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村口的路并不长,但奇怪的是,刺刺拉了他,却又不说话了。
还是君黎先忍不住,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再不说就到了。
刺刺才停步,道,你知道么舅舅,你真的一点都不会说谎。就凭你现在心跳得这么快啊,我都晓得你什么都是装的。
君黎一怔,方意识到她手一直握在自己腕上,忙将手臂一抽而走,不无狼狈道,不要叫我舅舅,要我说多少次!
哼,你不认我这个亲戚,好啊,没关系啊——但就算是陌生人,你也没道理对我这样凶吧,你——不当我是亲戚,哪怕不当我是朋友,但至少别用对仇人的态度对我吧?
君黎心中一软,只得道,我没当你是仇人。
刺刺的眉眼就也软了下去,道,我不能叫你舅舅,还叫回你道士哥哥总可以?
君黎就想起在顾家庭院中见到她时,她含笑说着“道士哥哥,我们又见面了”,还因此被顾笑梦喝斥,不由勉力道,你真要叫我,就叫我的道号“君黎”就行了。
君黎哥哥——
“君黎”,不是“君黎哥哥”,你哪来那么多没头没脑的称谓!
刺刺沉默了下,仍是道,君黎哥,你凶我也没用,因为你走的那日哭了,我晓得的。
君黎眼神就一僵,道,我什么时候哭过。
你分明就哭了!刺刺说着,似乎鼻头也微微发酸。那一天回去以后,你晓得我多后悔么,多后悔那时竟一下没了主意,就让你这么走了!我也不敢将这事告诉娘,我怕万一你有什么意外,她若又晓得了你有什么苦衷,定会比现在更难过。不过如今见你安然无恙,我也就安心多了,回头见了我娘,我就说你……
你别跟她说!君黎脱口道。
刺刺就看着他不语。君黎才觉出自己又失了言,忙道,你别跟她乱说,根本不是你想的这样,你太自以为聪明了吧。反正我也是不会回顾家去的,你娘现在差不多也该忘了我这件事了,你再去提醒她,便是多事。
刺刺摇头道,我有时候想想也真的很生气,不论怎样,你怎可这样对我们?但有时候想起你那天走的时候的样子,就会觉得你好可怜。君黎哥,我是跟你没见了几面,一点也不懂你在想什么,但是我曾经跟你说过,我身边若有个不开心的人,我自己心情都坏了——虽然你什么都不肯说,但你心里不开心,我可是感觉得一清二楚呢!
“那正好,我走了,你也不会心情坏了。”——若按照君黎一贯的方式演下去,自然是这样一句刻薄的接应。可是被刺刺说到这个地步,他怎么还能说得出口来。
嗯,刺刺,多谢你关心我。他换了一个口气。不过,我想你恐怕是误会了,我本就是个出家人,或许原本就跟你们的想法有些不同,所以做的事情,在你们看来就有些不近人情。我本意……咳,我本意也没想让你们难过,但现在已经如此,我也没办法,只是就别再翻这笔旧账了吧。
刺刺只能叹了一口,道,既然你这么说了,那——那笔所谓“旧账”,好,不翻就不翻吧。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段时日我们都担心你不假,你也挂心我哥哥他们的处境不假,往后如果再见,你也别像今日似的这么躲着我就好。
哦……好。君黎模模糊糊答应着。又道,对了,说到程公子和无意——你们真的要自己小心些,我刚才跟无意说的那个人……
我知道,我听见你们说话了。刺刺道。原本想,既然你这么上心,干么不留下来帮我们呢?现在看来……
我……君黎犹豫了下。那这样吧,我这几天该都在陈州,可以替你们留意一下那个娄千杉的动静。
行了,我只是说说罢了。刺刺一笑道。你既然还有事,不来牵累你的。
君黎反而说不出话来,想着她从来都在家中受宠,如今却在这样偏远小村困苦流落。但大概也只有她这样的女孩子,无论到哪里都还是那般并无二致的劲儿不会变,让人觉得无论什么样情境好像都压不垮她,连一句劝她回家的言语都会是多余。
如果这几天真有什么事要帮忙的,便来陈州找我就好,别去招惹娄千杉。他加了一句。只是等程公子身体好起来,还是早点离开此地,另寻安全所在吧。
刺刺点点头,道,你也要保重。
与刺刺的相见,就如一场短暂的梦境。这应该不算美梦吧,因为没有一个美梦会掺杂这么多惧怕。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既不这样伤害她,又不那样伤害她。
幸好,到最后,话好像是说开了些,他心里就如忽然释下了很多东西。最怕见的人都见过了,原本不知道和她应该保持什么样的距离才最合适,但现在好像是找到了。
是啊,她说得没错。没了那层亲戚所属,萍水相逢的缘分总应该还在。就当她真只是个陌生人,就当他们真的只不过是在那个小酒馆的门口偶遇过一次而已,自己今天和她重逢,应该是另一种欢欣鼓舞的样子才对。
浮生客栈的其中一间客房有个小小凉台,可以将自南门入城的大道看得一清二楚。大部分人不喜欢住得沿街吵闹,但娄千杉却觉得很好。
如果不是这间房早就被娄千杉抢了,君黎大概会挑这里。如今他住了另一家客栈——一家与浮生远远相对的客栈,视线略偏,不过也勉强能看到入城的路。如果换一扇窗,就可以远远眺到娄千杉那个凉台。
娄千杉似乎一直呆在客栈里,除了有时会上街去买橘子——她好像很喜欢买橘子。大部分时间,她在她的凉台上,剥着橘子,看着陈州城。
永远是公子哥儿的打扮,连在自己凉台上的时候也是。
她在这里等谁?沈凤鸣和程平,到底哪一个才是她这次来陈州的目标?
