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地与复仇地的交界,白眉氏族的驻地河谷,已经是一片狼藉。
倾塌的钢铁壁垒,毁坏的水泥工事……还有拆散成碎片的帐篷营地,原本熟悉的生活、居所,如今到处是被喙嘴兽蹂躏过的景象。
所幸,部族中的大多数人,还是幸存了下来。
面对毁坏的家园。
人们的脸上并没有浮现出多少绝望,反倒是很快开始行动,收拾残局,进行着重建工作。
他们就像是这片土地上舔舐着每一寸草根和苔藓生存的所有动物一样,汲取着每一丝能够汲取的养分,用尽所有力量修复每一分伤口,然后繁衍不息。
一直延续下去。
路梦站在草原与焦土大地的分界。
苍翠与枯黄分明。
像是有神明用星辰为尺规,在地上强行划出了一条线。
区隔生死。
从地理的因素来说,自然界应该不会出现这样的景象,也难怪闪地的牧民会将其视为神秘的、绝对无法逾越的界限。
如今,这条界限又向着闪地推进了几百米。
那一天,当白眉氏族躲避兽灾、从天火下幸存之后,只是粗略地检视了一番周边,就快速趁夜返回。
没过多久。
当晨曦初现,天火再起。
它疯狂轰击着闪地的边界,像是警告又像是泄愤,宣泻出无上的伟力。
看得人们心惊胆战。
只是他们早有准备,留出了许多缓冲地带,白眉氏族除了被吞噬掉一片草场外,并没有额外的损失。
这样的疯狂,也让人们见识到,之前落在自己头顶的,倒是是什么样的东西——也更加为自己能够幸存下来,而感到不可思议。
——可是,天火已经如此。
那能够阻挡它的存在呢?
无名氏族所允诺的庇护,居然能够与这种天地伟力相抗衡。
很快他们见证到了更不可思议的事情——白发的红王,驾驭着巨兽,从西而来。
他踏着巨兽的长颈。
越过了山岩悬崖,出现在众人面前。
与之同时,从那一天之后。
一则传说,以悄然但又极其迅速的态势,开始流传在闪地:
初火,文明诞生之时的第一缕火焰。
他与天火同源。
所以才能不为所伤,并且将这份力量分发给众人。
初火一度熄灭,万古长暝。
世界也因此陷入了以千年记的晦暗、混乱之中。
而他的出现,也将重新点燃这片焦土,将文明或者战火,洒向世界……
“——你知道这是胡说的吧。”路梦眺望着复仇地,“哪怕是我,如果正面挨上一记天火,也很难说有多大概率可以幸存。”
除非做好准备,更新特种装备。
或者利用速度优势,避免被天火锁定,游走穿越过复仇地……但这也不能算是正面对抗了。
对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而言。
机械师们制作的装备、材料,还算是极隐秘的存在,更不会公开原理,对无法理解的人来说,那就等同于魔法。
听到他的话。
随行的男人拨弄了一下琴弦,笑着说道:“我可不敢下这个判断。”
“再说了,身为战争级的您……说会老实安分,恐怕也没有多少人会相信吧?”
他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没想到巴德先生你自己,也喜欢用这个定义。”听到‘战争级’,路梦嘴角轻扬,也不知是否是在赞同对方的话,反倒是拐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上,“我还以为,这只是说给听众听的。”
“哎呀,这样说也没错。”巴德挠挠头,他知道路梦在暗指什么,“大多数听众只是普通人,对于强者们的争斗,也只是关注谁更厉害一些……划分出等级、位阶,那就是最直观的反应。”
就如演义故事中的武将。
哪怕在真实的历史中,有的人从未交手谋面,甚至活跃的年代都不一样……但在说书先生们的口中,那也是一定要分个排名高下的。
“那我斗胆问一句:在巴德先生你的心中,大家的排名是怎样的。”
巴德心里咯噔一下:“红之王阁下如果是问历史,那我还能说道说道……可如果是当世的人物嘛,这未免就可能有些得罪人了。”
“更何况,我还没有游历遍整片大陆,见识实在浅薄,这么早就说出来下定论,贻笑大方是早晚的事情。”
“也就是说,巴德先生心里已经有一个答案。”路梦说,“而且,历史、当世……它们也不冲突吧?”
