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潮越讲越兴奋,颇有点滔滔不绝之感。
这一世重生以来,他还没有与人认认真真、痛痛快快地探讨过文学话题。兰婷虽然爱好文学,但却太稚嫩,仅有一些文学审美的本能,而没有鉴赏的基础能力,所以与她聊文学,更多是像老师教学生。
而在燕大就不一样了,在这里他可以尽情挥洒自己的见解。
争鸣会的同学都听得入神,他们虽然都是高分学霸,也热爱文学,但是毕竟才入校一两年,各种阅读积累还不够深厚,更多是套用一些文学理论的术语对作品进行解读。
张潮就不一样了,他在解答的过程中,不只着眼于文学,而是将社会、经济、历史,甚至心理学的相关内容都结合进来,将刚刚那位女生提出的一个小问题,挖掘到很深的层面上。
众学生听得如痴如醉,只觉得许多本校的青年讲师也未必能有如此深入浅出的能力。
奈何张潮嘴巴还能讲,肚子却不争气了,停歇的片刻,“咕咕”的肠鸣音就出卖了他。
张潮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时间有点晚了,大家也都饿了吧,先吃饭吧。”
这时一个女生打断了他,说道:“不要着急,大家还想不想听这位同学讲下去?”
所有学生都回答道:“想!”
女生道:“现在自习室肯定已经都有人了,我们今天干脆就在这草坪上席地而坐、坐而论道怎么样?”
“好!”学生们轰然响应。
“孔老师,您要不要先回去?”
孔磬冬哈哈笑道:“‘躬逢胜饯’,我怎么能走呢?今天的这个场景,让我想起了二十年前,在燕园求学时的情景。那时候随便一颗树下、一片草坪、一张长椅,都能看到这样纯粹美好、讨论文学的同学们……”
女生喜道:“好!吃的事情我来解决。”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喂?你现在马上买点吃的送到静园草坪这里,我们有十几个人?面包、矿泉水就好。哦,还有一个老师在这里,要快点。”
放下电话后,女生比了个OK的手势。
这时候孔磬冬说话了:“刚刚这位同学说的很有意思。《少年的巴比伦》这篇小说我虽没有看过,但是从你们的讨论中,我觉得‘县城叙事’似乎包含了一种独有的审美价值。我对相关作品研究不多,也不来自于小县城,不知道你对此有没有研究?”
张潮道:“孔老师不愧是钱教授的开山大弟子,对文学的触觉真是敏锐。我认为,这种审美价值确实存在。如果说城市与农村,是中国文学这枚硬币的两面,那么反应县城叙事,就是这枚硬币破损不堪的边缘。”
孔磬冬显然来了兴趣:“哦?你仔细讲讲。”
张潮道:“中国有2000多个县,每个县都有县城,居住的总人口,大概超过2个亿,占中国城市人口的3分1。但是这2亿人,却是被文学遗忘的角落。如果不是贾章科拍摄的一系列有关他家乡晋省分阳的影像,我们可能很难关注到这些地方和这些人们……”
正讲着,一个男生拎着两个特大的塑料袋,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一直到刚刚打电话的女生旁边。他从袋子里掏出一瓶营养快线和一盒看起来就比较贵的蛋糕卷,递给女生:“欣,赶紧吃吧。”
这个叫“欣”的女生接下来以后,转手就递给了张潮:“这位同学,你先吃吧,吃饱了再继续讲。
这都什么喜羊羊美羊羊沸羊羊情节……
但盛意难却,张潮只好接过来,耳边仿佛听到了玻璃裂开的声音……都不敢抬头看那个男生,只敢埋头苦吃。女生又把塑料袋里的水和面包分给孔磬冬和其他同学。
“哎呀,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总不能‘这位同学’‘这位同学’地叫吧。”
“叫‘这位同学’其实挺好……不然你们叫我‘陆小路’好了,就是《少年的巴比伦》的主人公。”
“只听说发表作品有匿名的,没见过演讲还有匿名的。”
“……这不是怕讲不好有辱师门嘛。”
“你到底是哪个系的?哲学?历史?都不是?该不会是理学部的吧?”
