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一阵小跑。
厉九川一头扎进客栈,此时屋里竟然坐着三桌外乡客人。
个个牛高马大,身材健硕,或是披着裘袍,或是带着斗篷,阴气沉沉的气息在弥漫。
厉九川的闯入明显打破了这些人的氛围,**双眼珠子都齐齐盯着他。
小少年愣愣地站着,然后低下头贴着酒柜走,苏姨刚好从后院出来,手里还端着酒菜。
看见他有些惶恐的模样,苏姨立即放下酒菜,将他护在身后。
然后她弯腰小声道:“今个饭食给你做好了,你拿着食盒回家去吃。爻嬷嬷已经回来了,你跟她待在一起不要乱跑,不要出门。路上不要跟人随便搭话,走快些,知道吗?”
厉九川点点头,苏姨立即从后面厨屋里拿出一只红木饭盒,给他小心装在包裹里,然后端着案盘目送小少年离开,这才给客人们上菜。
他相貌身高的最大好处在这里体现出来,并没有多少人会为难一个清秀可爱的小孩。
如果回到安宁客栈的是一个身量挺拔,神情沉稳的少年,可能这些“客人们”就是另外一种反应了。
一路上,少年步伐有些犹豫,直到回那个高大的黑石老屋里。
堂前有个满脸皱纹、“凶相毕露”的老妇人正在给灶膛里添柴火这是把厉九川从小带到大的爻嬷嬷。
爻嬷嬷生得身材高大,微驼着背也足以让少年仰望,当然主要是他太矮了。
她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皮肤稍黑,宽松的眼皮耷拉着,只露出若有若无的缝隙,只叫人怀疑她还能不能看见路。
但事实是,她眼神极好,隔着几百米都能分辨出你是在夸她还是骂她。
这点在原主记忆里深有体会。
沸腾的水锅冒着腾腾白雾,少年从门框探过脸的瞬间,苍老的声音就已经响起。
“回来了?”
“嗯……今天学堂路上,我看见似乎有身上带刺青的人。”
“跟他们说话了?”
“没有。”
“进屋,药给你熬好了。”
厉九川迈过门槛前又道:“嬷嬷,我看见安宁客栈好像也有这些人。”
老嬷嬷脸上皱纹犹如沟壑,看不出半点神色波动,“管好你自己!”
少年闭嘴,然后闷闷地进屋。
即使他前世小有能耐,但现在这副身体就算能有以前那样的素质,也发挥不了他五成实力。
帮不了的忙就不能乱帮,何况苏姨也并非善茬。
他迈进门,屋里面竟然烧了碳盆,暖烘烘的。
爻嬷嬷拎进来一大桶热水,里面飘着药香。
厉九川熟练脱下衣物,跳进澡桶。
原主从小就被老嬷嬷督促着练武,身手一般般,但底子打得很坚实。
嬷嬷年轻时也是练武之人,人都老了,力气依然不比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差。
老嬷嬷又不知从哪儿取了一支琥珀色的锥形蜡烛点燃,一股奇异的松香气息沁人心脾。
“多闻闻,能闻多少闻多少,最好全吸进去。”
她说完,走出屋子关上门。
今天这药这么奇怪?
往日习武都会用到药浴,不过今天这种香薰从未见过。
厉九川有些纳闷,但还是依照她所说,尽力把这松香烟气吸入肺腑,并无什么上瘾感觉,只是很舒服罢了。
感觉身心一轻,心头阴云都散尽了,思维也陷入空冥状态,无念无想。
爻嬷嬷再进来时,那松香刚好燃尽。
她粗糙老手一把捏开厉九川下颌,塞进去一颗黑色药丸。
这药极其顺滑,虽然有半个鸡蛋大小,但他一口就囫囵吞了下去。
厉九川只觉得胃里起初有些暖洋洋的,紧接着就是难以言喻的麻木感和一股股乱窜的凉气。
当他想把药吐出来时,就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眼睁睁第看着老嬷嬷把他从水桶里提出来,然后走到院子那口老井前。
恍惚中听见嬷嬷喃喃自语:“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反正我是准备好了……”
下一刻他就被扔进了井中!
这是什么情况!
要杀人干脆就从开始就杀了不好吗?养大了扔井里是个什么意思?!
厉九川处于一种对身体失去掌控,但思维清晰的状态。
听不见声音感受不到冷热,入水后只能看见幽深的水井里黑漆漆一片,上方井口有混沌的亮光。
那光亮越来越小,自己越沉越深,那冰冷刺骨的水全往鼻腔和肺里涌,他却也无力挣扎。
紧接着,他突然看见一道庞大无比的黑色阴影从上方缓缓游曳而过,一股恒古苍凉的气息将他包裹。
井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怎么装得下……
前世的时候厉九川听说过一种病叫做巨物恐惧症,他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看见巨大的东西会产生恐惧。
现在他突然就懂了。
这种庞大得…让人深切地体会到自身何等渺小的存在。
自己就像无边无际游动的阴云下的一粒种子,深邃广阔的海洋里一只透明的虫豸,庞然巨兽脚下孱弱的野兔。
无形的视线注视着他,然后锁定他,俯冲!
是找不到出口的浩瀚深海突然裂开一道缝隙,呼啸的狂风吹开戈壁的阻拦,徘徊的鱼群争抢食饵。
无边无际的阴云疯狂涌进少年的躯壳!
来自黑暗中的古老神话歌谣凄婉地飘进少年的脑海。
飘渺浓厚的黑色墨迹犹如鬼魅在他周身舞蹈。
无数窃窃私语夹杂着高声欢呼,空冥中仿佛看见无数奇怪的生灵在朝他膜拜。
它们披着皮毛歌唱,它们踏着鼓点舞蹈,它们跪地高呼!
北方真武玄天上帝!
北方真武玄天上帝!!
北方真武玄天上帝!!!
……
无边无际的阴云尽数消失在躯壳之中。
水中漂浮的少年双眼翻白,如同死尸。
在古老存在冲击之下,他意识即将消弭的那一刻,一股苍冷的烟气从鼻腔蹿了出来!
咕噜噜的气泡往上浮动,呛人的烟气带着一抹奇异的松香。
少年身体抽动几下,眼珠颤抖倏地翻回了黑色!
只是整个眼眶里全是漆黑,没有半分眼白。
厉九川的意识从混沌泥泞里拔出,只见漆黑的水底对他来说已然清晰可见!
而在水中呼吸也毫无阻碍,如同鱼类。
周围青藻飘动,玄砖上满是岁月斑驳,井底是一块环形黑石,上面镌刻有古老的图腾。
中间空洞里一片幽青泛蓝,下面是一处管道,不知通往何处。
厉九川双腿摆动,正试图浮上去,但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仿佛有烧红的烙铁在皮肤上移动。
一道墨迹自少年脊背处勾勒,行云流水如笔走龙蛇。
仿佛有无形之手在为他描绘。
从脊椎到肩颈,自腰腹到前胸,一笔接着一笔,每一笔出现都痛得少年发出无声的惨叫,简直如同灵魂遭受鞭笞。
天地间无数水泽灵源向着他背后的墨迹欢呼着蜂拥而至。
整个野林镇上方聚集起厚重的黑云,铺天盖地的冰冷雨水洒落人间。
直到少年痛得昏厥过去,墨迹仍在细细描绘着。
到次日清晨,黎明破晓,金色阳光照穿井底之际。
一幅巍峨浑厚,透着荒古苍莽意味的刺青完整地出现在少年光裸的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