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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七 念念难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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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铮夫妇和所有今日要出席喜筵的客人一样,在这个早晨整装待发。夏琛暂时还需坐在推椅上,原本陈容容想他不如在家休息,但他很是坚持要陪父母一道去,这会儿便也在更衣了。倒是也不须去得那么早,一家人悠悠闲闲地用过了早饭,查点了贺礼,备好了车马,还闲扯了会儿天。陆兴在此时跑了进来,凑到夏铮耳边,说了几句话。

沈凤鸣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别院。他本就身在南城,比夏家庄更早半个时辰得到了消息,当下便动身来找三十。可惜此时的别院已经没有人——那个化身为东水盟主的“食月”头领,现在已经带着廿五去了孙府。

很快就有人看见,孙府和卫府都派出了大量人手,往南面嘉会门的方向出城而去。少不多时,大约是因东水盟主的命令,各家各派都出了些人手,也在嘉会门一带来回搜索盘问。沈凤鸣逗留片刻,不见三十出来,便亦去了嘉会门附近打探,刚靠近城楼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形正纵马奔向城外。

“卫姑娘!”他喊了一声。马上的人一个收缰回过头来——卫栀目色空洞,显然没法从那样的巨变里回过神,薄施粉黛的面容上清楚留着几道顾不得收拾的残泪。

“凤鸣公子!”卫栀调转马头向他奔来,双目通红,“四妹她……”

“我听说了。你这是也要出城?”

卫栀点点头:“好几个人亲眼见得匪人带着四妹,往嘉会门出去了。大哥、二哥全都去追了,我——我在家也坐不住。”稍稍一顿,“凤鸣公子也去吗?”

沈凤鸣微一犹豫,点了点头。“我听说早上是你二哥跟着——还有不少随行护卫——都没拦得下那人?”

卫栀在同行出城路上与他说了当时情形——这却也是听从当场回来的人说的了。那掳人者虽仅一人,但事先埋伏,突以暗器惊马,孙觉、卫枫的马受惊之下人立而起,队伍便先乱了。卫枫虽然凭着身法没摔落在地,可掳人者之手段更是惊人,等卫枫真稳住身形能始反击,那人已然到了轿子面前,不知是什么样的重兵刃,一击就将轿厢毁破,二击已将卫楹制住,周围纵有两家不少护卫,却哪有一个能及回得过神的。卫枫该是其中身手最佳之人了,若非失了先机本亦不至于让人轻易得手,但当时却已大大地落于被动,他有件铁尺短兵,本可脱手伤人,可顾忌卫楹,也不敢便用,只能用极身法欺近身去阻拦——那最近时真已几乎碰上了,可惜两人一个换气——那掳人者立时再窜出身去,卫枫却一跃用尽落下身来,自此相去益远。他自是不肯就此放弃自家四妹,立时便运起轻功,独自追下去了。好巧不巧,天已放亮,城门正自大开,那掳人者将一件斗篷罩住卫楹,脚下根本不停,城门守军谁也未知发生何事,依他们后来的说法,那个人影过去也便是一霎眼的功夫——近日临安城武林人士出入不少,上头打过招呼,所以也见怪不怪,及至卫枫追过,才有人觉出不妥,却也晚了。至于接亲队伍里头其他人,因为马匹许久才肯听使唤,更再无能追及两人者,只能各自奔回报信。卫矗彼时刚刚带着卫槙、卫栀兄妹两个出门,待早赴孙府做些准备,闻听报讯,立时尽遣无双卫之好手,由长子卫槙号令,一路往嘉会门外搜找追寻。他自己则前往孙家,留卫栀在家等待消息。两家一碰头,都觉卫楹一个小姑娘从未在江湖上树敌,这掳人者对她下手,或是为图两家之财,或是因与两家有怨,总会送来消息,给个所需所求的议目条件。但到了眼下却还未接得任何威胁或是说法,询问了朝中各部、临安府衙熟人,也说堂堂都城近几年都并无听闻有过这等厉害的匪霸作案,请了盟主曲重生一道合议,也仍未猜出此人身份与目的,至于匪徒样貌——当时天色只是微亮,他又蒙了面,并无人看清。

