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树生昨晚说自己没空不是借口,他确实有事。
舒昭主持召开了一场为孤儿院教育行动筹措的慈善拍卖会,南锡市所有名门望族都会参加。
前厅宽敞明亮,特意请来了业内最知名的拍卖师主锤,此刻站在台前,一套水绿色旗袍优雅高贵,正在介绍一只乾隆粉青釉雕海水龙纹梅瓶。
这场是委托拍卖会,委托代理人们齐齐坐在台下,握着电话听筒与手举牌正襟危坐,动辄百万千万起步
而真正的权贵则都在光彩璀璨的后厅,富丽堂皇的旋转楼梯,十几层的香槟塔,摆满琳琅菜肴甜点的长桌台。
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舒昭穿了身墨绿色晚礼服,妆容精致,搭配高冰翡翠耳坠与戒指,雍容华贵,被富太太们围在中央。
大家谄媚地夸她心肠好,特地筹备这样一场慈善拍卖,还筹备得这样好。
之所以特地选择委托拍卖的形式,也是为了大家能在不知晓彼此身份的情况下自由竞价,以此得到更高的筹款。
“我可真是羡慕你。”
湾地置业总裁夫人笑着道,“两个儿子都培养得这么好,听说净慈最近独立负责‘城心坊’项目,谈了不少首家招商?“
“是,招商差不多都落地了,明年就能孵化利润。”舒昭温声,“到时也得借一把大家的力,帮我们好好宣传。”
众人笑称她怎的这样客气,都是应该的。
“你那小儿子还生得那么标志,小小年纪就看得出梁总的魄力,听说特别招女孩儿们喜欢,尤其傅家那女儿,最近追他可紧。”
“傅家?”舒昭思索着,询问,“哪个傅家?”
“恒江建材的傅川江。”
那人瞧着梁母神色,又笑着摇头,“不过也是那小姑娘肖想了,傅家这几年才冒尖儿的,哪儿踏得进梁家几代积淀下的门槛?”
舒昭两指捏着香槟杯,食指摩挲杯口,始终微笑着,没说话。
于是那人话中的鄙夷更显,“而且啊,那女儿我瞧着更是不行,听说连高三都是复读,也是个不学无术的料。”
“就不说旁人了。”
舒昭含着笑意的话语中自带傲慢,“阿生最近和初棠相处融洽,就别说这些反倒让初棠难堪了。”
正说着,梁净慈握着手机快步走来。
他礼貌向各位太太们颔首致意,而后低声问舒昭:“前厅代理人打来电话,‘落日玫瑰’已经被拍至3500万美元,还要继续追吗?”
落日玫瑰——此刻前厅正在拍卖的项链,主体是一颗16克拉格拉芙艳彩粉钻,链身镶嵌了总计上百克拉的钻石,璀璨华贵至极。
舒昭提前告诉代理人自己的喜好与每一件藏品的追价上限,而这条“落日玫瑰”项链她原本给的上限就是3500万美元。
“追。”舒昭淡声。
通话中代理人听见,再次举牌追价。
拍卖师声音高亢地宣布“落日玫瑰”新竞价达4000万美元,一次、两次、三次,重重落槌,恭喜68号个人买家拍得“落日玫瑰”。
“也不知是哪个没眼见儿的,怎么敢跟跟梁夫人竞价。”有人嗔笑道。
“匿名制,也不怪人家。”舒昭温和回,“总归是好事儿,也算多筹了500万。”
“也难怪梁霖集团越做越大,梁夫人心这么善,连老天都会眷顾运势。”
舒昭笑:“我不信老天,我只信事在人为。”
很快便有负责人将“落日玫瑰”送来。
舒昭打开木匣,果真光彩夺目,连周围一众见多识广的太太们也都惊羡出声。
正要恭喜梁夫人成功拍得珍宝,却见她合上盖子:“拿去送给初棠吧。”
众人皆愣。
即便大家都知晓舒昭存了撮和梁树生与沈初棠的意思,可这也实在太大手笔。
要是送中荣集团大千金沈晚就罢了,可这沈初棠只是个连身份都不明的私生女,她怎么配得上那么贵重的珠宝?
看来舒昭的的确确是要为梁净慈未来掌权铺路。
她这样大费周章向沈初棠示好,无非是告诉其他名媛千金们,让她们别存了不该存的心思,即便存了心思,也会因那私生女的身份膈应。
舒昭无视众人异彩纷呈的表情,依旧得体体面,轻抿一口香槟:“我两个儿子,最想要的就是女儿,初棠这孩子最讨我喜欢。”
-
梁树生始终坐在角落沙发,冷眼瞧着。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眼前那一张张灿烂又虚伪的笑脸,脑海中却浮现出林遇青的模样和声音。
想起她将冰矿泉水瓶贴在他脸侧,问他疼吗?
