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过于猛烈,临近东门的妖族大军登时死伤无数,他们在距离兴庆东门半里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驻足不前。
然而城墙上怒火冲天的将士才不会管他们是否继续靠近,只将箭矢一轮接一轮地放出,妖族的死伤还在持续。
空中那一只偌大的火螭见箭矢太过密集,底下小妖无法前进,只得自己出手。他身子在空中一弯,便猛地伏地往城门口狠冲过来,城墙上立马便有将领高喊道:“放强弩!”
“嗖!”
粗壮的铁弩迅速划破空气,也冲那火螭而去。这些手臂粗细的铁弩威力巨大,一两丈厚的城墙都能轻易射穿,可是一碰到那火螭的身上,却只是划伤了他的几片鳞甲而已,流了些血,完全没办法阻挡他。
这下可换做大余国的将士们傻眼了,那妖物的鳞甲,竟然比岩石还要坚硬?连这样的强弩都奈何不得他,还能拿什么去应对?
将领急道:“放弩,放弩,再多些!”
随即又是一阵铁弩射去,依旧收效甚微。
已经拦不住了,只一刹那,那火螭巨大的头颅便狠狠撞在高大的城门上,顿时城墙上的众人脚底一阵摇晃,那厚重的大门已然被撞出一个大窟窿,碎石木块漫天乱飞。
强弩激怒了这条十境的火螭,他的头颅已经撞入了城门之中,此时便露出獠牙,微微缩头弯曲脖颈,蓄力便顺着撞破的城门往城中狠狠地吐了一口火焰。顿时一道白焰从东门射出,直直地穿过大街小巷,直到穿过约莫半座城池之后才停了下来。白焰所经之途,不论何物,皆化作焦炭,余下的火舌迅速往四周窜去,顿时兴庆东城沦为一片火海。
只一口火焰,兴庆便去了小半条命,众将士个个都看得目瞪口呆,连搭箭都忘了。
他们从未想过,敌人的实力竟然如此可怕。最要命的是,他们完全拿这一条火螭毫无办法,只要他在,大余国守军就不可能赢。
那火螭吐完火焰,将头缓缓抽出城门,冷冷地看了一眼城墙上的守军,随即飞升入空中,怒吼一声。
底下妖族大军见城门被破,再度士气大振,又嘶叫着往城门狠命冲锋过来。
“轰隆!”
鼓声如雷,再次在将士们的耳边响起。他们这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疯狂搭箭往城墙下射去,又有将士搬来油桶倾倒而下,丢下火把点燃,放火逼退妖军。顿时城内城外,俱是一片火海。
自那火螭一口白焰之后,城中早已乱作一团。有些房屋正好在白焰中心的路途上,自不必说,烧得连灰都不剩了,然而更多的却是被火势波及到的百姓,众人纷纷逃出家门,在街上四处乱窜,嚎哭声不绝于耳。
紧接着东门被破,南边也传来巨响。有一身形比城墙还高的四臂猿猴站在那边,早已一拳打破城门,又是一脚将城墙也踹得稀碎。他怒吼一声,高高一跃,跳进城中,大肆打砸。几百年的古老城池,无数精美亭台楼阁,顿时毁于一旦。那边也是如这东门一样的情形,无人能管得了那高如山岳的四臂猿猴,只能任他胡作非为。
两只十境大妖俱以现身攻城,胜负已经毫无悬念。然而鼓声不绝,众将士不敢停歇,只能忍住心中悲痛,尽全力御敌。
很快,城墙底下的妖军便已经冲破了火海,从城门口入城。早有大军守在四周,拔刀上前与妖族厮杀。刀光剑影,哀嚎遍地,城门之混乱,早已分不清是敌是友,双方都杀红了眼,利爪与刀锋交接不绝。
林仓央没有低头往下方看去,她怕她一看,便会压制不住心中的悲痛。因此她只冷眼看向天空中那一条火螭,奋力擂鼓,双手早已被震得麻木,以至于鲜血从指缝间流下,她也浑然不觉。
