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峰德招式方出,也注意到来了旁人,可这人动作却快,他欲待再去拦,人影已渺,加上他反被沈凤鸣手上一个“缠”势,竟未脱得身。
“你的对手是我。”轮到沈凤鸣这般说。
他已知道那掠去的人是君黎无疑。先前看见君黎那焰火示警时,他才刚刚寻了一处僻静所在,撮土焚香,祭了先人,微微出神。及至焰火起时,他也并没有那么十万火急的担心,因为君黎原是说示警总会早那么几里路,而看那焰火位置,君黎自己也在三四里之外。不过他还是起身上马,准备回去酒肆,要提醒众人小心注意其后路途有黑竹会的人埋伏,却不料策了马还没走多远,第二支焰火也腾空而起——并且,距离自己已经不足二里。
他才意识到有些什么不对——君黎显然是在往回赶的。他是想告诉自己他在往回赶——这个三天来始终躲得远远的道士今日怎么会要往回赶?
他就调转了头迎上去,也不过一忽儿就已看见了他人。君黎额上俱汗,看见沈凤鸣,只说了两句话:
“被他们反算计了。”
“快回去告知——张弓长要烧酒肆。”
沈凤鸣这一惊非同小可。张弓长要烧酒肆——可不是自己当初火烧鸿福楼那般虚大于实。他此刻回想起来,这酒肆里似乎真的只有自己这么一拨客人,而那门窗狭小,周围并无水源——这一切大概真是早有预谋。
他在马上,自然是快马没命阶奔回,可那火已起,起得比他预想的还快;更超过他预想的是,谢峰德竟也来了。
君黎慢了少许赶到,知道张弓长在旁作祟,自然是去寻他落脚之处。果然那冷箭是停了,显然张弓长发现君黎逼近,忙忙隐藏身形;可君黎人既上了高处,那屋顶没有特别躲避之所,一望无遗,他目光已见张弓长,当即向他扑去。
张弓长见他跃身欺来,纵身后避,只期不让他靠近,自己手中弓箭的远战之力自可尽情发挥,而君黎却是无计可施。
君黎跑得微微气喘,胸膛起伏着,一双眼睛少见地露着凶光,一言不发只是追迹而来,可他往前追,张弓长便往后避,抽空还放一两支冷箭,只是与他保持着二十余丈之距。只听他口中犹自笑道:“君黎道长,好久不见。听朱大人说你离了京,我还不信,想不到真在此碰见。”
君黎心中恨极,远远已见张弓长抬起手中长弓,一支精钢之箭又已然搭上,只是拉弓之时,不断避逃的脚步稍许变缓。他深吸一口气,身形忽也如箭般暴射而出,要在张弓长下一息之前逼至他的身旁。
张弓长何等老练,心中虽是一惊,可姿势已搭好,当着君黎来的方向便是一箭。君黎早有所备,半空之中那逐血剑已刷地出鞘,要硬生生挡开这一箭之胁,非达到自己目的不可;可箭未至,劲风已扑面,张弓长膂力过人,那箭又是钢制,何等力量,到了眼前,君黎已不得不承认自己剑上力道恐怕远远不及。但人在空中,这一息已运到极致,快若脱兔,若忽然收力而退,气息已馁,再追不上张弓长不说,必更要受伤。
他只能咬牙以逐血剑之力去拨那长箭,身形在空中微侧,避过箭尖,可毕竟两边来势都太快,锋利的箭头仍是自他颈边擦过,只是这么一下,皮肉忽绽,血如雨般溅下。
可君黎甚至没有时间停顿。他人已到了——终于到了张弓长三丈之内。张弓长提气欲待再走,君黎逐血剑受了钢箭之力也还未及返回——但那剑鞘——那握在左手的剑鞘——随着他未绝的一口气息往前一探,已够得到张弓长后心。
他已不自觉要用出“潮涌”之力,要从那剑鞘全力涌出,一招之下便挫尽张弓长之锐。可张弓长忽然回身——他已敏锐地觉知危险,知道来不及再运息逃脱,所以干脆回身——从身边箭筒顺手勾出的是那一支改自钢箭的近身长钩,趁着君黎潮涌之前的只那一隙——那真正是电光石火的一隙——向那剑鞘狠狠击去。
君黎未料他近身之学竟也如此硬猛,剑鞘受此全力一撞,竟然拿捏不住脱手飞出,整只左手乃至左臂一直痛麻至肩膀,那一口“潮涌”完全施之不出。
但与此同时,右手的“逐血”已回,轻轻巧巧一挑,向张弓长咽间刺去。张弓长也呼吸已紊,不及再退,百忙之中只能左手去挡,那剑尖竟是自他左掌刺入,一时间哀嚎一声,他掌心已透。
不过是数招之交,竟已凶如生死之诀,招招见血,两边都已伤至不轻。君黎见暂废他一手,料他此刻已放不得箭,当下也顾不得他,飞身便跳下了地去。这当儿才有空去按自己颈上伤口,痛楚倒弱,但此处靠近动脉,血竟显喷涌,已是凶险。他只能急急将右边肩井附近穴道封死,血流稍止,却等同于那一只持剑的右臂也几无知觉。到了酒肆附近,他顾不得避忌,便要冲了过去,忽见酒肆火场之中冲出来一个人。
那是先前披了湿衣非要冲进去的人之一,背上负着的,却不是陈容容是谁?只见她似乎已被熏得昏去,众人又呼道:“庄主呢?”
