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斯昆城中的混乱也渐渐平息。
然而混乱的种子并未被剿灭,斯昆官方仓促集结的城防部队虽然精锐,但还是被无畏托拉率领的骸骨团战士冲破了防线。
沙克王国内不是没有叛军,好比前朝余孽克拉尔之选,以及不知为何迟迟不能剿灭、历史悠久的狂战士们。
然而如骸骨团一样,不是依靠现有的沙克战士而是重新武装断角人,突然发动叛乱的,这还是第一次。
斯昆的军队擅长将敌人抵御在城门之外,甚至无惧在荒野上和成群的圣国骑士厮杀。但是他们对于如何在逼仄的城中街道上镇压叛乱,显然还是经验不足。
与之相反,每一个断角人,都曾长期厮混在街巷中。
话是这么说,骸骨团在突围的过程中还是丢下了至少一半的尸体。
如果再扣除整次行动中死去的人数,能够活下来的断角人,或许只有三分之一甚至更少。
街道上处处可见层层交叠的尸体,有骸骨团的,也有沙克士兵的。他们有的握住崩断的刀刃碎片,在临死前也要刺入对方的胸膛,不顾自己的双手被割得血肉模糊。
然而骸骨团终究还是离开了斯昆镇,开始了在荒野上的流浪。
恐怕包括他们自己,没有人能预知到这群尽皆负伤、缺衣少粮,还被王国通缉着的断角人们的命运。
直到这时,斯昆镇的城主才带着他的亲兵,姗姗来迟。
……
一支卫兵小队守在监狱塔下,塔上的明火已经被扑灭。
身着制服,满身灰烬的巴克四处踱步,焦虑不已。
这个曾经的北门守卫因为多次防御砂匪冲城有功,已经提拔成了城门的守卫长官,手下管着一队十几号人的卫兵。
再也不用每天苦哈哈地站岗,盘问过往的人群了。
然而好巧不巧,昨天晚上正是巴克负责执勤。
随着监狱塔被攻陷,那些他曾经俘虏的砂匪,只要还活着的,也尽皆跑出去了。
严格来说,这不是巴克的错,昨晚的动乱也不是一个小小的城门长官能够弹压的。
大战起来之后,更是全城的沙克士兵参与。
然而,巴克毕竟是第一责任人。动乱起来后,他应该第一时间发出警报,告知守卫敌人所在的位置,指引方向。
——也就是监狱塔。
“嘭!”巴克一拳打在监狱塔的墙面上,激起一层积灰。
这座塔的主体结构是石制的,大火只是烧掉了它内部的器物,墙体并没有损坏,只是有些地方被熏得焦黑发烫。
巴克心中痛骂那些断角人。
尤其是其中那个放火的人。
你劫狱就劫狱,把监狱塔攻占下来就完了,放什么火。
原本城中一片混乱,换谁来都分不清方向。结果监狱塔一着火,火光冲天,在斯昆的暗夜,明亮得如火炬一般,傻子都知道这里有问题。
偏偏那个时候局势已经完全无法掌控了。
前者是大家都浑水摸鱼,巴克在其中不知者无过;后者是敌人公开挑衅,但巴克却无能为力。
两种情况里,这个城门长官要承担的罪责是完全不一样的。
“城主。”
“城主。”
巴克的身后,卫兵们突然齐声问候。
他连忙转过身去,行了军礼:“‘大山’阁下。”
一个沙克人站在那里,身影压向所有人。
作为曾经的北门守卫,斯昆镇的仪仗牌面,巴克的身形在沙克族中已经算威武高大的了。
然而比起面前的这个沙克人来说,巴克简直瘦弱矮小得像个蜂人。
城主的身形就如他的称号一样,像一座山峰一样压来,在众人的身上留下一大片阴影。
这个沙克人不像联合城的贵族要用各种华丽的服饰彰显自己的身份,他只是身穿一条简单的布裤,上身**,打扮得就像一个流浪的战士。
但正是他袒露出的厚重骨板和犄角鳞片,宣告了这是怎样一个怪物——换做任何一个普通的沙克人,身上长出了这些骨质,他自己的体重就足以压得他起不了身。
光是靠着这些天然护具,城主便算得上全副武装。
亲兵们虽然各个披坚执锐、武艺不凡,但只要站在城主身边,还是显得像一队可笑的玩具。
也不知道是谁保护谁。
“你是昨夜的执勤长官?”城主俯视着巴克:“我记得你以前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守卫。”
“是,大山阁下好记性。”巴克连忙低头,这样他更加看不清城主的表情。
他的心中又忧虑又带有一丝窃喜。
原来我还是一个小小的守卫的时候,就让城主这样伟大的战士都记住了我。