身边的将士一个一个倒下,激烈的交战仅仅持续了两个多时辰,便渐渐弱了下来。妖族早已攻陷所有城门,大军侵入城内,肆意杀戮,而大余国的军队已经所剩无几,除了个别地方还在奋战之外,其余俱已死伤殆尽。
城墙上也没剩下几名士兵了,跟她上来的文武百官也都不知去向。然而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偏偏是擂鼓的她,始终没有被妖族所杀,甚至有几名妖族就在她眼前飞奔过去,也都像没有发现她似的。
龙袍早已染上殷红的鲜血,破败不堪。林仓央看向荒无一人的城墙,猛地一咬牙,鼓声如疾风骤雨,疯狂地敲打起来。
然而再没有人能听见这鼓声。
妖族大军进入兴庆的第一件事便是屠城,毫无留情地屠杀。人妖两族之间的战争不比国与国之间,毫无情面可留。
两国交战,一国被攻陷,朝代更迭,旗帜交换,此之谓亡国;两族交战,自然不会在族内的领地中留下任何异族,只能屠城,此之谓亡天下。
夜已经深了,空中悬着一轮血红的弯月。老一辈的人曾经说,很多人死去,生灵涂炭,连月亮都会被染红,这句话如今看来是没错了。
林仓央抬头望月,看见有一名老者从城外空中走来,只两三步,便从几里地外落在了城墙上。老者的胡须很长,往兴庆城中看了一眼,神情冷淡。林仓央不认识他是谁,但他一落在城墙上,那只火螭立马就从空中飞下,将身子盘在地面上,仰头往城墙上看去,似是在表示臣服。
老者缓缓走到了她的面前,道:“看看城墙里,已经没有你的人了,停下来吧。”
林仓央停下来,冷冷看了一眼双手,鲜血淋漓。她想把鼓槌丢下,可双手鲜血已经结痂,鼓槌粘在了她的手上,她面无表情地扯下,手中竟是连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老者问道:“看你穿着龙袍,你就是大余国的王?”
林仓央挺直腰杆,不紧不慢地将衣裳整理好,点头道:“我是。”
“我是饕餮,负责妖族对东扶摇洲的总攻。”老者朝她笑了笑,看了一眼城中,“真是可惜了,多漂亮的一座城池。”
林仓央面无惧色地站在他面前,神色冷漠,不悲不喜,威严而不失庄重。
“你有一种为王的气概,只可惜生不逢时。”饕餮负手而立,“对了,我倒是有件事想要问你,不是说妖宗已经暗中替代了大余国的王吗?怎么你并不是妖宗的人?”
林仓央不做理会。
饕餮笑道:“也罢,你不说我也知道,无非是妖宗那群人办砸了事。不过无伤大雅,兴庆城我们依旧攻下来了,不堪一击。”
林仓央忽然冷笑一声,道:“你四十万大军在西门峡全军覆没,一个都没逃出来,也敢笑话我?”
饕餮的笑容凝固了,他脸色紧绷,徐徐道:“人族的小技俩罢了,成不了气候。你们联合淇水水神,这事不说我也猜得出。也罢,今日既然亲自来了兴庆,就让你见识一下我们妖族真正的本事!”
说罢,他便化身成一只人面羊身的怪妖,往空中一踏,一跃便悬停在淇水正上方。那怪妖做低头饮水状,淇水的水流便从江面升入空中,被他吃进了嘴里。初时,那水流不过溪流大小,而后却成了河流,再之后,滔天的水流都一个劲地被他饮进了腹中,可那怪妖却神色从容,就像是喝一口水一样寻常。看书溂
林仓央紧紧盯着那边,很快,就连淇水的水位都开始有所下降。宽达十几里的辽阔大江,竟然被他饮得江面下落!
被他饮入的江水越来越多,好似进了无底洞一般,不知去向。没过多久,便有一名水流铸成身形的女子在江面显露出来,正是淇水水神凝秋。
此刻她的神情痛苦万分,跪在江面处,凄惨求道:“饕餮大人饶命!我不过一时愚昧,被小人蛊惑,猪油蒙了心,伤了大人的军队,我罪该万死!求大人看在我修行不易的份上,饶过我一命,我今后必定好好侍奉妖族族人,年年风调雨顺!”