正说着又已有人冲了出来,背上负着须发已尽皆烧无的夏铮。君黎已见外面横竖躺了两个人,想都是方才冲进去救出来的,而夏铮夫妇——他料得到,夏铮必是不愿自己先走,才此刻方被救出。
他便站住了,未曾过去。那火势真是好大,大得他站得那般远,都被熏得要流出泪来一般,明知万不该发呆,却偏呆呆看着夏铮夫妇被众人围着许久,才猛一惊觉:沈凤鸣呢?——竟忘了边上还有这一场打斗。
沈凤鸣和谢峰德已渐渐远离了火场,火势声响太大,以至于那边的声音,几乎全被掩盖。君黎急急转过间早就无人的屋子才见到交手的两人——却见沈凤鸣衣衫已裂,发已披散,显然,并不是谢峰德的对手。
他欲待出手相助,沈凤鸣已瞥见他在一边,呼道:“别过来!”君黎脚步一顿,才看清两人战阵之中,细如牛毛向沈凤鸣不断飞去的皆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暗器,密密茫茫到让人蓦然汗毛直竖,头皮发麻,那情形显然只能用“恐怖”二字来形容。一个人身上,怎么可能藏那么多暗器?他见过暗器高手如苏扶风,都没有这样的阵势。
可他随后便明白过来——那并不是暗器。那竟是以气凝成的利针——这是什么样功夫?纵然是自己被凌厉和苏扶风那般训练过闪避,怕也根本闪不得这样随时、随地化气为器的奇招。
当此情境,更奇怪的却是沈凤鸣怎么还能支撑着了。再仔细看,才发现那许多牛毛般细针一近了他身,大多如遇到什么阻力般,“蓬”的一声散去化为阵轻风,伤他不得。若不是那边火烧得毕毕剥剥,这里其实更是“毕毕剥剥”声不断。
看清这一点却并不足以让他心落下一些,因为这已是个有守无攻之局,甚至连守都有些节节败退。对手呼吸还匀,而沈凤鸣鼻息已快,不逮之处愈来愈多,以致渐渐还是落在下风。
只听谢峰德冷笑道:“我道是谁帮那小妮子逃了活命,难为她竟找得到你这样相好——哼,撞在我手,留你不得!”
言语间他忽然两手一阖,万千锐利气器顿时化为乌有,可沈凤鸣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已见他并拢的双掌间激出一道劲疾的、有形的气劲。“有本事,你也试试回头给自己‘万般皆散’!”谢峰德冷笑着,那气劲一瞬间已到近前。他是看准了沈凤鸣一直用“万般皆散”化解着自己的奇招攻势,但“万般皆散”耗力何巨,料想他年纪轻轻,必已差不多到了极限,万难再挡了。
君黎虽不识个中具体,见状也知不妙,剑从麻木无觉的右手交到左手,踏一步便要上前,用左手持剑去挡那气劲。谢峰德早觉出身边动向,人未动,只转过脸来,眉目向他一横。
那是张再普通不过的脸,可却就是这双眼睛向君黎一看,君黎浑身动作竟这样随之一顿,就如一瞬时被什么绑缚,再也动弹不得半分。那双眼睛里射出来的光——他陡然惊觉——虽然不似娄千杉的妩媚,可却也是种幻惑,是种比娄千杉的轻浮更沉重得多的幻惑,一刹那已侵入他内心,抓住他内心,控制它内心,在他内心生了根发了芽,强行命令他停下,再也不得前进半分。
——如果他不是学过“明镜诀”的君黎,这样幻侵大概就真的要在心里生了根了。幸好只是一眨眼,“观心”意之力已升,他人顿时又一清醒,才恍然大悟面前之人似乎用的正是“阴阳易位”,且功力深厚,自己不识解法,内力也是不逮,当然轻易就着了道。也该庆幸身中幻术于他已非首次,如今“明镜诀”也趋自如,定力已强,那控制心神的幻惑纵然厉害,神智却已立刻脱困,身体也随之自如。
却怕就是这片刻延迟,已来不及替沈凤鸣抵挡那致命一击。有形的气劲已经击向沈凤鸣胸口,只见他危急之间也如此这般双掌一阖,分开之时,袖中的两截隐刃倏忽闪出——那刃变得很宽,袖子承不下的宽。那是不是也是幻觉?气劲正面击在这一段宽阔的刀身上,响声已呲然骇人,沈凤鸣所受力之重可想而知。他咬紧了牙,可嘴角一瞬间已沁出了血,而那劲力未绝,竟就这样推着他的刀刃,将他连人带刀推得向后寸寸移去。
君黎知他危急,上前两步到他身后,左手弃了剑便往他背心按去,要助他抵住这深浅未知的一击。谢峰德不虞君黎竟未被自己幻术困缚,及至他那一掌搭上沈凤鸣身体,一股异常的冽意传来,其中锋锐竟令他精神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