睛明亮有神,气质很出众,光是安安静静站在那儿,就让人想起一副清雅的中国水墨画。她自小到大见过那么人,第一次想要用“漂亮”来形容一个男子。
这人看了黄远山和闻亭丽一眼,朝她们迎过来。
“陆公子。”黄远山爽朗地说,“我们又见面了。”
陆世澄取出一块手帕把手擦干净,主动跟黄远山握了握手。闻亭丽暗忖,原以为这位陆小先生会很傲慢,没想到他十分有教养。
跟黄远山握完手,他朝闻亭丽看过来,目光中透着几分询问。
“噢,这位是闻小姐。”黄远山热络介绍,“她刚转到你们务实中学念书,今天要跟陆先生聊的这件事与闻小姐也有点关系。”
陆世澄想是很清楚此间风气仍相当保守,看闻亭丽一副学生打扮,便只对她颔了颔首,并未跟她握手。
近看,他的鼻梁高而秀美,眉毛浓淡适宜,眸子深不见底,宛如静谧的黑玉之湖。
闻亭丽心中一动,那晚她从乔家跑出来时撞到的那个人,好像就是陆世澄。当时他也是像现在这样安静,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尽管他被她撞得不轻,却不忘帮她把掉落的头饰捡起。
她心中不由得对此人生出几分好感,礼貌地回以一笑:“陆先生好。”
陆世澄看一眼自己身旁的管事,管事忙说:“茶点已经准备好了,我马上给黄女士和闻小姐奉茶。”
陆世澄便对黄远山和闻亭丽做了个“请”的姿势,亲自领着二人朝一旁的宅子走去。
闻亭丽落后他们几步,走着走着,目光便好奇地落在陆世澄的身上,这个人从头到脚都长得很好看。
身形高挑挺拔,肩膀宽而瘦削,腿长,甚至连手也比别人生得漂亮,指甲柔滑圆润,手指修长而又骨节分明。
黄远山还在路上就迫不及待谈起了自己的来意。
“……这是沪上第一次举办正式的学生话剧比赛,由敝公司和务实中学牵头,联合上海电影协会,以及沪上几家中学……若能成功举办,将在年轻人中产生深远的正面影响……黄某认为这是个极好的发展中国电影事业的好机会。”
陆世澄静静地听着,也不知道他到底感不感兴趣,但至少他表面上听得相当认真。
到这时,闻亭丽突然意识到从刚才起就没听到陆世澄开口说过话。
更纳闷的是,黄远山好像对此毫不感到奇怪。
进了主屋,陆世澄指着一旁的沙发示意黄远山和闻亭丽坐,他的年纪明明是那样轻,气质却很沉稳。
这时那位管事亲自端着几样茶点进来了,清一色的白铜托子配白茶盅,茶盅里的茶汤却各有不同。
其中一碗浅绿的清茶被放到黄远山的面前,给闻亭丽的却是一盏金银花玫瑰茶,此外还有几碟别致的茶点。
黄远山哪有心思喝茶,只在那里意气风发地说着自己的计划。
陆世澄则坐在对面沙发专注地倾听。尽管他从头到尾没有开腔,但他给人的感觉非常舒服、自在、有包容性,这让身为客人的闻亭丽也慢慢由局促变为放松。
“陆先生,这就是黄某今天的来意。”黄远山嘿嘿笑着说,“其实应该事先打个招呼,但黄某听说陆先生不日就要回南洋一趟,只好不揣冒昧前来叨扰了,这场比赛规模不小,想要办得像模像样,必须尽快操办起来,假如您同意务实女子中学跟黄金影业牵头联合举办此次大赛,黄某还得厚着脸皮请您亲自跟贵校的校董会打个招呼。”
陆世澄并没有马上接茬,仿佛在认真思考。
黄远山不免有些忐忑,扭头朝闻亭丽丢了个眼色。闻亭丽悄悄扬了扬眉,她虽然比谁都盼望陆世澄答应这件事,但这种场合好像还轮不到她开腔。
陆世澄将二人的表情看在眼里,突然抬头朝管事看了一眼。
管事忙笑说:“陆小先生说这只是小事,他可以帮黄女士写封信,黄女士明日拿着信去找务实中学的校董,他们会遵照陆小先生的意思办的。”
闻亭丽和黄远山喜出望外:“这样再好不过了。”
陆世澄走到一张樱桃木书桌前坐下,从上衣口袋取下钢笔,写完那封信,将其交给黄远山。
闻亭丽瞥过去,字如其人,漂亮遒劲。
黄远山握着陆世澄的手,爽朗地说:“陆公子真是黄某见过的最痛快最大方的人!黄某先替沪上电影事业谢谢陆公子了。”
陆世澄依旧没开腔,亲自将两人送到大厅门口,立在台阶上,示意管事招待二人出去。
走了好一段路,闻亭丽下意识回头,刚好看见陆世澄转身回大厅。
这个人,由始至终都很有教养。
两人出来上了车,闻亭丽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黄姐,你没发现刚才这位陆小先生刚才一直没说过话么?”
