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来尾随着虞桐,踏入了古桐城的虞候府。
这座侯爷府邸与魏来脑海中构想的华贵景象相去甚远,反倒充斥着极度的冷清。仿佛这庞大的侯府中,真的只有虞桐一人在此居住。而且,很显然,这位小侯爷不是个勤快之人,侯府里到处都布满了尘埃。仅是走廊上的栏杆,就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灰,将其原本的模样完全掩盖。
“那个女人是谁?”自从见到虞桐开始,这家伙就一直闷头带路,半句言语也未吐露。直至走进侯府,走在前方的虞桐忽然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寂静。
魏来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愣了好几息才回应道:“不知道,不过应该是从泰临城来的。”
“她身上有股气味。”虞桐头也不回地说道。
“嗯?”魏来再次愣住。
此时,虞桐已经走到了长廊的尽头。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那张慵懒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怪异的笑容:“姓金那女人身上的骚味。”
魏来的眼睛快速眨动,然而还没来得及仔细品味,小侯爷就指向长廊尽头的那座庙宇说道:“去吧,老家伙在等你呢。”
魏来抬头望去,只见那庙宇上有一块横匾,同样积满了灰尘,不过还是能够依稀辨认出“虞家祠堂”四个字。
他大概能猜到是谁想要见他——虞家传到虞桐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前面的三位侯爷早已逝去多年,不过凭借当年虞家的扶龙之功所赐予的社稷祖庙依然存在。想必三位老侯爷的英魂应当能够显化于世,既然虞桐将他带到了祖庙,那么要见他的人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只是魏来完全不记得自己何时与虞家之人有过交集,所以对于即将到来的这场谈话,他的心底充满了疑惑。
但表面上,魏来还是朝着虞桐点了点头,然后深吸一口气,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了那座“虞家祠堂”。
天色渐晚,当祠堂的大门被魏来推开时,一阵尘土从房门上簌簌落下,使得魏来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祠堂内部同样幽暗深邃,甚至连烛火都没有点燃,呈现出一副年久失修的破败景象。
“晚辈魏来,前来拜见诸位侯爷。”魏来不敢有丝毫的放肆,他站在门口朝着幽深的祠堂内大声说道。
“咻”的一声,一声轻响在祠堂深处传开,两座烛台上随后燃起了火焰,将祠堂内的一切都映照得清晰起来。
魏来看到这一幕,又朝着祠堂中那三座灵牌极其郑重地拱手作揖,这才迈步走入其中。
“多年不见,小魏来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魏来还未走到那座灵台前,一道温和的声音便从庙宇的四周传来。
魏来有些茫然地四处张望,只见那灵台上位于最下方的灵牌中,一道身影缓缓凝聚。那是一位身着蓝色儒衫的中年男子,他的身形有些朦胧,魏来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从对方的五官轮廓中能够感受到其脸上的笑容与善意。
他瞥了一眼那座灵牌,上面写着“虞候虞成郭”五个大字,他明白这位应该就是当今虞候的父亲。
尽管有些尴尬,但魏来还是不得不辜负这位老侯爷的热情:“侯爷认得晚辈?”
虞成郭闻言大笑起来,指着魏来说道:“你呀,和你爹一个样,都不擅长撒谎。”
魏来愈发觉得尴尬,只能陪着笑。
“十四年前,你爹带着你和你娘去乌盘城赴任的时候,曾经路过古桐城,我们见过面。那时我还抱过你呢。”虞成郭不仅没有生气,依旧笑容满面地说道。
魏来很努力地想要回忆起十四年前的事情,可那时他才仅仅两岁,那个时候的事情怎么可能记得清楚,一时间他眉头紧皱,仍然毫无头绪。
“想不起来就算了。”虞成郭笑着说道,说完又眯起眼睛,面带笑意地上下打量着魏来:“我记得你的生日在五月对吧,算起来你今年应该已经十六岁了吧?”
“看样子,那场劫难你是熬过去了。”
“好!好!好啊!”
