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肆站在医院走廊的角落里,默默地望着前方的急救室,医生们在室内与死神博弈,病患则在死亡的门前徘徊不止,家属们扑倒在门外痛哭流涕,哭声与呻吟声填满了耳朵。
医生从周肆身旁匆匆走过,他们没有过多在意自己,在医院里总不缺乏周肆这样呆滞伫立的人。
他们有的正艰难地消化着悲伤,有些则是被巨大的悲伤击垮,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呆滞与麻木。
医生们大概是将周肆也当做了这样的人,一些病人的家属也是如此,他们窃窃私语,讨论着周肆已经保持一个姿势站立了几个小时了,一动不动。
有人说周肆是个怪人,也有人说,周肆一定遭到了巨大的挫折,才会变得如此恍惚,也许是周肆的亲人患上了绝症,又或是周肆自己。
生离死别这种事,总会将坚强的人击垮,扒净他的盔甲,将赤身**的他,丢在冷酷的寒夜里。
他们以为周肆听不见他们的私语声,但周肆能听见,无论是低沉的交流,还是仪器的滴答,乃至病人那虚弱的呼吸……这一切都逃不过周肆的双耳。
对,那些声音。
仿佛有魔鬼正举行一场苦痛的演出,用人们那萎缩干瘪的身体为乐器,抽拉着他们的声带,双肺像破烂的鼓风机,疲惫不堪地喘息,发出取悦魔鬼的悲鸣。
这一切是如此清晰,像是乐章上的音符般,精准地输入周肆的脑海里,编织起一首充满哀伤悲痛的曲调。
更令人感到绝望的是,只要医院还存在,只要人世间还存在着生老病死,这般悲痛的曲调便永无终结的时刻。
“你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阮琳芮的到来打断了周肆脑海里演奏的乐曲,她困惑地看着周肆,又看了看这嘈杂的走廊,空气里充斥着鲜血与消毒水的味道,弥漫着死意。
几个小时前,她收到了李维陨的消息,然后便是周肆,他约自己出来见一面,在医院这种鬼地方。
阮琳芮搞不懂,明明周肆给她发消息时,两人都在神威大厦内,只是在不同的楼层而已,只要按个电梯就能见面,她更不明白,周肆为什么要约在这个地方。
她问道,“你约我来这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有些话想和你说,顺便在这,我能缓解一下心情。”
周肆望着走廊里那些哭泣的家属,声音里多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对,缓解心情,每当我感到极端痛苦或是迷茫的时候,我就会来这种地方看看。”
“这大概是仙陨事故后,我在疗养院内养成的习惯。”
周肆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那时候我就喜欢站在窗边,看着那些穿着拘束服,在电疗下抽搐不断的病人们。”
“听起来很病态。”
阮琳芮没有因周肆这番惊人的发言感到慌张,她多少能理解周肆的想法,就算周肆再怎么理性,他也是人,只要是人,内心就一定阴暗肮脏的角落。
只是周肆肮脏的角度有些奇特,闻所未闻。
“然后呢?”阮琳芮顺着周肆的话问道,“像一个变态一样看着受苦的人们,反过来能缓解你的痛苦吗?”
