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前院,赵都安一秒变脸,当他幽幽说出这句话,两名同僚不约而同愣了下。
而站在对面,一副消极抵抗态度的女先生也心头一沉。
“好言好语与你们说话,却不领情。那本官也只好不留情面了。”
赵都安面色阴沉,脸上没有半点笑意。
越过面面相觑的同事,慢条斯理,径直朝主仆二人走去。
“这位大人,切莫动怒,我家小姐不是那个意思……”
头发花白,名叫“福伯”的老仆忙上前,躬身堆笑,一个劲解释。
对于大虞官吏的道德水平,丝毫不抱信心。
终于还是露出本来面目了吗……薛暄心中叹息一声,并不意外。
昔年贵为官家小姐时,所见的官差都“眉目和善”,可这些年身处底层,她早见惯了真实。
何况还是诏衙的“阎王”……她压下悲哀,努力做出谦卑模样:
“官爷息怒,民女非是不说,实在不知各位想要什么,我父昔年犯案,早有定论……”
赵都安脸色再沉,好似即将有雷霆暴雨落下。
“先生!”
恰在这时,后头的私塾中,颠颠奔来一个女童。
就那么一丁点大,扎着羊角辫。
身后的私塾窗口,探出一個个小孩子好奇的脑袋,朝这边张望。
他们尚不知发生什么,只以为是“大人在说话”。
小女童没理会赵都安三人,飞跑过来,一个急刹,仰起头,眼巴巴看她。
薛暄脸色微变,努力和颜悦色:
“囡囡过来作什么?是不是要上茅房?”
小女童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绞着手指:
“我……春卷太香了,我方才没忍住,偷偷提前吃了两个。”
说了一半,又忙摆手:
“不过,我吃的是自己的两个,先生的一半没动的!先生不要告诉娘亲好不好……”
海棠惊讶地看着这小孩,觉得还挺可爱的。
张晗一如既往面瘫。
薛暄面色急切,语气催促:
“没事的,先生不会说的,也不怪你,你先回去念书,别出来。”
“奥!”羊角辫女童开心地答应,就要往回跑。
“慢着!”
赵都安忽然开口,饶有兴趣地看向女童,笑眯眯道:
“挺可爱的小孩嘛,过来,让本官看看。”
女童愣愣地看着陌生的三人,然后怯生生后退了半步,有点害怕。
薛暄也心中咯噔一下,努力维持镇定:
“这只是附近百姓的孩子……”
“是吗?”赵都安却抢先一步,将女童单臂抱了起来。
另一只手,捏了捏对方肥嘟嘟的脸蛋,嘴角扬起笑意,语气却不见半点温度:
“啧啧,不怕生,不错。你家在哪啊,家里都有什么人?”
看似只是寻常人逗弄孩童,但配上他此刻冰冷的眼神,却令在场众人心头都跳了跳。
薛暄一阵心慌,想抢夺,又不敢,只好道:
“这位官爷,小孩子不懂事,若冲撞了您便不好了,还请……”
赵都安横眉冷对,瞥了她一眼,不悦道:
“一口一个官爷,口口声声说配合,却连我等是谁都不问,我看薛小姐嘴上说的好听,心却半点不诚啊。”
“不敢。”
薛暄忍气吞声,生怕学生激怒这官差:
“民女多有失礼,忘问官爷名讳。”
“我啊,你没准听过,”赵都安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自报家门:
“诏衙梨花堂缉司,赵都安。”
是他!?
“赵都安”这三个字一出,薛暄略显红润的脸颊陡然白了,脸上的表情也瞬间凝固。
底层百姓中,或许还有很多人,并不曾听过这个名字。
但曾身为官家小姐的薛暄,眼界更为开阔,对这个人名当然不陌生。
传言中的女帝面首,声名狼藉的新晋纨绔。
近两个月来,更是声名鹊起。
因大肆打击报复,又添了“睚眦必报”和“手段阴狠”的新标签。
依仗圣人恩宠,横行霸道,是诏衙新上位的“小阎王”。
竟然是他?
那种人物,为何会上门来?
薛暄心乱如麻。
“白马监那位赵使君?”福伯也面露恐惧。
坊间传闻,白马赵氏穷凶极恶,但凡得罪他的人,无论身份高低,都会被其清算。
不是下狱,就是砍头。
这位活阎王怎么来了?
自家小姐还似惹恼了对方?
“赵大人,小人……”
他结结巴巴,战战兢兢,生怕一句话说错,引来杀身之祸。
“咦?你们这是什么表情,本官莫非很令人惧怕么?”
赵都安收敛笑容,眯起眼睛,而后扭头,手指又捏了捏女童脸颊,幽幽道:
“都不如个小孩子。”
女童怯生生看他,不敢吭声。
她没听过赵都安这个名字,但本能想挣扎,却逃不开。
“赵缉司……这些孩子……”
身后,海棠皱眉,忍不住开口。
赵都安打断她,忽然笑了笑:
“海缉司提醒我了。”
他视线扫向学舍中那些好奇张望的稚嫩小脸,慢条斯理胡诌道:
“我若没记错,有一条情报是说,有逆党疑似窝藏在这片众坊街吧?