沈凤鸣听这几句回述,脑中就已清楚现出一人。事实上他在听闻消息之初就隐约有了猜想,所以才先去找了三十——当街行凶如入无人之境,事了身匿不留半点爪泥,这不就是当日十五在建康闹市所为?固然临安城此刻武者云集,未必不是另有高手,可掳人属“黑道”行径,东水盟号称江南所谓“正道”武林之盟,这些受邀前来临安的世家门徒,即便身具上乘武功,若非娴于此道,下手绝对邪不到这个份上;接亲队伍行走之路径,若非事先得知,也必不能提早埋伏,而此事除了孙卫二家和少数近朋,三十亦是多得孙府尊请的座上宾,必有机会套出话来。上回十五是越过三十擅自行动,这回应该不会重蹈覆辙,三十于此当然应该知情,如此一想竟是十分顺理成章,只是——倘真如此,沈凤鸣一时之间却想不出,“食月”谋划此举,有何用意?

他一时却也并不那么担心——在鲁家庄时,三十对卫楹很有几分对故去女儿之感念,理应不想伤害她;昨日更有意明说并无打算要夏铮父子的性命,这般掳人无论是因为什么,总须不是针对夏家。有这两条,沈凤鸣觉得倒是不必急于逼出个解释——大概自己潜心里亦多少有那么一点不希望卫楹就此嫁予孙觉,所以甚至认为这般被掳或许是种冥冥中的转机。

只是,灵澈庄里的人,并不这么想。

——“灵澈庄”即是首富孙家主府院的别称。别看这一家财大气粗,但府第庄院的名字还是起得尽可能远离铜臭。此时灵澈庄里最坐立不安的人当属孙觉。他自回府便不断来回踱步,面孔一时青一时红,对于卫楹被掳去这一个多时辰里可能遭遇之事里里外外想了个遍,那时辰每过一刻,他心便沉下一分。

孙复冷着面,坐在椅上一言不发。该派的人都派了出去,倘若再不能尽快找回卫楹来,今日这事情只怕要黄。莫说孙觉在这来来回回念叨惹人心烦,就是他自己也免不得大感烦躁——孙家为这门亲事遍邀官商权贵、世家盟友,即便以他这一把年纪,如此大张旗鼓亦属前所未有,要真出了这等幺蛾子,至少这三五年在临安城里是没法抬头见人了。

千想万想,想不到竟有人敢在临安城的地头上——在他孙复的眼皮底下做出这等挑衅之举——孙家果然并不长于武家手段,派出的如许多护卫在高手面前不值一提,可——可按理卫家不至于这般不堪一击啊?与他们联姻不就是为此——虽然拿下东水盟副盟主之位指日可待,可其毕竟根基在建康,在这临安城里总还是得有个靠得住的江湖臂膀——现在倒好,买卖未成,倒要成笑料了。

他不免看了看同在一室的卫矗和曲重生。卫矗此时亦是一言不发——对于此事可能的由起、这悍匪可能的身份,他与孙复适才就已经尽数猜测过了,虽有几个或夙日有怨的怀疑对象,但放入今日情境之中一比便觉得并不甚可能。再要细究什么,卫矗却显然失了冷静,曲重生来了之后,他便不再多说,只在一旁强压情绪。

比起孙复,卫矗心中所想当然不同。孙家急的若是丢掉的金钱与面子,他便愈发忧心如焚于——丢失的是他活生生的女儿,甚至——一径追去的次子卫枫也始终没有任何消息,这多少令他想起在建康时夏家庄那个小子遇刺之后,一味追击却丢了性命的门客万夕阳。若不是拘泥于女家送亲者须尚未婚配这等不知从何而来的狗屁礼数,他本来应该派手底更稳的卫槙,甚至是自己亲送女儿去孙家——究竟还是托大了,谁又可想到,会有人打了这等主意?每日煎熬于将小女儿送入孙家这条路是否选错了,可眼下的处境,却可能比选错更可怕。

他实忍不住,起身便要告辞。三十先已瞥见,“卫大侠,”他开口,“何妨再等等?”

