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已起了效,刺刺听他呼吸渐匀,不多时已是睡着了。她还是看了他半晌,才将手从他手中脱出。
她捡起他抛下的外袍,那个人皮面具便从中掉了下来。她再拾起。那是她送予他的礼物——虽然不免仓促,可心意却不假,如今这面具却也印上了几个带血的指印,被揉得看不出了形状。好在面具所用材质特殊,并不那么易坏,她努力地展开了,擦拭干净,收拾进包里。再看那件月白色的袍子,和那裂断的红绫搅在一起,初时她竟是不曾发现早已被血染得污了。
明日还要进青龙谷吧。她心道。若没这件袍子,便扮不来凌叔叔了。只是,明日爹爹就出来了,或许也不必那样费心易容了……
虽然是这般想着,她还是向店家借了皂角,将几件衣裳洗了,放在窗口晾晒。末了,她拔出了伶仃剑,擦掉剑身上触目的血迹。她记得曾见此剑在宋客手中时是清亮如水的剑身,而今血色抹去,却也只余黑蚀,她看得只觉心惊,手下多用了几分力气刮擦,有少许黑色随着她的动作渐渐剥落下来。
费了许久的劲,伶仃墨色渐退,恢复成不曾喂毒时的清正模样。她才吁了一口气,将之回了鞘,与其他东西收拾在一起。
如此一忙也便到了中午。客栈里今天很是清净空闲,可这愈发显得远远的那场法事之声的喧天——在这里,推窗就能听见——顾宅传来的声音,一直提醒着她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她凭窗向外看——远过几条街巷,便是顾宅的方圆。她答应了君黎留在这里陪他,所以,也只能这样遥遥地与自己远去的外公共饮一杯而已了。外公是很宠爱她的。虽然旁人常说外公脾气暴躁,可在她记忆里,外公从没有对她发过一次脾气,就如将她当了自己的亲外孙女。
后来她听顾笑梦说,那是因为头次被她领着来见外公的那天,外公正在和人谈一笔生意。原本生意似乎是谈不成了,可顾世忠送客到厅口,却见对方带来的两个小孩正和刺刺在天井里玩。他之前几日已经先见过了无意,知道刺刺是他的孪生妹妹,也并不十分在意,可是刺刺闻声转头过来冲他们笑了一笑——那笑起来弯得如月牙儿的双目,只是这么一瞥,竟好像整颗心都要被她融化了。这小女孩子算不得十分漂亮——至少在那个年纪还看不出来。但就是那一笑,便让人觉得,再漂亮十倍的女孩子,恐都及不上这一笑好看。
那一年刺刺还不满六岁,被父亲找到之前一直流落在外,自是长得又瘦又小,风吹日晒得黑黑的。对方那两个小孩自小长在徽州城里,从没见过刺刺这样的野孩子,对她大感好奇,两个十多岁的孩子竟都跟着她又跑又笑。似乎,对面那当家的是见了自己的孩儿从未如这般开心,想着倘若生意能成,孩子们或可一直这般结伴玩闹耍乐,也是好的,所以便动念改了主意,又坐回来谈了一会儿。顾世忠离开青龙谷之后,经营顾家在徽州的产业,因是荒废已久,原难有大成——也是在那一趟之后,渐渐有了起色,经年甚至重新成了徽州数一数二的地主大家,“小刺刺是个运气好得不得了的女娃儿”,这句话,顾世忠自此经常挂在嘴边,刺刺稍大一些,更有了后半句,“不知道将来哪个小子得有这般好运气,能娶得了刺刺回家去。”
刺刺也一直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好。小时候生活在百戏村,虽然没有爹,但有母亲和两个哥哥,互相照顾着,也不曾觉得苦;后来,母亲去世了,临去前说,自己和无意还有父亲在。母亲知道父亲已经娶了正妻,知道自己的孩子不该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可到底没有办法,还是留了一纸遗书,要二哥试着去青龙谷投靠——不错,只有无意,没有她。因为母亲知道,无意是男孩,是单家的长子,即使新妇反对,单疾泉总也会设法留下他的,可刺刺是女孩,未必能得到保护。
母亲还没来得及把一切都想周全就离去了。她没来得及把刺刺托付给可靠的友人,也没来得及细想无意一个不满六岁的孩子又要怎么跋山涉水,从淮北逶迤千里,穿过宋金交战的血线,去到徽州地界。好在比两人大一岁的哥哥还是有些主意的。他决意将刺刺暂时托付给隔壁的阿婆照顾,陪无意一起南下,然后——在无意找到父亲之后,回来与刺刺为伴。
刺刺等了有一个月光景。其实她并不是太担心。她相信她的哥哥们总会平安无事的。她和以前一样,与同村的孩子们没心没肺地玩着——直到,那一天,父亲出现在百戏村。
那一时,她心里还是有点不由自主的激动的。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父亲,那种微妙的欢喜的感觉,怎么形容都不为过。虽然母亲叮嘱着无意不要将刺刺的存在告诉单疾泉,可是显然,无意还是没能忍得住。他们兄妹三个何时曾分开过呢?若只有他一人能留在青龙谷独享父亲的照顾,他大概一生一世也无法安然。