想起那晚那个电话,真实又脆弱无助的那句,你保护我吧。
越是看到眼前这些,林遇青便被衬得愈发鲜活。
“阿生。”
沈初棠一袭黑裙,相较其他名媛千金,总归是太过素淡,但此刻她颈间戴上“落日玫瑰”,高珠的光芒一下子将她托起,赋予无限底气。
“漂亮吗?舒阿姨送我的。”她看上去特别高兴。
梁树生漫不经心:“她送你的,你同我说什么?”
沈初棠耸肩:“收了礼物,自然得做舒阿姨希望我做的事啦。”
梁树生抬眼。
看来并不是蠢货。
“她希望你做什么?”
沈初棠挨着他坐下,举杯敬他,梁树生没动,耷拉眼皮,百无聊赖滑动手机,沈初棠便自顾自倾身碰了他搁在茶几的酒杯。
“你会喜欢什么样女生?”
这问题倒是前不久刚被问过。
梁树生思绪飘向屋外。
沈初棠继续问:“性感的、清纯的?萝莉还是御姐?”
他没理,手指划在屏幕,忽的视线一顿。
有人动态发了张艺术节后台照,照片中人群熙攘,演出者都已经化好妆穿上演出服,而人群最后,是林遇青。
照片只拍到她侧脸。
她面对镜子,背弯着,倾身靠过去,正对着镜子拨弄睫毛。
她皮肤白得发光,眉目清绝,一袭白色芭蕾舞服勾勒出窈窕身形,不染纤尘感跃然而出。
梁树生将手机撂茶几上:“这样的。”
沈初棠一愣。
照片中那么多人,可她只粗瞥一眼就明白了梁树生指得是其中的谁。
可她从来没有听说过梁家小少爷有喜欢的人。
还没回神,梁树生已经捞起手机,起身往外走。
“阿生!”沈初棠语气急切。
她心底的危机感终于到达临界值。
她自幼就在国外,说好听些是深耕艺术,说白了就是回不来,而梁树生是她在国内生根的救命稻草。他知道梁树生不会喜欢自己,但她也知道他没有喜欢的姑娘,而舒阿姨会帮她的。
而刚才连眉眼都没看清的一眼,沈初棠就明白那女生有多漂亮。
舒昭注意动静,出声:“去哪?”
整个宴会厅寂静,却汹涌。每个人的心底都叫嚣着,窥探欲爆棚。
梁树生头也没回,只撂了一句话。
“找我女朋友。”
-
出租车停在耀德私高外,梁树生往艺术馆走,馆厅外站了几个男生,见到他纷纷打招呼。
“林遇青上了吗?”
这话问得太直白,众人面面相觑。
又想起前不久学校贴吧里闹得火热的关于两人的绯闻议论,看来这两人还真有一腿。
“还没,看节目单下一个就是了。”
梁树生在众人簇拥中走下台阶。
最后几排座位空着。
梁树生过去坐下,腿闲散地敞开,手臂横在一侧椅背上,松散的黑发在来路上被风吹凌乱,几搓不听话的头发翘起,薄唇,眉眼锋利。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往那儿一坐就有占山为王的架势。
台下一切都被他俯视。
周围聚了不少人,七嘴八舌地谈论着。
梁树生听他们谈及方才表演哪个女生长得不错,哪个新生妹子很可爱,没搭腔,一耳进一耳出,兴致缺缺地拿出烟盒,抽出一支,咬进齿间。
这时,主持人介绍——
“接下来,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高二1班林遇青同学带来的芭蕾独舞——《仙女》!”
在铺天盖地的掌声与欢呼声中,林遇青走上台。
与照片中带来的冲击力完全不同。
舞台上的林遇青光芒万丈,粗浅的所谓峨眉粉黛、细腰长腿都不值一提,她的美在骨在气,像极了方才拍出最高价的那盏宋朝羊脂玉瓷铃兰杯,如高山融雪,又如初生晨露。
带着致命的吸引力,一瞬间就能抓住所有人的眼球。
包括梁树生。
因为他忘了点烟。
……
一支舞结束,梁树生始终没移开过视线,而后起身往外走,一边点烟,用林遇青送给他的打火机。
而后给她发信息——
[出来。]
-
林遇青出来得匆忙,连舞服都未换下,只在外面套了件校服外套。
梁树生的信息没说清楚是出来哪儿,林遇青走出体艺馆看了一圈,最后在角落黑暗处看到他。
只一点指尖猩红。
他在抽烟。
他一早看到她走出来,甚至还目睹她四处张望找人的过程,就是没出声叫她。
坏透了。
“你不是说不来吗?”
他笑着弹烟,原样回:“你不也说我是无所事事?”
“……”
外面风有些大,林遇青拢了拢领口,问,“那你看到我跳舞了吗?”
“挺好看。”
他声线很独特,痞里痞气的,平日里混不吝,此刻压了点声,像耳语,简单几个字被他说得缱绻,叫人耳朵发麻。
林遇青在芭蕾上很下功夫,很清楚自己是担得起这句“好看”的。
可被梁树生这嗓子说出来,还是让她无端脸热。
“林遇青。”他看着她,“问你个问题。”
“什么?”
