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尝试唤醒程序。”
“准备倒数,3、2、1……”
“唤醒目标。”
……
该如何形容朦胧的睡意呢?
就像浸泡在一片温暖的水中,没有重力的约束,也没有浮力的挤压,仅仅是浸泡着,一切都很温暖、舒适,就像胎儿沉睡于子宫的羊水之中。
意识放松舒展,每一寸神经与肌肉,都得到最彻底的释放……
阵阵杂乱的余音传来,声音模糊且悠远,像是有人站在天边向着“自己”大喊,跨越了很长的时间与距离才传了过来。
等一等……自己?
自己是……我?
那么,我是什么?
我……我是……
周肆。
男人睁开双眼,明亮的阳光洒满室内,一片的金黄令他不由地眯起了眼睛,仿佛地面与墙壁都铺上了一层轻薄的金箔。
适应了稍许后,他这才完全睁开眼睛,观察室内的一切。
这里应该是一间豪华的隔离病房,床边摆着一台看起来极为昂贵的医疗设备,一旁还有着呼叫护士的按钮,柜子上摆着果篮插着鲜花,像是不久前有人刚刚来看望过自己。
男人活动了一下身子,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左臂空荡荡的,愣神了片刻后,他想起自己的左臂早就截肢了。
对……很早就不见了。
意识追溯着脑海里的记忆,男人继续挖掘着,诸多纷乱的回忆扑面而来,台风霖将、遇袭的石堡、霍道川的宣言,以及那吞食自我的烈火。
回忆在此戛然而止,男人身子本能地颤抖了一下,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别的什么。
男人下地走了两圈,按照自己的经验来讲,每次这种大战后,通常都会把自己弄的遍体鳞伤,疲惫不堪。
但这一次很奇怪,男人的思绪不仅不觉得痛苦,就连身体的钝痛也荡然无存,再回忆起记忆里最后的大火。
男人撩开衣服,映入眼中的并非是可怖的烧伤,而是光滑平整的皮肤,仿佛那场大火只是幻觉,又或者说,自己确实被烧得满目全非,但经过昂贵的治疗方案后,自己又痊愈了。
各种意义上的痊愈。
男人没有在意过多,目光有些茫然地望向落地窗外,映入眼中的是神威科技的产业园,看样子这间隔离病房就在神威大厦内。
然后……
周肆。
忽然,男人脑海里回忆起了这个名字,自己的名字。
绝大多数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在生活的某个瞬间里,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也就是自己的名字,以及名字其背后所代表的一切。
像是一种幡然醒悟,又像是一种突然间自我认同的呈现。
男人……准确说,周肆,此刻便产生了这种奇异的感觉。
仿佛自己的意识与**产生了某种隔阂,像是一团沸腾的水,被强行束缚在玻璃器皿中。
沸水翻腾着,玻璃器皿也随之剧烈地震颤,几乎要生出裂痕,遍布全身。
周肆将这种诡异的感觉归结于自己的离识病,为了转移注意力,周肆站起身,试着离开这间隔离病房。
用力地拧动了一下门把手,像是有人把周肆反锁在了里面,纹丝不动。
“有人吗!”
周肆扯着嗓子喊道,声音有些沙哑。
他猜测,这可能是自己吞吸的高温气体,灼伤了声带。
无人回应。
周肆转而扫视了一圈室内,他这时才发现,室内没有时钟,就连医疗仪器的显示页面上,也没有时间的标注。
像是有人刻意隐去了房间内的“时间”,以避免周肆察觉到某些异常。
周肆警觉了起来。
他对于这种精妙的设计感并不陌生,先前他就被霍道川载入了乐土系统中,在那里经受了苦痛的种种。
但说实话,其实乐土系统内的一切,因有人与自己互动,周肆还是可以很容易地在与他人的交涉中,察觉到世界的虚假。
比较麻烦的反而是眼下这种情况,无人与周肆交流,有的只是冰冷的物质,堆满了房间。
周肆坐回了床上,他感到有些烦躁,像是身体里藏了另一个人,他正在自己的皮囊下挣扎,试图钻出来,砸烂眼前的一切。
深呼吸。
周肆按动了一旁的护士按钮,短暂的长音后,女人的声音从房间的四角传来。
“周肆,你终于醒了,感觉如何?”
听得出来,这是阮琳芮的声音。
“还不错,”周肆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比我醒来时预想的要好很多……”
他顿了顿,坦白道,“但还是有些奇怪的地方。”
“比如?”