被大余国供奉淇水几百年,凝秋一直高高在上,从未有过“风调雨顺”这样的承诺。林仓央嗤笑一声,有些人的骨头是贱的,不把它打碎了,注定没有好脸色给你瞧。
饕餮置若罔闻,继续向腹中饮水。凝秋死死跪在江面,身体的力量逐渐流失,却只敢低声哭泣求饶,丝毫不敢还手。
火螭飞到江面上,张嘴便是一道白焰吐息,将她笼罩其中。只片刻的功夫,十境的水神凝秋便被活生生烧死了去,神祗崩碎,大道消散,至死她也没还手。
林仓央感到一种莫大的悲哀。
饕餮这才停下手,依旧变化成人形,回到了她的面前,说道:“看见了吗?若是我想,淇水也被能我饮尽,这便是我妖族的本领。”
林仓央悲悯地看向他,道:“大余国的军队只是普通人,敌不过你们有修为的,这是必然,你又何必急于证明自己?越是想证明自己,越是显得无能。你也知道扶摇洲当年被一分为二的那一剑,你若是敢在那位剑仙面前说出这种话来,我才服你。”
饕餮摇了摇头,道:“无论如何,你们终究是输了。”
林仓央正色道:“不,我们死了,但我们没有输。”
饕餮看向林仓央的眼睛,那一双眸子清澈见底,毫无惧色。这下连他也有些害怕了。
他可以杀掉一个人,却无法消灭一个人的意志。若是人族都如眼前此人一般,只怕妖族永远也无法战胜他们,但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大多是还是乌合之众。
饕餮正有些出神,四臂猿猴踩着兴庆城的废墟走来,在他面前停下。四臂猿猴站起身,头颅比城墙还要高出一大截,他问道:“人都已经杀完了,至于这城,烧了还是留着?”
“烧了。”
那猴子笑了笑,道:“我看见不少楼阁建的都很有意思,不如留着,我们自己住不好?”
饕餮冷声道:“你是妖族,住人族的楼做什么?建得再好看,也不是我们的。”
四臂猿猴无奈道:“行,你说了算,那就烧了吧。”
转眼间,他却又看见了城墙上的林仓央,嘻笑道:“这还有个人,不如给我杀了。”
说罢,他便抬起手来,要一拳砸下,饕餮怒道:“停手!”
四臂猿猴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停手,走了。
饕餮看向眼前身穿龙袍的这人,问道:“你的国已经亡了,你准备去哪?”
林仓央看向城中,道:“这是我的国,我哪里也不去。”
“好,那你便留下来。那座皇宫我可以给你留着,你住在里面,有我的命令,不会有妖族进去打扰。”
林仓央冷笑几声,道:“国已亡,我一人独活有何意思?”
她最后看了一眼兴庆的废墟,忽地拔出袖中的匕首,往脖子上一抹。殷红的鲜血顺着匕首的锋刃流下,一滴一滴落在这块曾经属于她的土地上。
林仓央感觉自己的力气在逐渐流失,就快要站不稳了。可她不愿倒下,于是便背靠那一面军鼓艰难站立。她的眼神自始至终都紧盯着那一片废墟,在生命临终的尽头,她仿佛看见那些熟悉的亭台楼阁又重新搭建了起来。战火褪去,树木生长,孩童们在树荫里嬉戏,商贩吆喝着穿过大街小巷,男女对拜缔结为夫妻,一切的一切最后还是回来了。
烟花爆裂声猛地在她耳边响起,流光溢彩的火花在空中炸裂,绚烂无比。饕餮被这突如其来的烟花吓得后退了一步,火螭和四臂猿猴也都困惑不解地看向绽放的烟花。只有林仓央的神情满是憧憬,看着空中缓缓笑了。
是新年到了啊,她满意地阖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