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空了?
野狗子很是疑惑地低头一看,却见方才那具穿黑甲的尸体不知被谁拽到了一旁,与另外一具黑甲尸叠放在了一处。
如此一来,距离它最近的尸体就变成了一个老妇人,而这老妇人竟然睁开了眼睛,正在朝着它微笑,那一口烂牙煞是显眼。
“吼!”
野狗子虽然不会说话,但也是将要成气候的妖物,见状哪还不知道自己遭了愚弄和算计,当即发出一声震天怒吼,作势就要向着老妇人扑击。
迎接它的是老妇人口中喷涌而出的殷红火焰。
双方本就近在咫尺,野狗子又是起势欲扑,再想闪避时已经来不及,竟是被这火焰喷了个正着。
老妇人则是借着这个空当,猛地从地上跃起,同时伸手抓住头发使劲儿向上一提,登时就将自己的整张皮提溜了起来,显露出内里一个眉眼周正的少年。
嗯,虽说距离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尚有差距,但这少年的神情沉静而庄重,眸光熠熠有神彩,皮肤透着黄玉般的温润光泽,一身装束也是颇为华美,从头到脚自有一种不俗气韵流露。
再看野狗子,被少年的一口火焰喷中,竟好似失了魂,直接僵在了原地。
几乎同时,黄小二从尸堆中暴起,身躯飞速膨胀,双手更是变成了毛发浓密、指甲尖利的巨爪。
“哇呀呀!野狗子,黄老子跟你拼……了……”
黄小二的狠话尚未撂完,语气就陡然弱了下去,只因它眼前所见并非皮婆子与野狗子生死相搏,而是一个陌生少年在与野狗子默默对视的场面。
双方都克制得有些不像话,安静中透出难以言喻的诡异,以至于连身为尸魅的黄小二都被惊住了。
没等它搞清楚眼前究竟是个什么情形,野狗子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天惨嚎,身躯更是瞬间化成了一个殷红而炽烈的火炬。
原来只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野狗子身上的血色鸟羽已经被少年喷出的火焰尽数点燃。
或者换一个更准确的说法,那些血色鸟羽尽皆成了灯芯,成了薪柴,成了火焰的一部分。
“怪不得叫做血尸神,你身上的羽毛果然是血煞所凝,这算是你这种妖物的独门餐霞之法?”齐敬之缓缓开口。
就是这两句话的功夫,野狗子身上再生异变。
只见覆盖在它左肩上的大片血羽在心烛丁火中彻底融化,竟是化成了一颗火焰凝成的猿猴头颅。
这颗猴头甫一出现就面显狰狞、目露凶光,一口狠狠咬在了野狗子的左耳上。
紧接着,野狗子的右肩、脖颈、四肢、前胸、后背甚至就连肚脐眼都冒出了血焰心猿的头颅,大大小小、密密麻麻,迅速布满了它的全身。
这些家伙身躯上长得不是猴毛而是鸟羽,出现之后或是大口撕咬、疯狂反噬,或是使劲儿往外探出身子,想要彻底挣脱出来,或是反其道而行,奋力往野狗子的体内钻去。
再看野狗子,竟是连惨叫都已经发不出来,只因它的喉咙内外同样有猴头滋生。
饶是齐敬之对血焰心猿的出现早有猜想,却也万万想不到会是此等疯狂可怖的乱象。
他不动声色地默默后退,以免遭了波及,心头却是震动不已。
“明明师尊所授的心烛丁火乃是用来修持道心、调和甲木和阳火的仙羽正法,真猷老和尚所赠的《授秘歌》能将先天白虎神意转化为后天心猿,以金火二行补益心相,同样也是极纯正的道门修持之法。”
“可怎么两门功法结合在一起,竟就变得如此邪门?心烛丁火非但没能彻底炼化后天心猿,反倒二者竟隐隐有相辅相成之势,一旦遇上异类的冤煞血气就愈演愈烈、化形作乱……”
“个中原因,究竟是我的心烛丁火还不够炽烈强盛,还是我的心火太盛、杂念太多,以至于后天心猿太过强大?”