虞成郭接连说了三个“好”字,看起来非常高兴,但在那看似喜悦的语调深处,却又隐隐带着些许忧愁。
魏来能够感觉到对方的情绪,却不明白对方和自己的父亲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去安慰眼前的这位侯爷,只能静静地站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儿,虞成郭才收起自己纷乱的思绪,再次看向魏来。
“当年朝廷招来蛟龙入主乌盘江的时候,我曾经给你爹寄过书信劝他,但你爹的脾气你应该也清楚,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一个书生,可有时候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我最终还是没能拦住他……”虞成郭这般说道,神情显得十分落寞,语调也极其低沉。
魏来能够感受到对方说的并非是虚情假意的话,而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他说道:“老侯爷不必过于自责,我爹是为了自己的信念,他死得其所。”
这番话一出口,虞成郭又一次将目光郑重地落在了魏来身上,再次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脸上露出了苦笑:“桐儿说得没错。”
“嗯?”魏来对于虞成郭突然冒出的这句话感到十分困惑,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桐儿说你才十六岁,却活得像六十岁,做事瞻前顾后,不会轻易向人袒露自己的内心。”虞成郭倒是没有跟魏来兜圈子,坦率直接地说道。
魏来皱起了眉头,倒不是不喜欢对方这样的评价,实际上一个装疯卖傻六年的人,又怎么会真的在意别人的看法呢?
他只是好奇眼前的这位侯爷在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为何带着淡淡的遗憾。
“侯爷觉得这样不好吗?”魏来问道。
“六年前你爹去世的时候你才十岁,你能活到现在,一定付出了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和艰辛。当年我听说你还活着,本想把你接到这里来,但虞家虽说在这大燕朝称得上是首屈一指的王侯,可实际上我们的处境,我想你在古桐城的这几天应该也有所了解,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和你爹曾经也算是知己好友,但你爹出事之后,我却选择了袖手旁观,每每想到这件事我就心中不安。如今在我将死之时,能够看到你安然无恙,也算是了却了我当年一直耿耿于怀的念想。”
“你少年老成,这是你的境遇所造成的,人活一辈子,只要问心无愧,哪有什么好与不好。我只是看到你这样,心里觉得愧疚罢了。”
虞成郭缓缓地说道,语气中充满了感慨。
魏来本想开口安慰几句,却从虞成郭所说的话中,听到了某些极为敏感的词汇。
他皱了皱眉头,想起了昨日那乾坤门圣子所说的话,问道:“难道陛下真的打算削掉虞家的候位?”
虞成郭苦笑着说:“圣心难测,哪里是我们能够随意揣测的。”
“这四州之地毕竟曾经姓虞,陛下放心不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虞朝仔细算来已经是七八百年前的旧事了,魏来心想,就算是再多疑的人,也不会为了几百年前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吧?更何况如今的虞家已经如此凋零,赶尽杀绝除了破坏自己猜忌多疑的名声之外,魏来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的作用。虽然他并不喜欢那高高坐在泰临城中的皇帝,但对方也不至于昏庸到这种地步。
魏来的双目一凝,看向虞成郭问道:“难道说那桐林下真的隐藏着一条龙脉所化的阴龙?”
虞成郭一愣,随即笑着说:“你来这古桐城的时间不长,但似乎知道的还不少嘛……”
魏来倒是无心在这件事情上继续纠缠,而是神情严肃地问道:“所以侯爷请我前来,其实是为了这件事,对吗?”
虞成郭脸上的神色略显尴尬,但过了几息之后还是点了点头,然后他目光深沉地看向魏来,说道:“虞家当年为了……”
“我他娘的受不了了,磨磨唧唧!磨磨唧唧!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跟娘们似的儿子!”虞成郭的话还没说完,一道粗犷的声音突然响起。
魏来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赶忙顺着声音望去,只见那灵台上,写着“虞虎”的中位令牌上光芒闪耀,一道身影在那时凝聚。
那人显然脾气相当暴躁,刚一现身就大声说道,那咋咋呼呼的样子倒和孙大仁有几分相似。
“小子!我那孙子要寻死!我这倒霉儿子说你能救他!你救不救!?”虞虎这样说道,双眼瞪得滚圆,说是求人,却又气势汹汹,没有半点求人的自觉。
魏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也忘记了回应对方。
“我他娘就说了吧!人走茶凉,你当年没救人家,你还能指望他救你?”虞虎骂骂咧咧地朝着自己的儿子吼道,随后又看向魏来:“这样,小子,我虞家从来不占人便宜,你要是能救下我孙子,保住我虞家这根独苗,我们呢。”
说着男人抬头看了看上方,那里还有一道灵牌,上面写着“虞候虞诺”四个字。那可是当年险些从燕朝太祖手中夺得天下的人物,即便在今日,如果有人提起,也都会讳莫如深。
“爹,出来吧。”虞虎说道。
这话一落,只见一位老者的身影在那时浮现,他低头看着魏来,一只手缓缓伸出,随即那悬挂在祖庙头顶上的古朴长刀便缓缓落入了老人的手中:“救桐儿,这把虞家祖刀,白狼吞月就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