“等?”卫矗冷冷道,“被掳去的是我女儿,卫某人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孙老爷子和曲盟主能等得下去,卫某却等不得了!”

“小楹被人劫走,不是只有你着急,我也心急。”孙复痛心道,“但——匪徒已出了城去,搜找下落只能靠人多,你我能派出去的人手都去了,曲盟主也调请了东水盟各家尽可能出人帮忙,临安府衙、下头的县衙都招呼了,一个衙役都没闲着——卫大侠与其这会儿单枪匹马出去碰运气,还不如留在此间,等待消息,以应有变。但叫天黑之前小楹能找得回来,我们孙家总不会反悔便是!”

卫矗冷哼了一声:“孙老爷子说出这话,看来已经想反悔了。”

孙复胡子动了一动,没说话。

卫矗向一旁孙觉瞥了一眼,“令孙当时就在轿旁,既无气力挡住恶徒,更未设法追踪援救,口口声声对楹儿如何钟情爱惜,如今却丝毫不思解救之法,只会躲在此间胡猜乱疑,这等夫家,你不反悔,我也要悔!”言罢,拂袖离去。

“你……”孙复面上变色,显然气急,可卫矗已经出了门外,他只能转身向曲重生道:“曲盟主,这事你可要为我们孙家作主——在这江南地头上,当着盟主您的面出这等事,这不是打东水盟的脸吗?您看,这事会是何人所为?”

三十面上的伶人面具不咸不淡地笑着:“孙老爷子在临安根基深厚,卫大侠论江湖地位也是一方领袖,曲某人比起您二位差得远了,这人挑衅的当然不是我——不过我相信,没有人敢随意伤害卫四小姐,以二位之人脉实力,找到这人、救出卫四小姐不过是时间问题。卫大侠是爱女心切,一时口快,等找到了姑娘,他的气自然便消了,曲某相信,这口喜酒,大家伙儿还是能喝得上的。”

“这不就是‘时间问题’嘛!”孙复愁眉莫展,“要是能尽快找到,也就罢了;可要是时辰久了,这等恶徒,谁能晓得发生过什么事,就算没有,这……这免不了给街邻看客说闲话呀!”

三十双目从面具后细细冷冷地看着他,仿佛两道没有温度的闪电。一旁孙觉嗫嚅着道:“爷爷,我……我对卫楹是真心的,怪我武功无成,救不下她,可只要她人平安无事,我……”

“说什么糊涂话!”孙复低声怒斥。他随即摆手:“先不说那些。等消息吧——我就不信了,南门外没几条路,这么多人找,管他是谁,还能带人飞了!”

“是,是,”孙觉涨红着脸,咬牙切齿,“等捉到了,我要亲手扒了他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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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身霞帔的卫楹,此时稍稍恢复了几分知觉。甫一睁开眼,早春的寒意先将她激了个激灵。

身旁竟然是条溪——匪人当然不可能照顾她的长短冷热,过长的裙幅多半一路拖在溪水里,此刻人同湿衣盘在一起,自然湿冷异常。卫楹下意识将自己蜷住,而后才省悟过来——此间如此昏暗,她好像是被抛在一处山洞里了。

她试着起身——万幸,可以动,只是头竟昏沉,令得她往下跌了一跌,试了第二次才坐起。

是了,这重得连脖颈都酸的凤冠也在。

她顺手扯下凤冠扔到一旁,立时轻快不少。胸中莫名一酸,不知为何——这般狼狈的自己,在如此不明安危的黑暗里,竟不觉得害怕,反倒觉得轻松。也许——也许她也早知有些事不是她这样的人能负担得起的?强迫自己为了某些遥远的憧憬去面对真心里并不想面对的人和事,终究无法快乐,而现在——有人为自己找了理由——哪怕她根本不知道是谁,哪怕可能出于某种自己还并不知晓的恶意——至少在当下,她觉得解脱。

她翻身凑到溪水旁,掬水洗了洗自己的脸。浓重的妆面在昏暗里一时定须洗不净,但她精神还是为之一爽。她定定地看着水里那个并不能看清的自己,试着发笑,可水里终是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下一瞬,她忽惊叫一声,猛然后跌。就在这个轮廓的旁边,她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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