“比如一种陌生感,就像意识与**间出现了一层看不见的障碍……”
周肆叙述到了一半,忽然将矛头指向阮琳芮,“阮女士,你为什么不进来看看我呢?而是用这种东西和我对话。”
阮琳芮沉默了一阵,扬声器里传来一阵噪音,像是有人接过了麦克风。
“周医生,虽然你的身体恢复了,但你……但你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是李维陨的声音。
“静养?”周肆怀疑道,“静养可不需要这种近似软禁的手段吧。”
“周肆……发生了许多事,你需要先休息一阵。”
“我已经睡得够久了,”周肆强硬道,“哦,对了,我睡了多久?一个星期,还是半个月。”
李维陨犹豫了一阵,也可能是挪开麦克风,和其他人讨论该如何回答,片刻后,他的声音又一次地响起。
“现在已经是8月20日了,周医生,你昏迷了近一个月的时间。”
周肆愣了一下,像是难以接受如此大幅度的时间跨越般,随后他再一次看着自己的身体,那种诡异的、强烈的排异感再次浮现。
“看样子,我伤的真的很重啊……”
周肆渐渐低下了头,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李维陨适时地说道,“周医生,你还需要在这里静养一阵,在此期间,我们会把发生的一切,都慢慢地向你解释。”
“嗯。”
周肆敷衍似地回应了一个单音,紧接着,他突然站了起来,快步朝着落地窗走去。
站在通透的窗前,天空离周肆如此之近,仿佛他只要再向前一步,便能踏入那天界之中。
周肆凝视着那无垠的天空。
李维陨担忧道,“周医生……”
“我没事的,李组长,只是看看景色,舒展一下心情而已。”
周肆说着转身离开,但下一刻,周肆再次猛地转体,身体弓起,将全身的力量尽情爆发。
这一刹那内,周肆没有察觉到血脉喷张的感觉,反而聆听到了一阵熟悉的低鸣声。
肌肉纤维束的充电启动。
周肆挥起不存在的左臂,猛砸着眼前的落地窗,随后,那只虚无的手臂切切实实地重击在了玻璃上,短暂的停滞后,蔓延出一大片的崩碎的裂痕,向着四面八方扩散。
如同某种心理暗示被解除了般,周肆看着自己玻璃中的倒影,一大片的碎块里映照着周肆人类姿态的面容,另一大片的碎块里则倒映着冰冷的机械躯体。
象征主义般,无数的碎片将周肆切割成了血肉与机械,感性与理性。
周肆再次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左臂,他看不见那条手臂的存在,但他确信,那条手臂就在那,只是视觉欺骗了自己。
于是,周肆再一次地挥出重拳,将眼前摇摇欲坠的落地窗彻底砸碎。
晶莹的碎片翻滚着,它们没有落入明亮的天空之中,而是坠入了昏暗的渊底。
周肆站在崩碎的落地窗前,窗后没有天空,而是一处实验场地,正对着周肆的是一处实验观测台,下方则是各种奇奇怪怪的设备。
他所处的隔离病房只是一个搭建起来的片场,落地窗后是足以欺骗人类视觉的显示系统,它们将天空画面重复播放,就像《楚门的世界》那样,试图囚禁周肆。
“周医生,请冷静。”
李维陨快步跑了过来,在他身后是一脸急切的阮琳芮。
周肆没有理会他们两人,而是直勾勾地看着前方,那里似乎有着什么东西,但当周肆努力看清时,他却发现自己的视野里闪过一片红蓝的线条,像是电子画面出现了故障一样。
“别烦我。”
周肆一把推开了李维陨,不知道是李维陨太虚弱了,还是自己力量太大,周肆这一下直接将李维陨推倒在地。
阮琳芮紧张地看着周肆,她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周肆疑惑地看着自己推开李维陨的右手,整条手臂时而是人类的血肉之躯,时而又变幻成了冰冷的机械。
周肆似乎明白了什么。
“周医生,别这样……”
李维陨还想劝阻些什么,但阮琳芮打断道,“算了,李组长。”
阮琳芮叹息着,眼角潮湿,“他总会知道的,而且,他也没那么脆弱。”
周肆看了两人一眼,他依旧什么话都没说,继续向前,直到他来到了那片幽蓝光芒之前。
那是一座移动容器,形似梦池的胶囊状,里面充满了营养液,浸泡着一具扭曲的男性躯体。
男人浑身严重烧伤,皮肤上像是爬满了狰狞的蜈蚣,整只左臂消失不见,连带着一定的皮肤也荡然无存,露出了鲜红的血肉,左腿自脚踝之下的部分也消失不见,同时,他右手的几根手指也被切除了。
除此之外,男人的脸庞也变得面目全非,整张脸庞与头皮都被烧伤覆盖,看起来可怖至极,仿佛是噩梦里才会出现面容。
理论上来讲,男人遭受到了这种程度的伤势,他已经必死无疑了,但就像有一个恶趣味的富人,要折磨他般,令他继续活着。
男人的身体被各种可怖的输液管穿插得千疮百孔,人造的外置器官大大咧咧地摆在他身体的下方,为他的体外循环提供支持。
就像一场可怖的畸形秀,一次延伸向世界尽头的处刑与折磨。
“那场恐怖袭击的最后,你被火焰喷射器直接命中了。”
阮琳芮努力令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但还是难免带上了哭腔。
“烈火险些杀死了你……事实上它已经杀死了你,一旦你离开维生舱,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你就会死于窒息,就算撑了过去,你也会因后续的器官衰竭死亡。”
“左智先生救了你,他把你加入了长生方案,让你得以在维生舱内继续存活,同时,你也能如他一般,凭借着化身躯壳在人世间行走。”
周肆仍旧保持着沉默,他望着容器中的自己,另一个周肆。
忽然,周肆笑了起来。
像是听到了一个荒诞离奇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