“我自己倒还罢了,只要始终做到诚心正意、敬天法祖,行事端方、俯仰无愧,别说心火和心猿,就是种种内外魔头也不足为虑,反倒是野狗子这等不修心、只作孽的妖魔,遇上心烛丁火几乎就是必死,往后可以拿来当成杀手锏……”
念头生灭间,齐敬之尚未琢磨清楚自己的修行道途,野狗子的身躯已是轰然炸开,彻底化成了漫空扩散的血红烈焰,大大小小的血羽猿猴在其中欢呼跳跃。
同样是以他的心烛丁火与异类的冤煞血气相合,但婉儿那仅针对生灵贪念的银煞血焰与野狗子的血色鸟羽明显有着分别,所化生的血焰心猿也大不一样。
眼前这些披着血羽的血焰心猿明显能点燃更多东西,也更加狂躁跳脱。
顷刻间,这片深山就已经被血色焰光笼罩,至少有十余道飞埃绝焰在心猿们的驱赶之下当空蔓延,飞快掠过山岩、树巅,将目之所及的树木和杂草尽数引燃,更肆无忌惮地追逐走兽、吞没飞鸟。
唯独以齐敬之为中心的数丈方圆没有火焰肆虐,成了熊熊焰光之中的一块净土。
因为先天上的克制,少年赢得可谓轻松写意。
当此之时,他右臂处的牛耳尖刀忽地微微震颤起来,表露出了明显的愉悦之意,灵台之上更是乳虎欢腾、咆哮声声。
齐虎禅从真猷老和尚处习得了虎衣心咒,讲究以智慧之火明心消业,见到这焚野烧山、涤荡妖氛之奇景,自然而然就生出了欢喜赞叹。
天地玄鉴的反应却是截然相反。
它在极短的时间里竟是先后错失了草头神和野狗子,虽然至今没有恢复完整的灵智,依旧无法说出清晰完整的语句,但凭着断断续续的几个字词,也足够表达出自己对少年暴殄天物的痛心疾首。
若非这面伴生镜灵此前刚刚在邓绍身上吃了个痛快,心情其实颇为愉悦,此时怕是就要闹腾起来了。
至于全程旁观的黄小二……
这个身躯雄壮、爪牙狰狞的尸魅呆呆傻傻地站在原地,当真是一动都不敢动,只因方才有一道血焰几乎是紧贴着它的头皮掠过,瞬间就将它头脸上的五色毛发烘烤得蜷曲焦枯。
它此刻只觉经由口鼻吸入肺腑的气息俱是灼热无比,简直要将自己里里外外烫熟,头脸上的油汗更是才一沁出就被烤干。
凶残!太凶残了!
虽说在黄小二这头尸魅的感应之中,面前这个少年的确是个少年,自身体中散发的气息极为清新活泼,没有多少岁月雕琢过的痕迹,可是……实在是太凶残了啊。
“这少年才一渡河就放了两把火,先焚野、再烧山,接连弄死了草头神和将要化成血尸神的野狗子,真真是个不世出的魔星!”
“对了,还有皮婆子,只看方才被这魔星收起来的人皮,就知道皮婆子的下场如何了,还不如被我养起来产皮子呢……”
作为禁水北岸这片地界上极少数爱动脑子的尸鬼异类之一,黄小二此时哪里还猜不到面前这个魔星的身份?定是大齐钩陈院驺吾军的羽林校尉无疑了!
再想想方才那个除嗓音之外几乎再无破绽的“皮婆子”,它头脸上的油汗立时转成了冷汗,当真是止也止不住。
“这个魔星不仅仅是凶残,还阴险狡诈、诡计多端!若不是野狗子这个只知道吃的蠢货挡灾,此刻被烧死的怕就是我黄小二了!”
