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星终归于地面,一**日转而缓缓升起。
除夕夜后活着的雄鸡依旧早起,打鸣声响彻小镇,似乎是在庆幸新生。
一夜未眠,土龙巷里的少年坐在屋檐下,看着雪花从有到无。
冯窍伸着懒腰从里屋走出来,看到庄巽义呆呆的望着天空,哈着气问道:
“昨晚没睡?”
庄巽义轻轻点头。
“年轻人身体就是好。”冯窍拧了拧脖子,语气顿了下,再次开口问道:“今天药铺不开门?”
庄巽义转头道:“嗯,今天要去青衣巷送一送吴爷爷。”
冯窍摸着下巴笑道:“我回去一趟,待会儿和你一起。”
庄巽义闻言,打趣道:“大年初一,是该喝点酒。可要注意别把你那件御赐的大氅给弄脏了。”
冯窍仿佛没听出来少年话里的意思,跨过门槛的身形一滞,竟一脸认真地道:“说得在理。”
庄巽义见冯窍出了门,回头看着略显脏乱的屋子,起身准备打扫一番。
他走进屋子的大堂,伸展一番后抓过笤帚。
庄巽义一下一下清扫着地面,不知怎的,他的身体忽然变得沉重,周围也是一阵天旋地转。
少年身子重新坐回门外的矮凳。其身后陋室房屋依旧,眼前门户小院依旧。
唯有那颗昨夜秦岛送来的桂花树,已然种在院子正中,并以几近恐怖的速度膨胀成长。
瓦片上的雪极速下落,大门上崭新的彩绘门神熠熠生辉。
只在顷刻间。
巨木巍峨,亭亭如盖,遮天蔽日。
脚下金黄转瞬覆盖于浅雪之上。
原来是桂落满院。
不知对于这一颗桂树而言,究竟经历了多少岁月。
最后时刻。
繁茂枝叶化作青丝几丈,根系拔起,连木变为人身。恰是桂树之精,人世之怪。
那精怪一身黄紫道气环绕周身,气息朦胧。面庞上五官模糊不清,只依稀可见其额中一粒枣核大小的七彩琉璃印记在阴影之下璀璨夺目。
屋檐下的少年端坐着,震惊之色无以复加。在压迫之下,他甚至连牵动嘴角的动作都难以做到。
那院中的人形,毫无动作,就只是在那里站立着。足足一柱香后,他九尺有余的身形缓缓飘散、收缩,最终凝为一粒芥子,直冲庄巽义的山根印堂处。
座中少年手脚再无束缚,却是头痛欲裂。
一股灼热气息自庄巽义眉心中正处起始,上括颅骨脑髓,过督脉而至百会;下通四肢百骸,行足少阴肾经汇于涌泉。
不知不觉,天下,地上。乾坤二气交融,原本的分明天地,成为一片无色之界。
天幕处,黑色蛟龙下凡,裹挟星光流彩,消融于一身深邃黑暗之中。
地幔间,白色蛟龙陆起,盛放至阳气息,以己之力点亮世间,明耀万物。
一阴一阳,一收一放,一柔一刚。
少年坐在一旁,似观道,得见至理。
正入佳境。
倏忽间,庄巽义额间微凉,全身肌肉震颤,于院中惊醒。
少年眼前,一个头戴斗篷,眉宇之间尽显凉薄的俊逸男子,将手指从他额间迅速放下。
那男子见到庄巽义醒来,眼中一丝难以察觉的惊诧神色顿时消失无踪,变成了单调冷漠的打量。
庄巽义先是松了口气,心中叹道:“一切行动,原来只是在心相之内么。”
言罢,他转而又向后退了一大步,警戒般地看着眼前的一袭黑衣,心中暗自惊道:“怎会有人是如此面容!?”
于是便开口试探问道:“你是谁?”
片刻沉默后。
黑袍男子惨白的脸上好不容易有些人色,他语气淡然道:“你不必知晓我是谁。”
只见他将手一抬,手上的一枚玉质戒指光芒大放,将少年笼罩。
庄巽义奋力挣扎,也是无用之功。
小半个时辰过后,冯窍站在院门前,看着昨天才刚贴上的彩绘门神,困惑道:
“这小子,门神都能贴错?”
冯窍推开门,就见院子正中,一颗树苗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立在那里。屋里让人打扫地干净清爽,却怎么也寻不见庄巽义的半个身影。
“奇怪了,以他的性子怎么会不等我。”
冯窍退出去,帮庄巽义闭紧了小院大门,独自前往红杏街头。
青衣巷,吴家宅邸。
年迈的老人从寝屋探出身,扫一眼周围忙碌的下人家仆,显然兴致不高。
吴家虽然算不上什么真正的高门大户,可也没有人敢不把他们当回事,毕竟在这溪柳镇上吴家确实是头一号的。
曾经还有传闻,说溪柳镇的这一支吴家,其实是那在朝中官场上如日中天的界堂吴家的分支。
现在吴家将要搬迁京城,在外人眼里,就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吴药清从宅邸大门迈出,前来道别的邻居友人也不在少数。但他也没有过多理会,只是一边敷衍应和着,一边顺着台阶一路向下走去。
吴药清凝望巷口许久,但还是没能等到那个孤单的少年。于是他便独自登上了处在车队正中的一辆马车。车室之中,只有他自己一人而已。
坐下后,老人原本衰老的脸上更显得疲倦。他轻轻掀开一侧的窗帘,摇晃两下,一只乌鸦便沉默地从中间飞了进来。
乌鸦站立在窗边,身影被帘布遮盖。它用一只眼睛盯着车内老人,腹腔微动,用只有吴药清才听得见的尖锐声音说道:
“一切后果,你想一人承担?”
吴药清闻言,竟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神气,有气无力似的说道:“可惜连累了巽义…”
乌鸦跳动脚步,尖叫着打断道:“他自有造化。”
吴药清疑惑问道:“造化在何方?”
一只乌鸦绿豆大小的眼里竟也露出几分惆怅,答道:“他本非这池中之物。他的机缘造化,可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知道的。”
吴药清只呆愣一瞬,很快便想清楚其中关节。他的眼神不觉清澈几分,转而大笑道:
“哈哈哈,好…好一局大棋,如今…我已是弃子,也算报应。”
“暂时不算。”
吴药清转头,看向窗边的一团黑色。
乌鸦语气讥讽道:“你不必知道这么多,该死则死。”
说完它扑腾了两下翅膀,砰地一声脆响,便消失无踪。
吴药清留在车厢里,独自一人,思绪凌乱不已。
如今天下,好似一团交结的丝线,线头难以寻觅,丝质坚韧任你有使不尽的力气,也牵扯不断。便只能教人另辟蹊径,做些违心之事了。
半辈子住在这溪柳镇的吴姓老人,所做一切,也不过是为他人办事而已。为了这些事情,付出倒是不小。
只是他自己心里也没个底。
吴药清手指轻叩车厢内侧,心中不禁轻叹道:“只能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