“很好。”城主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那么你就继续回去做守卫吧,北门……北门太危险了,不适合你。”
“去守南门。”
说完,城主就带着亲兵走进了监狱塔。以他的身形要通过塔门还得弯腰侧身,近乎蜷缩着。
原本守在外面的卫兵连忙跟上。
只留下巴克一个人在外面懊恼。
他现在已经不是卫兵们的长官了,一朝打回原型……不,甚至更差。
“南门……”
在斯昆镇,南门守卫就相当于养老的闲职。
哪怕是在城门守卫序列里,都是意味着没有前途的存在。
巴克觉得以自己的实力,如果能回到北门,继续抵御各种流窜的匪徒,说不定还有机会积蓄战功,重新提拔起来。
但现在被直接发配到南门,那可真是没有指望了。
好在城主没有下令剥夺他的军职身份,也没有按战败罪处理他割去犄角,现在的结果就算是不错的了。
无奈,巴克只能一边抱怨着放火之人,一边灰溜溜地前往治所,领取自己的新安排。
……
监狱塔内,一片狼藉。
还没来得及散去的热浪打着旋,卷起灰烬和尘埃。
扑面而来的焦臭味呛得士兵们直咳嗽。如果可以,他们并不想现在就来调查这个地方,奈何城主就走在最前面。
这个沙克人像个没事人一样,粗壮的气流从鼻腔中吸进又喷出。
似乎灼人的空气和灰尘不能对他的肺造成丝毫的影响。
城主就这么站在已经焦黑成一片的监狱塔大厅里,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穆凯,”有人突然开口:“你想怎么处理这件事。”
那是一个一直紧跟着城主的沙克人,看起来瘦小又佝偻。
后面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卫兵们还好,他们都没什么机会和城主见面,不熟悉这些大人物;亲兵们此刻却是心中惊讶。
他们在今天之前,其实没有见过这个城主身边的沙克人。只是估摸着他既然能跟在城主身边,想来也是深得信任的幕僚。
但再怎么有心理预期,亲兵们也没想到他居然敢直呼城主的名字。
城主本名穆凯,只是作为一个有自己称号的伟大战士,人们要么尊称他为“大山”,要么就以官职“城主”相称。
能够直呼他为穆凯的,要么是极为亲近的朋友,要么就是他的上司,否则就是一种冒犯的举动。
城主的上司是谁,那不就是女王石魔么?
这个沙克人明显不是。
但看城主对他的态度,又不像关系多好的样子。
“怎么处理……”城主没有回头,“那些人自称为骸骨团——你是问我怎么处理骸骨团,还是怎么处理断角人?”
“这两件事难道不是一件事?”
“你不用和我装傻,”城主的话里依旧没有感情波动,“在我看来是一件事,但是在你看来却并不是。”
“也许吧。”瘦小的沙克人笑笑。
城主没有理会他,转身上楼。
其他人连忙跟上。
城主上了几层楼,又停了下来,四处查看。
亲兵们心中再次疑惑,这里还属于监狱塔的下层,而关押无畏托拉的是在顶层,战斗也主要发生在上层和顶层区域。
城主大人要调查骸骨团,在这下层逗留干什么。
监狱塔虽然是砖石结构,但经过火焰炙烤,不少地方还是有开裂的迹象。
以城主的尊贵,能亲自来探查就已经显得极为重视,但并不适合在这里浪费时间。
亲兵们并不敢贸然提醒,他们清楚城主的性格。
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大山阁下其实是个极为暴烈的人,只是平时能够控制住自己,不至于把自己的子民也当做敌人对待。
然而,那个瘦小的沙克人又开口了,代替他们说出了疑问:
“穆凯,这里是下层,我们应该去顶层……”
“闭上你的嘴。”城主打断他,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情感。
——那是戏谑。
“我曾听闻,在上古之时,平皮人会割掉自己的生殖器,把自己献给他们的王,服侍王的女人。”
“他们中有的只是为了苟活下去,也有的获得了享不尽的富贵甚至权力。”
“但从他们割掉那玩意的当天起,他们就不配叫做男人了。”
“人们叫他们为——‘太监’。”
“这里是我的城镇,还轮不到一个太监来指手画脚。”大山穆凯冷笑道:“我说的对不对啊,巴彦?”