“差不多,就像……就像《搏击俱乐部》里那样。”
周肆思量了一下,举例道,“我们一起看过那部电影的,对吧。”
阮琳芮默默地点头,两人同居的日子里,经常一起坐在沙发上,看一整宿的电影,那是段不错的时光。
“电影里,饱受失眠等精神问题折磨的主角,在参加互助会后,看到人们的痛苦,并在大家毫无保留的关心后,他奇迹般地能正常入睡了。”
周肆偷窥着一位哭泣的家属,低声道,“其实我依旧搞不懂,他为什么能从这种地方获得内心的安宁,从而坦然入睡,但这段剧情确实启发了我。”
“有人说,幸福感是比较出来的,当你晚上只能吃又涩又硬的面包时,看到饥饿的流浪汉,你便不觉得痛苦,反而觉得幸福。
又或者说,与痛苦和解的最快手段,就是让另一个更大的痛苦覆盖住它。
比如你在苦恼自己刚刚失恋了,但紧接着你出了车祸,失去了一条腿,这种时候,与断腿相比,恋人的离开反而微不足道了。”
周肆示意阮琳芮离他近一些,顺着他的目光,去看那些悲痛不已的人们。
“好吧,得承认,从世俗的角度来讲,我这种行为并不道德,可以说充满阴暗、恶毒,是被人唾弃的,但我会坦诚地向你表示,我确实能从其中得到一些缓解。”
周肆的脸上浮现起一股莫名的笑意,他接着说道,“我想到这些人承受的痛苦,余生病痛的命运,某些瞬间里,我会觉得自己过的反而不错,也就不觉得心烦意乱了。”
阮琳芮冷冰冰地评价道,“你正从他人的痛苦里汲取自身的庆幸。”
“差不多吧。”
她想说些什么,可话在脑海里酝酿了半天,变成了一句充满疑惑的反问。
“所以,你约我出来,只是想让我聆听你这病态的缓解方式?”
阮琳芮不打算痛斥周肆些什么,说到底,周肆也是一个可怜人,如果生物医疗技术没有实质性的突破的话,他的余生不出意外的话,都将在维生舱内度过。
和那些立刻死去的人相比,阮琳芮也分不清,这般延续的生命,对周肆来讲究竟是一种怜悯,还是一种折磨。
以及……这对自己是一种解脱,还是折磨呢?
如果窥探他人的痛苦,能令周肆短暂忘记自身的痛苦,那阮琳芮觉得,这也算是一种可以理解的缓和手段,至少周肆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不是吗?
“不,我约你出来,是有一些正事要谈。”
周肆挪动起了步伐,“我们边走边说吧,在这里谈话未免太不合时宜了。”
阮琳芮被周肆逗笑了,“你现在想起来不合时宜了?”
两人离开了医院,沿着街道一路前行,即便石堡遇袭引发了如此深远的影响,哪怕人们再怎么害怕化身躯壳的又一次失控,但在如今的时代,人类社会与化身躯壳之间的联系,还是过于紧密了。
如同生长在一起的骨与肉,暴力的剔除只会带来巨大的伤痛。
因此,街头巷尾的化身躯壳又一次多了起来,它们各司其职,维护着城市的运转,庞大的无人机群从夜幕之间掠过,带起一片转瞬即逝的银河。
一切又恢复了常态,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
周肆习惯性地双手插兜,但机械化的双手不需要休息,也不存在所谓的“放松”。
这也是一种钢铁与血肉的差异所在,周肆像是僵持着双手,摆着一副可笑的动作,迈步行走。
这种细微的变化,就是周肆近期一直以来努力适应的,他有做过尝试,但收效不大。
因此,许多不必要的烦恼随之而来。
“我的躯壳,这具凭借,它除了与我的本体保持识念连接外,还时刻与云端保持连接。”周肆开口道,直入正题。
阮琳芮轻轻地点头,应和着,“嗯。”
“也就是说,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这具躯壳里,有许多程序正在后台运行,将我的数据实时上传至云端中。”
周肆继续说道,“无论是部件的耗电量,还是我的坐标,启动程序……有必要的话,说不定,他们能用一个3D模型,实时模拟出我此时的动作。”
“我也曾是神威科技的职员,我很清楚你们能对一具化身躯壳的数据收集,可以详尽到什么程度。”
周肆语气轻松,望着灯光闪动的街道,他试着眯起眼睛,令光芒在眼中扩散融合在一起,但在强大的视觉系统下,事物是如此清晰,不再有任何的模糊。
他有些失望。
“怎么突然提到这个了?”阮琳芮疑惑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被人窥视的感觉很糟糕。”
明明说的是消极的话,但周肆的声音却带着笑意,“无论是我所看见的画面,还是听到的声音,乃至我自己说出来的言语等等,它们都会被收集、打包、上传。”
“也许在神威科技的某个隐秘的房间内,我的详细数据就在大屏幕上滚动,下面则坐了一群研究员,对我的行为举止评头论足。”
周肆顿了顿,感叹道,“我知道,都2042年了,科技网络的高度渗透下,人们早就不存在什么所谓的**了,但这么直白地落在我身上,还是觉得有些不适。”
他与阮琳芮走上天桥,在正中间的位置停下。
周肆望着下方行驶的车流,灯光汇聚成了一片,像是“城市”这头活物那发光的血管。
他低声感叹着,“除了我藏在脑子里的思想外,不再有东西是封闭的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阮琳芮大致理解了周肆的话,开玩笑道,“那些条条框框,都写进了用户协议里……我替你签的字。”
“哈哈哈。”
周肆笑了起来。
片刻后,笑声休止,周肆意味深长地与阮琳芮对视着。
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你可以从他人的眼神中,读到许许多多,海量的、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信息。
周肆不确定,自己这双电子化的义眼,能否如曾经那样,向着阮琳芮足够明确的信息,同时,周肆也好奇着,阮琳芮会在自己的眼中看到什么呢?
