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外南大营。
大营占地极大,连绵不绝,论规模似是与那远处的晋阳城都不分上下。
共计有三条沟壑,将大营北面的道路弄得无法通行,有持着强弩的甲士沿着沟壑开始巡视,他们盯着远处,脚步悠闲。
骑士们沿着最外的栅栏开始飞奔巡视,以十人为一队,沿路有哨卡汇报安安全与否。
营帐内更是以木头划分出了数个不同的区域,绕来绕去,若是寻常骑兵奔袭进来,未必都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在最中间的位置上,主营耸立在此。
主将旗立在最中间,周围很是宽阔。
段韶坐在将旗正对面的高台之上,狂风吹来,将旗哗哗作响,段韶一手扶着额头,皱着眉头,目视前方。
而在他的下方,两旁都站满了将军们。
从肆州逃离的独孤永业也站在了此处,站的位置最是靠前,而在他的身边,清一色的,都是晋阳的那批勋贵将军们。
有老有少,不分族属,站在这里,他们都属于大齐最核心的力量,军事勋贵。
从左往右,一路看去,其中有吃军粮的贪官,有抢民女的恶棍,有暴虐好杀的恶徒,有背信弃义的小人可这些家伙们,浑身都是伤疤,凶神恶煞,他们同时也是这个王朝的奠基者,是北齐武德的保障。
此刻,他们都摩拳擦掌,兴致勃勃的看向了入口。
下一刻,一个魁梧的汉子在八个精锐甲士的簇拥下走进了大营。
看到他出现,众人纷纷握住了剑柄,龇牙咧嘴。
那八个甲士,行走在刘桃子的前头,后头,左右。
刘桃子只是穿着戎装,都不曾披甲,腰间挂着高王剑,大步向前,而这些全副武装的甲士们,面对他却显得有些不安。
尤其是走在他前头的那两位,步伐都开始乱了。
好在,他们走到门口,就赶忙让开,留在此处,让刘桃子独自进去。
刘桃子大步走向了面前的勋贵们。
站在最靠前的两个人,他们认得刘桃子,他们便是当初被高演处死的刘洪徽的兄长以及侄子。
因为刘桃子,兄弟四人,已经没了两个。
他们看到刘桃子,眼神便不由得泛红,一老一少二人凶恶的要拦住刘桃子。
刘桃子就这么直直的撞上去,步伐都没有半点放缓,就在双方即将撞上去的时候,那两人退缩了,他们后退了几步,任由刘桃子从他们身边路过。
刘徽彦握紧了佩剑,手抖动着,却没敢往刘桃子的方向劈过去。
再往里走,便是更多的仇人。
刘桃子无视了这些怒目而视的家伙们,一路走到了段韶的面前。
“拜见大王。”
刘桃子行礼拜见。
段韶皱起眉头,唔了一声,他的脸色看起来分外的纠结。
段韶并非是个纯粹的武将,朝政之事,对他来说也并不算完全陌生,此刻勋贵们都拥挤到他的身边,全然一副唯他是从的模样,这着实让段韶有些不安,又无法做出决策来,是要反对高浟,还是要加入高浟?
朝政落在非娄家人出身的外宗室手里,对段韶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好事,可高湛刚刚上位一年,却已是恶迹斑斑,和士开的行为,连段韶都有些看不下去。
段韶暂且将朝政的事情压下去,重新审视面前这位少年郎。
刘桃枝竟能有一个这样的儿子
段韶轻声问道:“你夺下了永丰?”
“是的。”
段韶喃喃道:“这些年里,永丰的作用越来越大,所覆盖范围已经超出了武川,若是没有你,现在武川应该都在周人的手里了吧。”
“你夺下了永丰,这很好.往后边塞便太平了,敌人想要直接来攻打晋阳,也不可能了。”
“我听闻你还击败了杨忠,不错,杨忠是天下将领里战术储备最多的一个,每次都能用出些不同的花招,每一个都不差,多跟他这样的人交手,对你也有好处。”
独孤永业听着段韶开启长辈模式,也有些站不住了,他赶忙提醒道:“大王.晋阳”
段韶这才再次板着脸,神色严肃。
“刘将军何以造反啊?”
“大王,彭城王没有谋反的心思,陛下病重,无法治理国家事,又有擅长占卜的大臣,认为当下天象有异,应当让陛下进位太上皇,让太子继承大位。”
独孤永业当即反驳道:“彭城王自立为大丞相,把持朝政,还不算是谋反吗?!”
“陛下何在?!”
独孤永业往前走了一步,勋贵们纷纷靠近。
刘桃子脸色不变,他只是看向了段韶,继续说道:“陛下听信和士开的话,将将军们驱赶出晋阳,使得晋阳门户大开,险些为杨忠所破,若非大王及时回援,晋阳早就被他给拿下了。”
“如今杨忠撤退了,可从周人那里逃走的亡人说:周人正在四处运输钱粮往前线几个城镇,各地的府兵都开始聚集,南边的军队都开始北上。”
“周人明年定然是要有大动作的,杨忠明年再来,便不是一万人,可能是十万,二十万。”
“陛下不知兵,也不能识人。”
“说彭城王把持朝政,可这是临危受命,是为了社稷.彭城王诛杀了和士开,当今陛下整日高呼要为和士开复仇,诛杀有过错的将军们。”
“我没能挡住杨忠袭击晋阳,要被处死.大王领着精锐离开晋阳,使得晋阳空虚,不知是不是也要被问罪?”