大了,刺刺才听父亲说起,当日他去百戏村时,照顾她的阿婆起初是将他当成了要去买她的客人。那阿婆并不认为她的两个哥哥还会回来——也并不认为刺刺还有亲人在世,所以早已托了人,想将这小女孩子卖了。刺刺觉得,自己的运气大概真的太好了——如果父亲晚来一日,也许便再也见不到自己了。不过,单疾泉与她说起时,却又笑言,以她这样的好运气,即使真的被人卖走,大概也不见得会受到些什么伤害。
而好运气似乎还不止于她自己。她听说因为离开青龙谷来找她,父亲还恰好避过了一次寻仇——这便是白霜的师父那时寻上门来,又无可奈何退去的事了。大概也是因为此事,顾笑梦同样觉得是刺刺带了幸运来,对她有了些偏爱。自不是说,她对单疾泉与旁人的孩子真的毫无隔阂,只是纵然起初有那么多惊讶不依,甚至哭过闹过,也是无意先来了一个月,统统消化去了。到得刺刺来,已是风平浪静。如此,或许又是一种运气?
今年,刺刺也已经要十八岁了。十八年来,她遇见了太多爱护自己、照顾自己之人,甚至在这一年,遇到一个不知不觉就放在了心上的男子,而他竟恰好也将自己放在心上。与这样的幸运相比,她觉得,那些偶尔的不快乐,都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只除了,她不曾阻拦住外公的离去。可正如当年母亲的逝去一样,她悲伤、惋惜、痛心,却很少加入怨愤与仇恨——她不想徒然为这生者的世界加重心负。她不曾因为母亲的死怪罪父亲——她知道他毫不知情。她也不曾因为外公的死怪罪马斯以外之人——因为他们并不怀有恶意。马斯死后,她已将关于外公的一切都放下了,余下的也只有那些美好的思忆而已。
又想了一会儿与外公有关的往事,忽然才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刺刺?”她连忙回头,君黎好像是刚刚坐起,见她趴在窗台发呆,出声叫她。
“你起来了?”她见君黎面色比先前好了许多,心头一喜,起身过去,“伤口还疼不疼?”
君黎摇摇头。他却也从敞开的窗间听到了远处的声响。“……在想外公?”他很容易判断出她是为什么对着窗外发呆。
“……嗯。”刺刺应着,“在想……外公那么好的人,却没有了……”
却也不想君黎为此难过,她露出一丝振奋的笑来,推着君黎再看了看他的伤,确定已然收口,才准他起来。
“明天去青龙谷,不用易容了吧?”她取干净衣服给君黎穿披着,“昨晚上那几件衣裳都破了,洗了洗,还没补呢。”
君黎却沉默了一会儿,“刺刺,如果……如果我说,明日我们不去青龙谷了,我要你今日就跟我回临安去,你……可愿意?”
“为什么啊?”刺刺惊讶,“你不是说你明日无论如何要去祭拜外公的吗?”
“我……我是想去,可是……”君黎停顿了一下,“你爹答应把你托付给我了,他要我带你离开青龙谷。”
“爹真是……我可还没嫁给你呢。”刺刺笑起来,“他自己不是明日就出来了吗?难道还不准我见他了?”
“就是因为他明日出来……青龙谷的人可不知道他是被关起来了,都以为他是从外面回来,他也许是怕我们在会说岔了话,走漏了什么消息。”
“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有这么笨吗?”刺刺道,“爹多半是担心你,担心教主对你心存芥蒂——不过明天是外公的忌日,教主叔叔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又没做什么对不起青龙教的事,就算你不是‘顾’君黎了……嗯,爹既然都答应我们的事了,那你陪我来祭拜外公,也没有什么不对呀!”
她忽然觉出些什么来,鼻尖微微一皱。“除非……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那倒没有——就是回来的路上随意望星起卜,算下来明日之行并不甚顺利。我——不想带着你冒险。”
“你又来了。”刺刺将他的手一抓,“若然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自是听你的,可若只是什么‘不想带着你冒险’——君黎哥,前日不是刚说好的吗,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的。你不是说自己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多少少所谓的‘命里灾劫’吗?若不想带着我冒险,又说什么此生要与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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