是一堆精密的电子元件,由代码所编织的虚幻意识,还是说,另一个与意识同行的、真正的灵魂呢?
以及,这具高性能的、远比血肉之躯还要强大千万倍的钢铁之躯,即便它再怎么精妙,它真的能完全地取代血肉之躯,将那复杂深远的情绪,完美地模仿与表达出来吗?
这究竟是一种优化,还是劣化呢?
阮琳芮不清楚周肆脑海里激烈的思绪变化,她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周肆。
也许是两人之间长久的默契起效了,阮琳芮隐隐约约猜到了周肆的想法……算不上猜到,结合周肆先前的言语,这已经算是一种明确的暗示了。
周肆想摆脱神威科技的监控。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阮琳芮深吸一口气,“但如果这能帮到你的话,我可以为你这样做。”
“哪怕这有可能让你丢了这份高薪工作,甚至说被起诉、关进监狱?”
周肆反问道,“你我都知道神威科技的强大。”
“但它还是被监察局栓上的链子,不是吗?”阮琳芮轻松笑道,“不必担心我。”
说的容易,阮琳芮的心还是悬了起来,明明自己正处于安静的天桥上,身旁也有周肆提供安全保障,但她仍是感到不安。
是因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吗?
“只是……这件事,我没法一个人完成。”
阮琳芮接着说道,“就算神威科技被拴上了链子,但它还是神威科技,兴许我刚开始动手,他们就察觉到了异样,直接派遣安保团队过来了。”
“甚至说,强行远程关停我,”周肆无奈道,“没办法,我的残躯还在他们那。”
阮琳芮暗示道,“我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助手,至少是能抗住神威科技压力的……”
“我已经联系李组长了。”
周肆回忆起先前的种种,叹息道,“说实话,我开始觉得监察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了,但眼下,监察局又是我们唯一能信赖的。”
“那就好,监察局内应该有我需要的东西,以及实施的环境。”
阮琳芮转身便要走下天桥,她的车还停在不远处医院的停车场里。
“我们现在就动身吧。”
“嗯。”
周肆说着向前走了两步,随即,他的脸上浮现起了一抹微妙的笑意。
阮琳芮回过头,等待着他,“怎么了?”
