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州,五台城。
风雪大作,整个城池都被笼罩在风雪之中,除却杂乱的雪,是看不到其他什么东西的。
巷子里,有四个人正冒着风雪前进,裹得严严实实,嘴里骂骂咧咧。
每到一个屋前,他们便要停下来,用力的叩打木门。
那声音参杂在暴风雪之中,怎么也听不见。
那几个人有些生气,两个人走上前,用武器来攻击木门,很快,木门就扛不住了,硬生生被破开。
院落里满是积雪,他们又敲响了里屋的门。
里屋的门缓缓被打开,几个人粗暴的闯了进去,将开门的男人推到了一旁。
随后连忙关上门。
狭窄且漆黑的里屋里,坐着几个人,男人穿着单薄,嘴唇青白,一旁的妇人躲在床上,怀里抱着三个孩子,身上裹了许多东西,在风中瑟瑟发抖。
四个人审视着屋内的一切。
“方才怎么不开院门?!”
“上吏.风雪太大,没听到。”
小吏挥了挥手,满脸的不悦。
“好了,好了,这些且不说,该交赋了.”
他从怀里掏出了文书,“牛长更户,妻牛杨氏,子女四人.”
牛长更很是惊诧,“上吏,今年的口赋我都已交齐”
“收的是明年的。”
“除却明年的口赋,还有其他的过冬杂赋。”
“风雪太大,阻塞了道路,现在要收清路赋,另外,有伐木赋,祀雪赋,今年娄太后逝世,举国同悲,要给天子缴纳献祭礼.你家四个孩子,口赋.嗯,你养了几只羊?”
牛长更只是盯着那小吏猛看,不说话。
“问你呢?”
“一只都没有”
“杀了?”
“死了。”
“我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就我们这几个人,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什么税,什么赋,我都交不起。”
吏眉头一挑,“你什么意思?抗税?”
他的目光绕过男人,看向了男人身后的妻儿。
男人缓缓从身后掏出了一把生锈的柴刀,一言不发的看着面前四人。
吏没有说话,看向了身后三人,“看看有什么能拿的。”
这三人就开始在周围搜寻了起来,有什么就拿什么。
男人护在家人面前,冷冰冰的看着他们。
翻箱倒柜的搜寻了许久,只找到了些琐碎,粟,唯一值点钱的就是两张羊皮,这羊皮还不曾处理,味道难闻,可他们也没有嫌弃,直接打包带走。
“这次就先饶过你,等风雪平息后,你要加倍奉还的,这里可都记着呢.如此大的风雪,我们尚且要出来做事,你一个大男人,躲在家里算什么?多出去做事,补贴家用,勿要这般懒惰!”
吏训斥了几句,领着其余众人转身离开了。
屋门被推开的那一刻,风雪猛地涌入,妇人颤抖了起来,好在男人及时关上了门。
男人双眼通红,缓缓坐在了一旁,他能听到那些人在院落里翻动东西的声音。
“走了吗?”
妇人问道。
男人缓缓点头,妇人这才缓缓从破烂的被褥里提出了一个小壶,里头是粮食。
“唉要不跟老赵家借点?”
男人只是板着脸,还是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再次被敲响。
牛长更猛地起身,浑身都颤抖了,“畜生,畜生”
他再次掏出了柴刀,猛地拉开了门,作势就要砍。
“老牛!是我!是我!!”
来人赶忙高呼起来,牛长更及时收了刀。
来人赶忙走进来,再次关上了门,面带歉意的向妇人点点头,随即看向了牛长更,这人穿的较为厚实,看得出,家境还不错。
这位是牛长更新来的邻居,姓赵,名苦僧。
前不久,因为晋阳周围战乱,许多人跑到了这里来,赵苦僧就是其中一个,他搬来之后,常常救济左右的邻居,段时日就得到了不小的名望,大家都很敬重他。
赵苦僧长叹了一声,“那几个人刚走,我想他们肯定是先到你们家来了,就过来看看。”
牛长更摇着头,眼里是说不出的压抑,“兄他们这是要逼死人.”
“勿要着急.”
赵苦僧压低了声音,将牛长更拉到了一旁,“有个事,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我们几个准备走了,你要不要跟着我们走?”
牛长更有些惊愕,“去何处啊?”
“莎泉。”
“恒州。”
牛长更满脸的困惑,“大兄是要去做亡人?我不明白”
“你不懂,恒州那边跟这里不同,那边收亡人,也没有这么多的乱事,老李,老王,老吐奚他们这几家都要走,现在有三十余户,有上百人呢,你走不走?”
牛长更目瞪口呆,“我还是不明白.”
“那边是山魈将军的治下,不会为难人,你在这里有什么好留念的?除了这个破房子,你有什么?耕地?牲畜?还是有父母要养?”
“那边会安置投奔的亡人,至少不会饿死你.”
牛长更看向了自家的妻儿,“我倒是愿意跟大兄去那边,不过,我这家里人,不知能否走这么久的路啊.”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我联系了几家,拿出了许多东西,能确保大家能平稳的到达,况且,这风雪也越来越小了.我就问你,走不走?”