巴德沉默不答。
这位红之王……他在故事中炮制编排的“初火”,当真正见面之后,他才发现对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敏锐得多。
远不是什么听几句吹捧,就飘飘然不知道自己是谁的货色。
就连他,都差点被套出话来。
所幸,路梦并未再追问。
“不管怎么说,无论是从余烬教团还是我個人,都很欢迎巴德先生的到来,也欢迎您多驻留几日。”他说。
“不过,关于我的桃色和花边新闻……要是能够少一些就更好了。”
青年似笑非笑。
“哈哈哈……我本来就早已此意。”吟游诗人暗自擦了一把冷汗,“至于其他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们师门还是有一些高雅的艺术追求的……”
难道是我的小号被发现了?
不该啊……
看来写好的那几本《红之王宫闱秘史》、《禁忌初火之欲情燃烧》……发表的时间,要往后拖一拖了……
路梦没有管这位疯狂头脑风暴的诗人,他从地上抓起一把焦土,熔化又凝固的砂砾在手中呈现出晶莹的质感。
现在,还是白天。
晴空万里无云,除了最大的那一轮圆月的轮廓实在无法忽略,呈现出隐约的朦胧,占据了地平线外大半的视野……此外,并看不到其他的星体。
只是,他知道。
这时的天上,时刻有一只“眼睛”在注视着下方的一举一动。
……
……
白眉氏族扎起的临时营帐。
“你从哪来?”
“……”
“你在商人行会中的职务是什么?”
“……”
“你饿了吗?”
“我饿了。”
青荣扶住额头,深深叹了口气。
有一个人坐在对面,脚带锁链、双目无神,就这么呆滞地看着他。
这是白眉氏族,在天火过后的商人行会营地里,找到的唯一幸存者。
当时,他趴在一具焦黑的尸体下——从尸体肥硕的体型来看,大概率就是任林本人,那位商人行会的驻闪地代表。
在最后一刻,他的确披上了防火的特种布料,它也没有被天火击穿。
只是,隔热的效率,毕竟是有限的。
被涂料阻隔的激光,没有直接点燃下面的人体。但传递过来的高温,却是生生把他给烤熟了。
反倒是最后无意识的一扑,盖住一个人,让他恰好幸存了下来。
至于雇佣武士、行会营地的其他人……都已经化为了飞灰焦炭,别说确认身份,就连人数有多少都不清楚。
更无法检查尸体情况。
只是,这幸存者有些痴傻的样子,青荣盘问了半天,才大概知道他叫“林尔”,其余的也只有涉及到生理**相关的问题时才有反应。
如果不是他的身上有被拷问的伤痕,大概也是个被掳来的奴隶或者可怜人,因为受了太多折磨所以才精神失常……如果只是个嘴硬的俘虏,青荣都想着要不干脆一刀杀了算了。
“就这样吧。”他站起身,“给这人准备些吃食。”
听说姬海醒了过来。
现在的青荣,正一心惦记着探望自己的好友,没心情陪他耗时间。
他一抬头,却见带着侍者的不是白眉氏族的守卫。
而是几个蜂人弩手和断角人战士。
对方欠身,青荣也连忙还礼。
“红之王殿下让我们接管这里的防务,”领队看了一眼坐在帐中的林尔,“以后照顾和审问他的工作,就交给我们吧。”
“那就辛苦了。”
青荣求之不得。
白眉氏族如今的重建工作正在紧要关头,而与红之王真正接触之后,他们也才知道对方实际上到底有多庞大的势力,而不是一个普通流浪部族能比的。
但即便如此,对方居然还最大限度保持了尊重和从各方面给予援助。
这已经相当难得。
青荣双臂交叉,再次行礼致谢,离开了营帐。
“这是你要的东西。”
带来的侍者端着一大碗蒸麦、一盘肥得流油的烤羊肉,还有一杯鲜榨的牛奶,还散发着微微的热气……一起放在林尔的面前。
这对招待一个疑似俘虏的人,已经相当丰盛了。
只是,刚刚还说自己饿了的林尔,却像没有看见一般,无视了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菜肴,眼神反而直勾勾追着离开的青荣而去。
仿佛对方更加美味一般。
“喂。”侍者敲了一下桌子,有些不耐烦。
“哦哦……”林尔这才反应过来,看向身前的食物,停顿了一秒,嘴角慢慢浮现出笑容。
一副胃口大开的模样。
他很快狼吞虎咽起来。
侍者见状,完成了工作,也点头离去。
只是,在他快要离开营帐之前,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有,有酒吗?”
