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意,这么晚了你推自行车上哪儿去?”
“没,我就练练车……”
“外头练吗?”
“唔,院子里练一下就好了,阿公你回屋去吧,不用管我。”
这两天都是坐采苓的自行车通勤的,毕竟是很麻烦人家的事,虽然采苓方为他们并不介意,但向来脸皮薄的柳知意也是不愿一直这样下去的。
自然不是不想跟他们一起上学放学的意思,她只是想,自己也能早点跟他们一样,一同骑车上学和放学。
于是吃过晚饭洗了澡之后,她就在院子里练习起自行车。
夜晚这会儿,院子里很凉爽,没有高楼大厦的阻挡,空气里总是有着从远方吹来丝丝凉凉的微风。
抬头仰望时,便能看到没有光污染和雾霾的灿烂星空,每颗星星都仿佛触手可及似的,偶尔院子的角落里,还能看到掉下来的星星,那是飞舞着的萤火虫。
蛙叫声伴随着虫鸣,风吹动着树叶沙沙地响,事实上耳边到处都是世界的声音,却总给人一种万籁俱寂的感觉。
事实上,她家里确实挺安静的,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她和爷爷在家。
她在院子里练自行车,爷爷就在客厅里看书,带着一副镜片厚重的老花镜,粗糙干裂的手像院子里堆砌的柴木,翻书页的动作却很温柔,只是年纪大了,手没那么稳了,翻页的时候偶尔有些抖。
爷爷手里的书,比她这个孙女的年纪都要大,可能比她爸爸的年纪还大,是一本线装版的《红楼梦》,这么多年里,都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了,却还在看。
柳知意自然也是看过的,但看得不多,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完了四大名著,真要说起来的话,《红楼梦》反而是她最不喜欢的一本,晦涩、难懂、复杂的人性、世态的炎凉、字里行间弥漫的悲剧,对初读红楼的她而言,阅读的趣味性远远比不上其他三本。
她天生聪颖,还记得那时候刚看完《红楼梦》,她就迫不及待地告诉爷爷,说自己只用了两天就看完了,爷爷没问她看懂了什么、甚至都没跟她聊书里的剧情、人物,只是笑着不在意地说:‘那你也只是听了个响。’
她当时还挺不服气的,叽叽喳喳地跟爷爷说起自己的理解,爷爷也不点评或纠正,就只是笑笑。
只是听了个响么……
现在想想,似乎确实是的,哪怕有好久没再捧起红楼了,但经历了一些事之后,她突然回想起自己当初对人物理解上的巨大偏颇,似乎突然从‘听了個响’的程度,看到了‘这个响是从哪里发出来、用什么方式发出来’
后来,她再也不敢轻易说自己读懂某本书了,或许书本身只是冰山的一角,而在书的背后,才是真正庞大的东西——
世界的运行规律,或者,跨越时间长河的浩瀚史诗。
在这些面前,人物只不过是一个个小小的投影罢了,把书捧在手里,一页页纸翻过去,就能翻过无数人的一生。
她喜欢看书,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这种乐趣是很多人无法想象的。
……
院子不大,跟方为说的那样,在院子里练习自行车,是一件难度更高的事。
不过柳知意也没有出去练习的打算,这会儿正是夜晚,哪怕皎洁的月华依然将没有路灯的乡道照的明亮,但四周都是黑漆漆摇曳的树影,头顶是比海底更深邃的夜空,独自身处于这样的环境中,少女还是有些怕怕的。
所以,还是在院子里练习吧!
她坐在自行车上面,沿着院子最长的对角线,从一个角,磕磕绊绊地骑行到另一个角,然后笨拙地、连搬带抬的,把车子一百八十度转身,再沿这条对角线骑回去。
除了练习骑车之外,柳知意也没有浪费时间,一边练习着,一边背诵今早学的课文《春》
不过只是六百多字的散文而已,两节语文课的时候,她看了几遍,又背了一下,基本这会儿也能轻松脱稿背诵了,纯当练习巩固一下。
同桌方为也很厉害呢,想来他肯定也早就背会了,决心要考第一的她,总不能太松懈才是。
至于其他的课堂作业,她老早就做完了,毕竟是没什么难度的东西,课间写一会儿也就搞定了。
真正令她头疼的,还是练习自行车啦!
柳知意都不知道自己沿着这条对角线练习了多少遍了,一会儿调个头、一会儿调个头,练得她晕头转向的。
不过好在是有了点效果,勉勉强强地,也能双脚不落地的把这条短短的对角线骑完了,至于拐弯什么的嘛……肯定是因为院子太窄了,导致她施展不开!
注意到客厅里的爷爷收起了书,柳知意也停下了自己的练习,将自行车重新推到屋檐下放好。
“不练啦?”
“嗯,明早再练,阿公你准备睡了吗?”