他看向了周围的诸多将军们,“还有诸位,有的败给了杨忠,有的没能发现杨忠袭击,救援不利,有的不敢追击,使杨忠在各地烧杀劫掠”
他缓缓问道:“我们是不是都该被处置?”
段韶愣了下,没有说话。
独孤永业脸色一黑,同样没敢接话,若论失职,显然他的罪过是最大的,可他还没办法去辩解。
刘桃子继续说道:“就算此时没有被问罪等到明年,陛下再次来到晋阳,指挥诸位将军与杨忠的二十万大军血战,不知诸位将军觉得是否能击退杨忠呢?”
段韶赶忙打断了他,“往后的事情,就不必再多说,我只是关心当下的事情。”
“彭城王把持庙堂,是临危受命也好,是陛下失德也罢,无论怎么说,都不是贤臣所该去做的事情。”
刘桃子点着头,“是这样,彭城王占据邺城,拉拢群臣,外将,把持庙堂,安抚地方,都僭越了。”
他看向段韶,“大王何不起兵呢?”
“大王当下有最精锐的晋阳大军,勋贵猛将如云,大王可以先杀了我,再去攻打斛律光,击破晋阳,杀掉高长恭,最后杀向邺城,抓住彭城王,将参与者全部诛杀,而后,您就可以将陛下救出来.如此,大王就算是平定了天下。”
“这些事情做完,大概也需要半年的时日吧?”
“正好,大王将陛下从邺城带出来之后,就可以带着将士们马不停蹄的去迎战杨忠大军了!”
“大王是什么人啊!!大齐第一名将!在座的诸位又是什么人?那可都是大齐的基石!!有什么好迟疑的?!”
刘桃子的声音越来越洪亮。
他凶狠的看着周围的猛将们,一步走到了独孤永业的面前,伸手就抓住了他的剑柄,瞪着他的双眼,额头几乎贴在了对方的额头上,“来,拔剑砍了我!”
独孤永业的眼珠抖动了起来,他猛地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与刘桃子的距离。
一时间,燥热的营帐变得一片寂静。
猛将兄们大多不当人,可即使不当人,也是稍微知道些局势的。
都别说什么杀斛律光杀诸参与者了,就是杀刘桃子,后果都不敢去想。
刘桃子今日死在这里,明日杨忠就要欢喜的收回边塞诸多重镇,还能喜提数万精锐边兵,下次就不要迂回了,直接从朔州出兵,晋阳也就别想当什么军事堡垒了,大家就可以想是不是要迁都南边了。
除却几个愣头青,此刻还满脸凶狠之外,其余众人大多都冷静了下来。
他们本来的目的也不是要什么清君侧,刘桃子也没说假话,周人这是必然要大规模来讨伐,这个时候来一场大内战,那还不如早点去投了伪周。
他们的目的就是想得到新朝廷的重视,无论当权者是谁,勋贵还得是勋贵,他们的地位不能有变,更不能让刘桃子为代表的这群汉人将军上来顶替掉他们。
刘桃子看着鸦雀无声的众人,又看向了段韶。
“大王,太子登基大位,彭城王总领大事,这都是暂时的,目的都是为了解决当下的危难,大王理当为社稷所考虑彭城王先前派使者前往,就是想让大王继续坐镇晋阳,总领并州的防务诸事。”
段韶有些意动。
刘桃子又看向了一旁的独孤永业,“诸位将军.我实在不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
“伪周蠢蠢欲动,这不是吾等建功立业的最好机会吗?”
“韦孝宽散布谣言,说彭城王要除掉诸位将军彭城王又不曾发疯,敌人要大举来犯,谁会去杀掉自己将军呢?”
“我们待在这里,当真是浪费时日,有这个时日,倒不如多操练军队,伪周人趁着我们有小人作祟,侥幸取了些好处,便自命不凡,想要以大军伙同突厥人来灭亡我们!!”
“我确实要说,这帮人痴心妄想,天下最擅长作战的人,皆是我们这些六镇之人!!”
“他们这一群西胡出身的,还想击败我们不成?!明年,二十万周人,就得葬身在齐国境内,让他们见识见识怀朔人的本事!!”
“是这个道理!!”
刘桃子刚说完,就有将领忍不住的附和起来,他这么一喊,又赶忙看向左右,发现大家没有跟着喊,又闭上了嘴。
刘桃子看向了众人,“无论朝堂如何,我们还是我们,彭城王甚至更需要我们站出来!”
“诸位意下如何,是要杀了我,还是去邺城拜见太子?!”