侍者一愣。
说话的人就是林尔——在他的印象里,这应该是此人这么多天里,第一次主动向看守的人提出要求。
“我去问问。”他说。
……
……
深夜,姬海掀开帘帐。
仰望星空。
这么多年里,他的内心,还是第一次如同今天这般平静。
苏醒之后,他略微活动了一下,就被钟医生带到专业的野战医院营地,在里面的医疗床上又配合其他检查的工作者,多躺了半天。
维修床使用的名额非常珍贵。
排队的人都有许多,每一次开机都需要大量的燃油和医药消耗……不可能专为他一个人霸占。
基本上都是留给重症患者。
但哪怕只是多躺了半天,在清醒的状态下,姬海还是更清晰地感受到了治愈速率的增加。
这让他神清气爽。
就仿佛是得到了天神的赐福一般。
凡是被治愈的闪地牧民和士兵,也都有着同样的感觉……第一次见识的他们,表现出来的激动与震撼,还要更加强烈。
近乎顶礼膜拜。
初火的传说,在人群中进一步扩散,哪怕不清楚余烬教团具体的教义,这样的神迹还是在他们心中,形成了朴素的信仰。
唯一让姬海有些遗憾的是。
就连古代维修床……都没能治好自己身上的怪病。
还真就如红之王当时所说。
他来不是为了治病,
而是救人的。
对方已经完美履行了他的承诺,自己这边,倒也是没有什么苛责的。
只剩下感激。
“……替身吗?”姬海摸着自己的脸,暗自沉思。
他知道:在联合城,有些贵族为了防备刺杀,会为自己的子嗣在从民间或者近亲之中,挑选一大批样貌骨相相似的孩子,陪着一起长大。
中途不断筛选,最后留下一个最为相似的,便是“影武者”。
配合上化妆技术,等到他们继承爵位,就相当于拥有了一个完美的替身,真真假假难以分清。
关键时刻,就是第二条命。
据说,有不少的反蓄奴者在刺杀目标时,就是栽到了这上面。
为此,他还特地提醒过卢金……
某种意义上,这和流浪部族的伴当制度非常像,区别在于伴当名义上有替死的义务,可实际上因为从小长大、关系深厚,那就是家臣和战友。
而由于流浪部族的继承,也没有那么依赖血缘。
闪地历史上甚至还有族长战死,他的伴当临时接替位置的案例……只是在抵御完兽灾后,哪怕全族已经公认了这个结果,那人还是为了澄清自己并非为了权势而故意暗害伙伴,主动离开了部族,自我流放……
这一事迹也成为牧歌中津津乐道的素材,只是那个部族如今也早已消亡或者说拆散重组,找不到踪迹了。
想到这,姬海叹了口气。
忽然,他的背后被人猛地一扑,差点就要摔倒在地。
“咳咳咳……”大病初愈的他,一口气几乎就要没缓上来,可脸上却是浮现出惊奇……
……
而在此刻。
幽暗的营帐内。
一道声音在自言自语着:
“吃饭对人类而言是一项极其重要的活动,为了维持我们的生命体征,这是必要的、不可忽视的、必需进行的……”
他一边嚼,一边念叨。
只是,那些破碎的麦粒,没有一颗吞进肚子里。
而是全部洒落在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