“喜欢我?”
林遇青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攥紧了裙摆:“嗯。”
“哦。”他波澜不惊地点头,“为什么?”
林遇青:“没为什么,就是……喜欢。”
梁树生依旧没什么表情,淡淡看着她,仿佛是能将她看透,而后他侧头笑了下,像是在笑她的不坦诚,但也懒得再深究其中。
他懒散靠在墙,肩膀却塌着,显得整个人都莫名有些颓败落寞。
“算了吧。”他呼出一口烟,神色倦怠,“我们不是一路人。”
那天在金沙湾外的暴雨中,他原以为他们是一路人的。
林遇青身上有种她所独有的“走钢丝”的狠劲和倔强,有孤注一掷的胆大和疯狂。
可如今看来发现并不是这样。
她在舞台上跳舞时熠熠生辉、光芒四射,在最明亮的光束下跳跃,应当活在炽热的阳光下。
这样的女生最麻烦。
梁树生懒得招惹。
尽管他也不清楚方才对舒昭的那句回话,是对她的反抗,还是别的什么。
林遇青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而后忽然踮起脚靠近。
她这动作猝不及防,梁树生只闻到乍然靠近的淡淡洗发水香味,没来得及其他多余反应,只下意识地张开手臂,以免烟头会烫到她。
却不想林遇青忽然抓住他手腕。
她手指细长,手很小,五指牢牢攥住他,而后低下颈。
就着他的手,用那一口湿润粉唇轻轻含住香烟滤嘴。
艺术馆旁的弄堂昏暗无人,只能听到馆内传来的合唱歌声,路灯下飞蚊盘旋,电线在头顶交织缠绕。
她靠得极近。
在这个动作下,侧脸几乎贴在他胸膛。
梁树生看见她皮肤上的细小绒毛,睫毛飞快地簌簌扇动,眉微微蹙着。
像是为了证明些什么,林遇青极用力地狠抽了口烟,果然,下一秒她便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那口稀薄的烟随着她咳嗽断断续续打在梁树生脸上,带着少女身上独有的香味。
好一会儿咳嗽才止,眼角都咳得湿润,唇也更潋滟。
林遇青抬眼看他,用那双湿漉漉、水艳艳的眼,用轻且坚定的声线:“我可以跟你在一条路上。”
梁树生喉结滑动了下。
而后侧过头,视线落在远处,漫不经心地笑。
“你笑什么?”林遇青问。
他不答,只是直起身,将烟重新咬进齿间——她含过的。
“还回去里面吗?”
林遇青摇头。
“那走。”梁树生说,“送你回家。”
-
盛夏的夜带着闷燥的热气,路边两侧种满了香樟树,香樟果砸落在马路上,林遇青不小心踩到,果子在鞋底爆裂,化开暗红色的水渍,弄脏了马路,弄脏了白鞋,也弄脏了心底一块空处。
两人没说话。
梁树生也没再抽烟,只无目的地拨动手里的打火机,黑夜随之一下一下被火光烧灼出破洞。
林遇青垂眼看着,正是她送给他的那个。
“这打火机好用吗?”她问。
他看她一眼:“还行。”
“那就好。”
梁树生很轻地提了下嘴角。
很快,一辆空出租车驶来,梁树生抬手拦了,两人一块儿坐上车。
他坐在副驾驶,林遇青坐后面。
司机问:“去哪儿?”
梁树生回头看她,林遇青答:“水岸公馆。”
司机拨下打表器。
梁树生漫不经心问:“你和傅珂住一块儿?”
这还是头一回从他口中听到傅珂的名字,林遇青“嗯”了声。
顿了顿,她又忍不住轻声问:“你怎么知道傅珂也住在水岸公馆?”
不然怎么会问出那么一句。
是……也送她回家过吗?
梁树生回头看她一眼,而后收回视线,手腕搭在车窗沿,风从他指缝溜走,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你想问什么?”
“……”
真是什么心思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林遇青不说话了,侧头看向另一边窗外。
他们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她追着问从前的事显得毫无根据、死缠烂打。
死缠烂打的人没有魅力,是不会被人喜欢的。
出租车很快停在水岸公馆外,司机说:“到了。”
梁树生道了谢,下车。
“我先进去了,再见。”林遇青拽了拽裙摆,回身看他,“明天见。”
明天见的意思是——
你明天会来学校吗?
可惜梁树生没回答她。
意料之中。
林遇青往小区里面走,他忽然叫住她:“林遇青。”
她停下脚步。
少年眉眼都路灯淬上光点,下颌线条流畅分明,那点痞坏恣意的气质在这样的环境更鲜明,特招人。
他淡声:“我没送过别的女生回家。”
林遇青垂在身侧的指尖,因为这句话,不受控地蜷缩了下。
心脏被夏风吹乱,在无边夜色中。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脚踏入了从来无人造访的秘地,眼前昏暗漆黑,乱草丛生,没有路,但却又引得她义无反顾地奔向更深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