牛长更咬着牙,“走!!”
风雪依旧没有平息。
不过,也确实比前几天要小了许多。
今年边塞的大风雪,对那些外来者来说,简直是不敢想象的,是极端的恶劣。
可对当地人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他们年少的时候曾见过更可怕的,如今虽然也有大风雪,但是比过去真的好很多,许多老人都这么说,当初一场风雪能冻杀一个乡镇,如今至少不会那么可怕。
在风雪之中,一行人急匆匆的在官道上前进。
如此天气,外头很少有办差的吏,他们走官道也不怕被人发现。
牛长更看着坐在驴车上的众人,在里头找到了自家的妻儿,心里逐渐平静,忽又有些惊惧。
若是那边不像传闻里的那般美好,那可怎么办呢?
赵苦僧走在队伍的中间,眯着双眼,打量着前后的众人,嘴唇微微抖动,不知在说着什么。
一个后生忽出现在他的身边,那后生冷冷的说道:“速度太慢,现在还好,过几天,风雪停了,若是还没出州,可能会被发现,或许得丢弃一部分人.”
赵苦僧瞪了他一眼,“费了这么大的劲,才凑出这么一众人来,要只是我们一群年轻力壮的前往恒州定居,那不是让人生疑吗?”
“何以如此麻烦啊”
“就是这么麻烦,你当恒朔的散吏是傻子吗?你看看我们这些人,哪个像是亡人?跟着他们一起去,那才像模像样,合情合理。”
那后生脸色凝重,多少有些委屈。
“还是过去好,也不会这么麻烦”
“不许抱怨!”
“唯。”
如此走了三天,风雪终于是渐渐平息了,远处的村镇也依稀可见,好在没有吏前来拦着道路,走过了崎岖的山路,到了第六日,这一行人终于离开了自己的故乡,来到了全然陌生的地方。
官道通往恒州,恒州与肆州的交界处,竟是那么的明显明显到任何人一眼就能发现自己来到了恒州。
主要是因为,恒州的官道上有护路林。
尽管那些树木此刻还比较小,也比较稀疏,但是跟肆州光秃秃的局面是完全不同的。 走着走着,官道两旁猛地出现了护路林,延伸向了远方。
这种变化极为的突然,令人错愕。
牛长更此刻就是有些诧异,他看了看前头的树,又看了看身后。
在官道的左侧,有一个占地颇大的院落。
院墙高大,能看到里头许多建筑,有的升起了炊烟来,院墙大门是敞开的,门口的马槽里有几匹老马正在休息。
有人发现了他们,下一刻,就有几个武士从府里走了出来,在一个吏的带领下,快步挡在了官道上,挡住了他们的路。
看到这个熟悉的组合,牛长更,以及跟随前来的许多农民,都是心生惧意。
一个吏带着几个士卒,这组合实在是太过经典。
那吏来到他们的面前,一一打量着众人。
“过所?”
赵苦僧急忙走上前来,畏畏缩缩的说道:“这位上吏.吾等没有过所,也没有什么身份文书.我们是亡人.”
“亡人??”
吏不可置信的问了一句,而后再次看向了那些人。
赵苦僧支支吾吾的,牛长更站出身来,“这位上吏,我们都是肆州五台城的百姓,实在是活不下去,听闻你们这里招收亡人,故而前来投奔.”
吏恍然大悟,他领着士卒们一一查看,确保这些人没有携带武器,又看到了驴车上的妇孺,跟他们也询问了些情况。
“你们且先在这里等着”
吏转身离开。
牛长更看向一旁的赵苦僧,“大兄.是不是.”
赵苦僧摇着头,“勿要惧怕。”
很快,就有个更年长些的吏走了出来,方才那吏跟在他的身边,为他解释这里的情况。
“要确定身份,那也不该让他们待在这外头,多冷啊,还有孩子和妇人.”
“进去吧,车子驴子放在那一边,王生,你带着他们去放东西,刘生,你领着其余人先进院,给他们些热水和吃的。”
“唯!!”
牛长更等众人走进了院里,此处是一个官署,这样的官署,在肆州也是有的,通常是负责征收车马税,排查进出马车等等,官道的重要进出口都会设立。
妇孺们被安排进了屋内休息。
那吏再次询问他们的情况,问清楚了他们原先的住址,行业,身份等等。
“这是你们的过所,拿着吧,稍后这位会带着你们前往对面的村镇,你们就暂且在那里居住吧。”
吏只用了一个时辰,就给他们开出了过所,有人领着他们前往远处的村镇。
众人心里多少都有些惧怕,跟着那位吏再次启程,到达了距离此处最近的一处村镇。
早有一个老吏笑呵呵的等着他们。
村镇颇小,可道路却很干净,路是被清扫过的,有村民好奇的开门,观察着这些陌生人。
老吏走在那些人的前头,“老夫姓侯,你们就叫侯老丈便可,当下没那么多的屋子,你们先挤一挤.若是有力气,你们也可以自己建个屋子,不用担心,这里没有修筑赋,如果是想要去县城做些营生的,可以跟我要过所不要钱,但是不能丢失,不能送人”
老吏将众人安排到了村镇的各个屋内。
因为战乱的缘故,空下来的房屋还是有许多的。
天色渐渐漆黑,赵苦僧坐在屋内,身边围绕了许多人,他们看起来都有些开心。
“终于是进来了.有了过所,那我们就可以去学室考吏了吧?”