黄远山正忙着将那封信收起来,闻言一愕:“你不知道?”
闻亭丽莫名其妙:“知道什么?”
黄远山掉转车头,飞快朝来时的方向驶去,走出去老远了,这才压低声音说:“陆小先生有哑疾。”
“什么?!”
黄远山仔细端详闻亭丽一眼,似在判断她的表情是否是装出来的。
“难道你此前从未听过陆家的传闻吗。”
闻亭丽茫然摇头:“陆先生天生就是哑巴吗?”
“他不是哑巴,只是不肯说话。”
闻亭丽的好奇心已经被彻底勾起来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黄远山就说起了陆家当年的一件惨事。
原来陆鸿隽老先生是南洋陆家的第二代传人,膝下育有三子。长子陆克定——也就是陆世澄的父亲,由陆老先生的原配于氏所生。
次子陆克宁、幼子陆克俭,则由陆老先生在当地所纳的一个南洋姨太太所生。
据说这位南洋女子生得倾国倾城,,陆老先生对其一见钟情,不仅不顾族人的反对将她纳进门,还专门为其建造了一幢皇宫般的别宅,对其百般爱护。
爱屋及乌,陆老先生这位南洋姨太太所生的两个儿子,也一贯更为偏疼,他尤其偏爱长相酷似母亲的三儿子。
偏偏大房所生的长子陆克定最争气,为人可亲可敬,重诺,守信,族人一提到他,总是众**赞,反观南洋女人生的两个小儿子,无论脾性还是能力,都比长子差得远。
陆老先生大约也知道,像大儿子这样的孩子,天生就是做大家长的料子,考虑到陆家的产业将来必须有一个靠谱的继承人来延续,终于对长子日复一日重视起来,不但将大部分生意都交给大儿子来打理,还常常带他出席当地政府举办的宴会。
就这样过了七-八年,正当所有人都默认陆克定会是陆家的新一代主事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惨案。
那一年,陆克定在荷属葛罗吧埠买下了一块地,带着妻子和儿子到当地暂住,预备花一年的时间在当地建立一座大型的棕榈种植园,一开始风平浪静,岂料没多久当地就发生了土匪暴乱,陆克定一家三口不幸被绑匪绑架。
不等陆老先生派人把钱送去,陆氏夫妇就被撕了票,夫妻二人双双倒在血泊里,只有四岁的陆世澄侥幸活下来了。
大约是亲眼目睹了父母遇害的场面,年仅四岁的陆世澄大受刺激,大病一场不说,还从此成了“哑巴”,陆老先生为了给孙子治病,遍请海内外名医,却始终没能让陆世澄开口说话。
说到此处,黄远山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有人说,当年那帮人根本不是绑匪,而是陆二爷和陆三爷花钱雇的凶徒,也有人说,陆世澄不过是假装不会说话,因为要防着两位叔叔对他也下毒手。”
闻亭丽一凛:“真是他们做的?就算不是亲生兄弟,又何必下这样的毒手。”
黄远山摇摇头:“父亲的宠爱是一回事,族人的接纳又是另一回事,听说兄弟俩由始至终没能得到陆家人的认可,常常被人背地里叫‘南洋杂种’。加上长房太太当年没少受二房的窝囊气,兄弟俩大概是担心长兄掌权之后,会把他们赶出陆家,所以才先下手为强。当然,除掉陆家大爷之后,这两兄弟的确也风光了好些年,至于陆世澄长大之后么——”
闻亭丽想起前年在报上看过的一则新闻,脑中白光一闪:“那回说有两位南洋富绅在上海发生了车祸,莫非说的就是陆二爷和陆三爷?”
报上说,那位二爷在车祸中丧失了意识,如今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料。
三爷也成了残疾。
“就是他们俩。”黄远山咳嗽一声,“这两兄弟出事之后,陆家才轮到年纪轻轻的陆世澄掌事。”
闻亭丽脑中冒出一个猜想,但她不敢说,黄远山也是一脸敬畏:“前头你问我陆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说他绝非等闲之辈,你现在明白了吧,什么叫卧薪尝胆,啧啧。小小年纪,却能不动声色蛰伏这么多年,暗中等待时机,直至手刃仇人,这份心性——”
她随即挠挠头:“这些不过是坊间的议论,你就当故事听听算了,千万别当真。”
闻亭丽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嘴巴,很谨慎地摇了摇头,隔了一阵,忍不住又问:“陆公子现在还不肯说话吗?”
黄远山耸耸肩:“他兴许是已经养成了懒得开腔的习惯,又或者当年那场惨案真给他留下了所谓心理阴影(注),反正我从来没听他开口说过话,好在他的耳力很好,所以跟他谈事情的时候不必担心交流问题,刚才你也瞧见了,他西装口袋里常年挂着一支笔,偶尔想说什么,就在纸上写下来给别人看。”
“这样跟他打交道不会太麻烦吗?”
“麻烦?”黄远山瞪圆了双眼,“上海不知有多少人想跟这位陆公子搭上关系,嫌烦的人,走开好了,自会有别人补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