猛将们当即攀谈了起来,低声说着什么,段韶看向了众人,又看向了刘桃子。
段韶缓缓站起身来,众人当即收了声。
“让他们进驻晋阳,我先去邺城拜见彭城王。”
骑士们纷纷出动,大营内也变得忙碌起来,军士们开始拆卸营帐,准备撤离。
段韶骑着战马,走在了最前头,刘桃子以及诸勋贵,则是跟在了他的身边。
段韶此刻不再过问朝政事,只是问起了这几次的会战情况,刘桃子并不藏私,也不夸大自己的战绩,将这几次的战斗经过如实告知,诸多猛将跟在他们身后,听着他讲述。
得知刘桃子所经历的这些战事,段韶连连称赞,“双翼进攻可不好把控,这是斛律光最擅长的战术,进攻时喜欢以重骑藏轻骑.你跟他学过?”
“先前来晋阳时,他给我讲述过一些,我用的不算太熟练。”
“你用的很好,尤其是面对突厥人的时候,这样的战术是最有效的,不过,也只是在小规模时能运用,若是大军团交战,那考验的就不只是你个人,还有你麾下的将军们,到那个时候,最好的战术永远是最简单的战术,谁的战术能执行下去,谁就能获胜,用险招的反而会失败。”
段韶很喜欢以过来人的身份来指点,他的语速也不是很快,慢悠悠的,长辈的味道很重。
可无论是刘桃子还是他们身后的那些将军们,面对段韶的说教都是低头听从,没有敢反驳的。
大军缓缓前进,刚刚靠近了晋阳城,就被一支骑兵所拦了下来。
那骑兵同样也是晋阳兵,打出的是斛律光的旗帜。
段韶当即就停止了说教,很快,就看到斛律光领着一队骑士们冲了过来,来到了段韶的面前,也没有放慢速度。
刘桃子再次见到了斛律光,斛律光只是瞥了刘桃子一眼,便直接看向了段韶。
他大声的质问道:“段将军!!为何驻守在晋阳却不去追击敌人?!杨忠沿路烧杀劫掠,走的很是惬意,将军连追击他的勇气都没有吗?!”
斛律光的脸色通红,眼神有些恼怒。
斛律光走的更快一些,当他回防的时候杨忠已经走远了,可以段韶的位置来说,他是可以成功回防并且进行追击的,但是段韶却选择驻扎在晋阳外,没有动兵。
看着满脸愤怒的斛律光,段韶只是轻笑着,没有反驳,没有解释。
跟随段韶而来的那些将军们,大多也没有去参与。
段韶的名头很大,斛律光的名头也不小.这两人吵架,其余人基本上没有开口的机会。
“杨忠撤退的时候,陛下这里的情况尚不明确,段将军又怎么敢抛下庙堂事去率兵追击呢斛律将军,不必动怒。”
刘桃子缓缓开口说道。
斛律光又看向了他,神色更加暴躁,“还有你你是怎么让杨忠杀到晋阳来的?又是怎么让他逃回去的?一万人就打得你晕头转向,若是十万人,你岂不是要为他牵马?!”
斛律光平日里很是严肃,不怎么喜欢跟人说话,可一旦生气,就变得目中无人,谁来了都得挨骂.
段韶此刻开了口,“当下杨忠已经撤退,多说无益,且先进城。”
斛律光不再多说,几个人一同朝着晋阳走去,高长恭领兵守在城门口,迎接众人的到来,田子礼跟在他的身边。
在刘桃子前往段韶身边的时候,田子礼已经去见过斛律光跟高长恭了。
高长恭戴着面具,拜见了段韶,又看向了刘桃子。
刘桃子看不到高长恭面具下的表情,却还是朝着他点头示意。
将军们再次进了晋阳城,大军则是要留守在城外。
官署内。
段韶坐在上位,斛律光跟刘桃子分别坐在两侧。
北齐三大名将,占据了上头的位置,其余人只能坐在他们之下。
“兰陵王曾担任肆州刺史,肆州再次经历战乱,我认为可以让他领兵前往肆州,安抚百姓,诛杀盗贼”
刘桃子看向了坐在身边的兰陵王,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提议。
段韶点点头,“可以,独孤将军有多次击退周人的经验,可以往河洛地区布防”
“将军斛律羡可以坐镇燕州!”
三位军头不等庙堂政令,便在私下里安排了当下各地的驻守问题,杨忠离开之后,留下了一地废墟,各地都有盗贼乱兵,都需要有军头出面解决。
当然,他们也不是要自己下令,这都是要上表给皇帝,得到皇帝认可的,只是在上表之前,几个大军头要达成一致。
将军们有些羡慕的看着坐在上头的三人。
段韶名望最大,斛律光锐气最盛,刘桃子潜力无穷。
此刻,有不少的军头忽有了不一样的心思。
军头们的生存环境,向来是小鱼围绕着大鱼,抱团生存,用来对抗来自各方的打压。
段韶和斛律光虽然强大,可好像没有太多东西能留给追随者了,势力已经饱和了
反倒是最年轻的刘桃子,坐拥边塞诸州,可追随者却只有寥寥几个,空缺美差极多,随手就能拿出七八个镇将军的位置,还有各地的郡尉,司马,长史,甚至是卫将军开府下的诸将职,而且跟着他还能随时外出打秋风,有利于滚雪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