赵苦僧摇着头,“勿要太着急,先等一等.现在不是过去,混进来着实不容易,不要忽视那些小细节,要稳当。”
他很是严肃的说道:“这一年多的时日里,我们在恒,朔等地的同僚们,损失惨重,一个一个的失去了下落.很多地方都变得陌生,让我们寸步难行,此番将军重启点灯大计,吾等不能有失!”
“定然要为将军办的大事,不能使刘桃子这般猖狂!!”
其余众人分外激动,纷纷点头。
忽有人跑进了屋内,“大兄,有人靠近!”
众人迅速散去,有的逃离,有的躲藏起来。
屋内静悄悄的。
老吏轻轻敲了敲门。
赵苦僧打开门,老吏笑着与他相见,随即跟着他走进了屋内,屋内其余几个人也起身拜见。
老吏当即坐了下来,手里拿着一本文册。
“叨扰,叨扰赵君?嗯,我看您没有子嗣?孤身一人?”
“是啊.先前周人杀进来,我家里人全部都逃散了.”
“唉。”
老吏摇着头,“这年头啊.赵君,若是你不反对,那你的户籍就要落在安村了”
“我不反对。”
“嗯,好,明日啊,县吏就要来此处,正式给你们登记,我将你的事情上奏给县里了,会补发过冬物资,你家里就你一个人,会发冬衣一件,你身高是多少啊?”
赵苦僧如实回答。
老吏再次说道:“另外,还会给你发些过冬粮,不太多,但是多少也能吃上一些,你还能耕作吗?”
“我还行。”
“行,那我给你多申请些授田,您今年是?”
“五十三。”
“年过五十,多给你补发十亩,你这岁数,就不用参与开垦了,其余的开春前再说,你就安心在此处修养,另外,问你一句,您需要子嗣吗?”
“啊??”
“是这样的,县城里有许多孤儿,无父无母,是县衙出钱照看,你没有家人子嗣,若是想要个孩子,可以上书申请,能过继的.”
赵苦僧茫然了片刻,摇着头,“往后再说吧。”
老吏登记完成,方才看向了下一个年轻人,照样核实他的情况。
“后生,我看你没有家室,身体还挺硬朗的,若是你愿意啊,可以前往学室,先学文,而后去做吏,我看你长的也聪慧学室要收费,不过我可以借给你,等你做事后还清就可以吃喝之类的,学室会提供。”
老吏说了许多,方才长叹了一声,“肆州那边的情况,我也得知了,已经上奏给了县城,可能卫将军府会过问这件事,你们也是不容易,长途跋涉.这年头就是这样,大家都不容易,不过,勿要着急,日子会越来越好的,今年战乱,税都给免了,还送来了些耕牛,保证明年咱大家人人都有耕牛可以用。”
“免了??边塞贫苦,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东西?”
“平摊出来的,平摊一次,就够我们许多人吃的.不必担心。”
“往后会越来越好的,对了,明日悲院会来几个医师,若是身体不适的,可以去看看,悲院看病是不要钱的”
老吏说了许多,拿着那文书,告别了众人,笑吟吟的离开了此处。
屋内依旧是一片寂静。
赵苦僧欲言又止,他看向了周围的那些人,他们此刻也是低着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我都先休息吧。”
夜色愈发的漆黑,屋内死寂。
次日,众人出了门,前往那老吏的家门口,赵苦僧刚刚到达,就看到牛长更穿着厚衣裳,手里抱着几个不同大小的布匹,激动的浑身哆嗦。
“真发冬衣啊还允许我们砍柴呢!不收赋!”
“大兄,你看我这衣裳多好啊。”
牛长更不断摸索着自己的衣裳,那衣裳并不新,也不算太厚,明显就是从某人身上扒下来的,可牛长更却喜欢极了。
“今早还送来了些粟,说是借取的,秋收时偿还.我活了三十来年,头次见到官府给借粮的.”
“来对了,真来对了.山魈将军当真是菩萨,活菩萨啊”
牛长更的话变得比以前都要多,絮絮叨叨,自说自话。
赵苦僧也拿到了自己的衣裳,穿上身上,一时间,心里百感交集,浑身上下都犹如被针扎,那衣裳似乎是在不断的收缩收紧,弄得赵苦僧痛苦不堪。
“赵君?新衣还舒适吗?”
“啊舒适.”
“舒适。”
ps:好了许多,明日开始恢复双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