依我看,也不用费劲侦查,派人将这片街区的住户都带回去,好好审一审,想必这些孩子的父母会很配合的。”
说着,他再次看向落魄小姐,忽然笑了笑:
“薛小姐,伱说……是吧?”
咚!
这一刻,主仆二人的心脏如大石,猛地沉入湖底。
面对这毫不掩饰,毫不伪装的威胁,他们哪里还听不出话中含义?
薛暄脸色愈发苍白,此刻在她眼中,赵都安那颇为俊朗的面容,却无比的凶恶。
如同一只浑身滴血的恶狼,好似随手便会将抱着的女童掐死。
联想到传闻中“小阎王”的名声。
她丝毫不怀疑这点。
一群孩童,一群没有任何背景的百姓……
以赵都安的身份,只需扣个“窝藏逆党”的罪名,便可肆意挥砍屠刀。
“赵大人……”
落魄的官家小姐慌张上前一步,近乎哀求地说:
“民女若冲撞了大人,一应罪责民女一力承担,与旁人无关……”
“你承担的起吗?”
赵都安面无表情道:
“薛小姐,我的耐心很不好,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要么,乖乖配合,本官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要么……你也不希望,因自己,连累这些老街坊吧。”
**裸的威胁!
薛暄脸上终于再没有半点血色。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所谓的“虚与委蛇”,“消极抵抗”,在真正的凶人面前,多么可笑,不堪一击。
这会,羊角辫女童忽然用软绵绵的小拳头锤打赵都安:
“坏人,不许欺负先生……不许欺负先生……”
学舍中的其他孩童也意识到不对劲,纷纷跑出来。
赵都安仿佛被激怒了,他面无表情拎起女童,忽然高高扬起,好似要摔下来的动作。
海棠顿时变了脸色,作势要上前,却突然被张晗拽住。
“我说!”
千钧一发之际,薛暄发出一声悲鸣,双腿一软,扑倒在地上,眼眶翻红:
“别牵累孩子!”
赵都安扬起的手微微一顿,他脸上终于缓缓露出笑容。
将女童轻飘飘放在地上,丢给福伯。
轻轻掸了掸衣袖,瞥着跪伏在地的落魄小姐,笑容灿烂:
“薛小姐早这样配合多好,何必闹得不愉快?”
薛暄踉跄起身,拱了拱手:
“请三位大人去后宅稍坐,民女安抚了这些孩童便至,以免他们吵闹,令大人们不悦。”
赵都安没再吭声,只是转回身,朝身后的两名同僚递了个眼神:
搞定。
……
……
俄顷。
福伯将三人领入后宅,一间不大的堂屋里,奉上茶水后,告辞去帮着照看孩童。
等人走了,憋了半天的海棠终于开口。
这位英姿飒爽,聪慧直率的女锦衣脸色不善,盯着赵都安:
“这就是你的手段?”
赵都安悠闲地捧起茶碗,喝了口,咂咂嘴。
心说不愧是“贫民区”的茶,滋味实在寡淡,勉强解渴。
闻言笑了笑:“你就说薛暄配不配合吧。”
这会,他脸上早没了大反派的阴毒之色。
笑呵呵说着话,配合俊朗的容貌,令人绝对无法将其与方才形象联系起来。
“……”海棠被噎了下,才夹枪带棒道:
“不愧是小阎王,我终于有点明白,赵缉司为何能屡立大功了。”
说我能立功是靠没下限呗?
这是战术懂不懂……赵都安撇撇嘴。
当初诈内鬼时,他评价海棠有小聪明,缺大智慧。
如今仍旧维持原本看法。
恩,不过勉强能加一个标签:善良。
也难怪死活屈居第三,做不成九堂第一……
“对付不同的人,要灵活采取不同手段。”
赵都安淡淡道:
“督公叫二位来帮我,未必没有让你们学下我的办事方法的意思。”
算了吧,学不来……海棠并不认同。
以她的聪明,当然知道赵都安方才那副作态,有很大的表演成分,目的无非是拿捏软肋,予以威胁。
但这种办法,也不是什么人用起来都有效果的。
赵都安名声太臭,所以薛暄毫不怀疑,他真的没啥底线……
换一个名声不够凶狠的,同样的套路,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这就是人设的力量。
“如果,”海棠沉默了下,忽然问:
“我是说如果,方才薛暄死咬着不开口,你真的会摔死那个孩子么?”
赵都安闭口不答。
旁边,寡言少语的张晗忽然说道:
“他不会的。所以我才拽你。”
海棠就不服气了:“你怎么知道他不会?”
张晗想了想,说:
“据我所知,他诈我们那一日,虽闹得声势浩大,闯了那么多宅邸,但从没有波及哪怕一个下人。所以……”
卷王扭头看向赵都安,忽然认真道:
“我觉得赵使君是个好人。”
赵都安一愣,好似被这句话逗笑了,大声肆意嘲笑道:
“老张你这句话说出去,半个京城的人都要笑掉大牙的,你这人不会吹捧奉承人,便不要硬捧……”
他忽然闭上嘴,扭头看向堂外。
只见洗了把脸,已调整好情绪的落魄小姐走进来,先行一礼。
薛暄扬起没有表情的面孔,直入正题:
“没错,我父的确是被冤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