“……我们还是讨论作品吧。”
“那‘陆小路’同学,你觉得‘县城叙事’的审美特征都有哪些呢?”
终于有个问正题的了,张潮长舒了一口气,咽下最后一块蛋糕卷,喝了一口营养快线,才回答道:
“我认为是一种‘粗粝感’,来源于县城的矛盾性和过渡性。县城是一个城乡中间地带,这种特定的空间环境让其自带‘矛盾性’,一方面县城承受着来自城市的现代经济文化的冲击,但另一方面乡村传统思想又让人们的意识相对封闭保守,无法挣脱旧有的生活轨道。
《少年的巴比伦》就强调这种矛盾感。陆小路向往着大城市,却又‘国营厂’‘工作安稳’‘吃国家饭’这种思想禁锢住了脚步,如果没有蓝白的出现,他可能永远无法挣脱,只能跟着沉沦。
其次县城是一个大变革时代中的过渡地带,具有‘过渡性’。贾章科的一句话概括地很好:整个县城在我面前发生了巨大、动荡的变化,让我感觉中国当下现实有种非常兴奋的东西,让我有拍摄这即将消失的一切的迫切感。‘矛盾感’和‘过渡性’交织,构成了‘县城叙事’独有的艺术张力。
《少年的巴比伦》以陆小路的情感经验、成长记忆为线索,并非对原型百分之百的还原,而是提取出了这两种共性,从而构建了一个有文化想象的共同体。而县城特有的公共性和轻微的过时感,又让读者自动构造了一种对有家可归时代的温情幻想。
除此之外,县城生活还有其鲜明的特点。比如私人空间的匮乏和家庭空间中亲情的疏离冷漠……”
张潮讲着讲着,忽然觉得气氛压抑中还有“嗡嗡嗡”的私语,抬头一看,只见周围黑压压的围了好几圈人,比原来多了几倍,少说也有近百人。后排的人听不清,前排就有人小声地把他讲的要点一句句地传递出去。
此时已经星光满天。张潮匆匆用一句话做了结尾:“大城市安放不了肉身,小县城安放不了灵魂——也许这就是一代县城青年精神困境的来源,也是我们文学不能缺少的一片风景。”
听讲的学生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孔磬冬感慨道:“我觉得这位同学讲的内容,完全可以作为我们中文系一个的研究小课题。我可以帮忙申请,你们谁愿意加入?”
“我!”
“我!”
“我!”
……
张潮却趁着孔磬冬吸引了大家注意力的机会,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钻出了人群。
等大家发现最该加入的那个声音没有响起时,他已经走到了外围去了。那个叫“欣”的女生连忙喊道:“‘陆小路’同学,你怎么就走了?你不参加吗?”
“我就不啦!还有,我不叫‘陆小路’,我叫张潮!相信我,我不会只是一颗流星的!”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张潮的身影就淹没在来往的人群当中,只留下他的声音在静园草坪的上空回荡。
张潮走得看似潇洒,实则内心小鹿乱撞,重生以来头一次装X装得这么爽。
身心都有一种被打开的感觉。这就是最高学府吗?……
不知不觉,他来到了燕大的南门,一出去,就只见无数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正是这个时代国内的硅谷——中关村!
这时,一个矮小的男人鬼鬼祟祟地走近他,张潮立刻警惕起来——如今还没有电子支付,人人身上带现金,小偷小摸可不少,拦路抢劫也不是没有,只是没想到竟有这么大胆的,敢在燕大门口犯事。
只见男人突然张开双臂,掀开了裹在身上的大衣,一时间银光闪闪,亮瞎了张潮的狗眼。男人对张潮小声招呼道:
“小哥,要盘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