“只是想到,如果有人正通过某个后台程序一直监控着我,而且他也听到了我们刚刚的对话,觉察到了我们的行动,我很好奇,他会怎么做。”
周肆望向四周,季思玲死后,他担心的并不是神威科技,而是那位神秘的上仙。
自云中城事件后,周肆便将上仙的真实身份怀疑至了陈文锗。
随着陈文锗的死亡,上仙也停止了与至福乐土的联系,这一点可以从那时山君与季思玲、也就是翠夫人的交易中可以知晓。
但问题是,正当周肆怀疑,到底是谁杀死了陈文锗时,季思玲又在她的安全屋内,惊恐地向自己说起上仙的存在。
上仙与陈文锗并不是一个人。
上仙没有死。
如此一来,石堡遇袭中的诸多矛盾点,似乎也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那位帮助霍道川攻克石堡网络防御的神秘黑客,显然便是那位传说中的上仙了,他在利用霍道川之后,又开始杀人灭口,轻易地将季思玲困在了隐巷之中,乃至引爆了一枚温压炸弹来毁尸灭迹。
这位上仙的能量远比周肆预计的还要巨大,更何况,随着周肆怀疑的继续,对于上仙的真实身份,他已有了一个大致的范围。
能与陈文锗产生联系,在化身躯壳领域有如此见解,并且能轻易攻陷石堡的网络防御……
神威科技。
所有的怀疑又一次地回到了起始点,周肆的敌人位于神威科技的高层之中,是一位看不见、摸不着的大人物。
换做之前,周肆也许还会信心满满,但当他从这具钢铁之躯中醒来时,事情的走向便狂奔至了歧路。
也是直到这一刻,周肆终于捋明白,那深埋在心底的不安,究竟是从何而来了。
对于当下的局势来讲,那位上仙极有可能就在神威大厦内,并且他有权力抵达周肆的残躯之前,他都不需要做多么复杂的事,只要关闭电源,或是终止维生系统,甚至说,将枪口瞄准周肆残躯的脑袋,轻轻地扣下扳机。
上仙便可以杀死周肆,而周肆则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
好在,上仙不会那么贸然地暴露自己的身份与踪迹,不然,他也不会隐藏了如此之久,但他越是这样,越足以证明他的小心。
顺着这一种可能继续地猜忌下去,周肆相信,那位上仙有极大的可能,正紧盯着屏幕,利用某个隐藏的后台程序,观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自己的所言所行,都将完全落入对方的眼中,处于绝对的被动之中。
“落入下风了啊……”
周肆在心底抱怨着,正如他刚刚和阮琳芮所讲的那样,除了自己的思想外,周肆对于上仙再无任何**。
但周肆没有因此放弃,他仍在尝试反抗,假设上仙意识到了异样,那么他一定不会坐以待毙,而一旦对方有所行动,那么周肆也能以此,搜寻到他的线索。
以自身为诱饵。
“其实……已经足够了,周肆。”
阮琳芮的目光带着寂寥与心痛,不知道她是在为自己悲伤,还是为周肆感到难过。
“你已经为这个案子付出的够多了。”
阮琳芮不是蠢材,她虽然不清楚整个事件的全貌,但她也明白周肆接下来所行之事的危险。
“你是想说,我大可以安心地远离风暴,交给别人吗?”周肆拒绝道,“这可不一样了,阮女士。”
“你是想用所谓的沉没成本来劝阻我吗?这一点倒是事实,为了这个该死的案子,我把自己搞成那副模样……但要我说,这已经和沉没成本无关了。”
周肆步伐坚定大步向前,要是上仙此时正看着自己,周肆希望他能听到这段话。
“这已经是一种无法消解的执念了。”
周肆向着阮琳芮微笑,“你难道不想知道真相是什么吗?”
阮琳芮沉默地点了点头,攥紧车钥匙,跟着周肆一同走向停车场。
周肆这副新躯体,虽然有许多不便的地方,但把自己强塞进车里,倒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从追求真相的狂热里清醒几分后,周肆又说道,“倒是你,阮女士,帮完我这些后,你就离开铵言市吧。”
“躲的远远的,直到这场风暴结束后再回来。”
“怎么了?”阮琳芮顺势说道,“我倒是还有年假没有休。”
“我们的敌人是个疯子……引爆温压弹、推平隐巷,发动恐怖袭击、击溃高墙。”
周肆平静地诉说着,化身躯壳的他,可以随意地控制语气,再也不会过于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这是一个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周肆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习惯性地望向车窗外,周肆几分后悔道,“我不该和你说这些的……也许我应该去找别人。”
“为什么?怕把我牵扯进来吗?”
听到上仙的种种疯狂之举后,阮琳芮意外地没有感到恐惧,反而因周肆的担忧产生那么几分欣喜。
就像从周肆这份担忧之中,觉察到他对自己仍留存的几分爱意一样。
“别担心,周肆,没事的。”
阮琳芮的眼前闪过一片灿烂的火光,以及火光之前那个如高墙般,替她挡住热浪的身影。
“我……”
“我一直想为你做些什么。”
阮琳芮发动车辆,窗外的景色缓缓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