被称作巴彦的沙克人状似不经意地扶了扶自己头上裹成一圈的布巾,笑道:
“穆凯你如果是问我关于‘太监’的事,那你说得很对。”
“我还可以告诉你,其实太监并没有灭绝——据说在联合城,仍有人用他们陪侍贵族和皇帝,只是换了名字。”
“不过在我们沙克王国,应该是没有的。”
“哼。”城主不打算回应,只是自己探查着一间间监牢。
他很了解这个叫巴彦的男人避重就轻的本事。
“没必要找了。”巴彦开口:“那我再告诉你一条消息。”
“火就是从这一层烧起来的。”
城主庞大的身躯一顿,看向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知识。”巴彦平静地说。
砰!
一根粗壮的铁栏被城主直接扯断,握在他的手掌里就像一条焦黑濒死的蛇。
“废物!”他骂道。
士兵们吓得连忙跪倒在地。
沙克族不兴跪礼,然而在城主的盛怒下,这些高傲的沙克战士们打心底觉得,只有跪下拜服,才能舒缓那按在头顶、犹如实质的压力。
只有巴彦还站在那里,平静得没有任何反应。
这一刻他原本佝偻的身躯,高过了在场除城主外的任何人。
“但是你口中的知识,并没能阻止火焰烧毁这个地方。”城主的语气迅速平复:“甚至这烈火还有可能就是因此而起的呢。”
“通缉骸骨团的全员——尤其是无畏托拉。”
他转身离去,直接下塔,也没有再去查看更高的楼层。
仿佛那个无畏者逃脱的地方,重要性还比不过这下层的监牢。
沙克士兵纷纷起身跟上。
巴彦没有动,其他人也没空管他,就这么把他留在了原地。
他循着灼烧的痕迹慢慢走着,时不时低身查看。
最终,沙克人翻开草灰堆,从里面拾出一个小物件。
——是一枚钢制的齿轮,哪怕已经被火焰熏黑,还是能看出它做工的精致。
“火,真的是骸骨团放的么?”他心中思索。
“火势从下往上,愈演愈烈……如果骸骨团的行动不及时,连同刚脱困的无畏者,都会被烧死在塔上。”
而放火之人本身处在下层,他才是距离逃生通道最近的人。
既能一举歼灭塔中警卫和骸骨团,还能保证自己的安全……这是何等的心性。
当然,巴彦知道自己可能是多想了。
比起这种猜测,无论是塔中警卫要同归于尽、重罪的囚徒报复社会、或单纯的骸骨团失手纵火,都更加合理。
但巴彦自己的行事风格就是,万事要考虑到最坏的可能性。
他环顾四周,这里应该就是火起的地方。
巴彦想象着当时的情景。
在最坏的猜测下,那个站在这个位置的,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条情报,巴彦不打算告诉大山穆凯。
这位城主刚才的反应令他生疑。
或许纵火本身就是他安排的。
监狱塔的出口洞开,听声音,城主等人已经离开了这里。
一阵清凉的风从大门涌入,混杂着塔中灼热的空气,卷起一阵旋风。
巴彦忍不住用手捂住眼睛,遮挡飞舞的灰烬。
就在这时,他的头巾松落了下来,露出它包裹住的犄角。
——是被齐齐斩断的。
巴彦无声笑笑,重新包好了头。
他想起大山穆凯临走前的话,低声道:
“没人能保证知识不会带来毁灭。
不过有了它,我们至少还能够重建这里呢,以及……”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但从过去到现在,巴彦在心底里已经重复了无数遍。
——以及重建沙克王国,重建这个我爱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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