若说是沈凤鸣——她说不定是想在沈凤鸣的刻名仪式之前,将他杀死,不让他有机会真正登上金牌之位。但她未免也太笃定,就像完全知晓沈凤鸣还没有来一样,竟都不必去金牌之墙看一看情形。
若说是程平——她又怎么不沿着无意那日行去的方向将人找到?她总不会还真的指望无意会再来城中找她,送上门来吧?
君黎猜不透。唯一让他稍有慰藉的,是这天晚上,他找见了秋葵。
秋葵原来竟也住在浮生客栈,只是她连续两日都在寻找黑竹会总舵的所在,所以君黎没寻到她。这一日她却披着星光回来了,君黎远远便认出她来。
能知道她平安在此,他也便心里安定。
沈凤鸣入城则是在十一月最末一天的黄昏,距离与君黎约定之日不过差了半日。
君黎在窗口看到的第一眼,便立刻转过房间,想去另一扇窗口看对面的娄千杉。
很奇怪的,她的凉台上已经没有人。
沈凤鸣已经看不出明显的伤势,除了脸上多了一道醒目的痂痕,斜斜地刻了下来。不过他面孔旁人看起来原有些冷漠,多这一道伤,反而像有了些生气,倒更似他的性格。
按照计划,到了陈州之后,张弓长先去总舵安排刻字之仪一干事项,而沈凤鸣只消等待消息,届时去接受金色圆牌就可以了。这仪式原本只要求黑竹会当家与当任金牌杀手必须亲到,缺一不可,至于旁观者,有便有,没有也便没有——如今黑竹会整个搬去南面,身在淮阳的人,便算全来恐也没几个了。
他在偏城西的一家名叫“百福楼”的地方落了脚。这是昔年陈州还属宋境时就十分出名的风月之地,看着不大,内里却占了一整条街的地面,酒菜歌妓都出名,后来还添了精舍,连住也十分考究,一个个小楼小阁建得极有江南风韵。经多年战乱,百福楼仍在,宋金二朝的有钱人若来此,必是住在此处。
沈凤鸣晓得张弓长喜欢享受,必会选择此地,因此一早就告知了君黎。果不其然。他沾光也一人住一整间小楼,乐得铺张。
不过张弓长却也只与沈凤鸣在前楼点了些酒菜,随便吃了,便先行去了黑竹会中,留下沈凤鸣一人。
室内有丝竹之声,几个乌师,一名歌姬,数名舞女正在演一首好曲,可是沈凤鸣听在耳中,却只是独自怔怔。这琴音总似让他想起秋葵来,想起那日偶然听到她唱起《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他轻轻哼着,一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他素来不喜欢一个人,不过此刻坐着也懒得动,便这样一杯杯地喝。忽然一个声音在身侧蜜柔柔地道,这位公子,大伙儿都在寻欢作乐,怎么您却一个人在此喝着闷酒?若不嫌弃,可要小女子作个陪?
这声音娇美无比,沈凤鸣回头去瞥,一名十**岁的妙龄少女正站在面前,一看之下,愈发妙不可言。只见她彩衣霓裳,面若娇花,眉似柳,目含情,唇带笑,纤腰柔肢,环佩叮当,美艳不可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