“是啊,年纪大了熬不了夜,一会儿就睡了,知意你饿了吗,冰箱还有一个包子,阿公去厨房蒸热给你吃。”
“不用,阿公,我不饿。”
对自己这位爷爷,柳知意相处的并不算特别多,只有年岁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工作忙,有把她接回老家来让爷爷带过。
后来她年纪大了些,回老家就比较少了,因为要上幼儿园、要上小学,偶然寒暑假还会去上补习班,加上交通很不方便,从沪海到这里,光是坐船都要五六个小时,便也只有每年的中秋和过年会和爸爸妈妈一起回来了。
每次回来的时候,爷爷都很高兴,几乎写在每一根灰白的头发丝上的高兴,会问她读书怎么样啦、又看了多少本书啦、比上次又长高了好多啦、想不想在老家多住几天啦等等。
说实话,曾经对于爷爷,柳知意的感情并没有那么深,毕竟相处的很少,她只知道这是自己的爷爷、知道她和他之间的这份血缘亲情,但这之中代表的意义为何,她是懵懂的。
一直到爸爸妈妈出了事,她被爷爷接回了家,爷孙俩相依为命,她才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位老人对于她的意义——
彼此都是对方最后的家人了。所有关于家的念想和期盼,都落在了对方的身上,这份沉甸甸的重量。
她能看出来,这位向来沉稳和蔼、还曾教书育人的老人,在面对这件事时的不知所措和迷茫,已经是准备安享晚年的他,却冷不防地要接过养育孙女的担子。
柳知意不知道爷爷在那些天里都在想些什么,但她知道,爷爷在各方面都尽量做到让她像在城里时那样习惯。
他会问她吃不吃宵夜、会买各种小吃食回来放到她桌面上、会问她喜欢吃什么菜、会经常陪她聊天、却又在话题即将涉及到爸爸妈妈时戛然而止……
这些柳知意都知道,她也想过劝爷爷不用这样,她其实没有他想的那么脆弱,可见到爷爷小心翼翼的眼神时,她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或许对爷爷而言,做这些事会让他心里好受很多吧……
……
事实上,柳良训也明白,毕竟这里是远离内陆的小海岛,无论他怎么做,都是不可能让孙女像是在沪海一样习惯的。
跟岛上大部分人家一样,家里是自建房,前几年的时候,儿子出钱重新把老屋翻建的。
还记得房子刚建好那会儿,请乡里邻居们过来吃席,都对他说‘阿纶有出息啊!自己在沪海买了房、老家也建了房!’,他也呵呵笑应着,脸上有光。
现在想想,像是做了一场梦似的。
阿纶走后,他托人把孙女和各种家具物件一起接回了这里。
当时他死活不愿意阿纶买的冰箱,现在搬回了家里;
洗衣机、电饭煲、空调,这些城市家庭才用得上的东西,都搬回了家里;
空调,他请人装在了孙女的房间中;洗衣机电饭煲微波炉这些,他还得让孙女来教他怎么用,学是终于学会了,却怎么用都不习惯。
时常看着家里多出来的这些物件,柳良训也有些恍惚,也不知自己是待在村里老家、还是终于答应了阿纶的话、跟他去了沪海生活。
在孙女长大成人之前,晚年大抵是无法安享的了。
阿纶沪海的那套房子,柳良训没有卖、也没有租出去,那是阿纶留给闺女的东西,他也替她留着,那是她的念想。
生活总还是要过的,都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柳良训哪还有那么多伤春悲秋的心思。
把孙女照顾好,就是他目前最大的心愿了。
……
晚上九点半。
这在沪海或许才是夜生活的刚开始,但在这里,爷孙俩都准备熄灯睡觉了。
“知意,伱的校服要是明天还没干的话,记得不要穿啊,小心穿坏身子。”
“嗯,知道了。”
“那阿公回房睡了,你也早点睡吧,不要看书到太晚,对眼睛不好。”
“好,我一会儿也睡了。”
“热的话,你就开空调吧。”
“没事,阿公,我不热。”
“好。”
爷爷离开了她的房门口,不多时,柳知意便听到了关门关灯的声音,房门外的走廊变得昏暗起来。
家里便只剩她这一处光亮了。
但没多久,她房间的灯也熄灭了,因为她答应了爷爷要早睡。
没有开空调,倒不是舍不得电费,只是小海岛的夜晚清凉,不像高楼耸立的沪海那般闷热,在有风的天气里,是不太需要空调的。
少女平躺在床上,一旁的风扇轻轻地吹,她拉过被单的一角,盖住小肚子。
又过了一会儿,她换了侧躺的姿势,被单被她揉成了一团儿,抱在怀里。
睡不着的她,轻轻地又睁开了眼睛。
小海岛的夜晚很是奇妙。
窗外的月光把房间照的清亮,草丛间飞舞的萤火虫执着地发着微弱的光;
偶尔有风吹过,吹动窗外的枝条,它随风摇曳,垂下长长的影子。
蝉鸣也安静了下来,登场的是蛙叫和螽声的交响;
她甚至能幻听见远方海浪的声音、穿梭林间的风声。
刚开始的时候,她会想以前的事,渐渐的,思绪又跳跃到了这两天。
想想刚背下的课文,想想自己练习的自行车、想想采苓、方为、阿胜,他们这会儿在做什么呢……
想着想着,她又想到以后的事情去了。
明天还能遇到跑步的方为么、采苓说周末带她去赶海,她还不知道海边什么能吃呢,要是捡了不能吃的东西回来,肯定会被笑死吧……
就着这温柔的静谧,带着这些胡思乱想。
她悄悄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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