就在它心里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少年带着肃杀之意的声音:“黄小二,立刻将那些死囚的尸身都烧了,再将五具甲士尸身送归羽林卫。伱不是想跟我做生意么?留在军中等我回去便是!”
闻听此言,黄小二登时打了个激灵,旋即心中大喜过望:“天可怜见!黄老子的这条贱命算是保住了!”
“哎?听这个魔星的话音,似乎生意也有的做?”
它反应过来,连忙向着少年匍匐在地:“校尉大老爷在上,黄小二愿效死力!”
听见“校尉大老爷”这等不伦不类的称呼,少年当即哼了一声:“什么大老爷二老爷的,你这厮莫要浑叫!刚才皮婆子不是告诉你了么,本校尉名唤齐敬之!”
黄小二吓得一缩脖子,连忙点头哈腰地改口:“小的天生嘴笨,齐老爷莫要见怪!”
齐敬之闻言一滞,实在懒得再次纠正,想了想便摘下腰间金牌抛给对方:“你带着此物前去,便不会有人为难你。”
黄小二连忙以双爪接住,谁知这面校尉金牌竟是猛地腾起夺目的金光。
“疼疼疼!”
黄小二连声痛叫,却又不敢擅自将手里的金牌丢弃,一时间呲牙咧嘴、好不凄惨。
见状,齐敬之讶然上前,伸手将金牌取回,眼见黄小二的掌心已经被烙印上了驺吾军都督府等字样,脸色不由古怪起来。
“哎呦,真是对不住,我竟忘了这金牌还能当印章用。”
“只不过有了这些烙印文字,你带不带金牌都是一样了。对了,你过去时将身上的毛发收敛一下,尽量有个人样,以免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射杀。”
“啊?射杀?”听见少年毫无诚意的致歉、看似关心的叮嘱,黄小二颇有些欲哭无泪。
“这些从南边儿来的强人除了爱放火,还喜欢放箭?这还让不让黄老子活了?”
它低下头去,看着掌心散发着焦糊味儿的烙印文字,再次肯定了自己此前的评价:“这个魔星既凶残又诡诈,心肠剖开来定是黑的!我可得小心在意,万万不能得罪了!”
黄小二心里转着这个念头,身躯已经从地上弹起,也顾不得掌心的疼痛,抓起一具死囚尸身就往几丈外的血焰里奋力一丢。
与此同时,它周身毛发死命回缩,肢体也朝着人形转变,不多时就变成了一个身材中等、眼神灵动的青年模样。
等到将那些死囚尸体尽数投入火中焚化,它又坐在一具选锋黑甲尸体的脚边,将其鞋袜脱去,而后自己也躺倒在地,将彼此的脚底板紧紧贴在了一起。
眼见黄小二与那甲士的尸体脚心对脚心,躺成了一个“一”字,齐敬之不由好奇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黄小二连忙转头,笑着解释道:“好教齐老爷知晓,人死后阳气尽绝、体属纯阴,若是骤然接触到阳气盛大的活人,则阴阳相吸,尸体便会随人奔走。”
它顿了顿,伸手指着自己与甲士贴在一起的脚底板:“活人在躺卧的时候,阳气多从足心涌泉穴出,如箭之离弦,劲透无碍。”
“故而生者若与死者对足,则生者阳气便会贯注于死者足中,尸体即能起立,俗称‘走影’。”
“我那些不成器的同族不是都逃了么,小的没本事同时操纵六具尸体,也就只好用这个笨办法了。”
齐敬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怪不得办丧事的时候,严禁守灵伴尸之人与尸体对足而卧。”
“可你只是个寄身他人尸体的尸魅啊,难道此刻还算是活人?”
听见此问,黄小二脸上就露出了肉疼的神色:“小的自然不是活人,但这些年下来,倒也辛苦积攒蕴养了些许精纯阳气,用来温养魂魄、助益修行。”
齐敬之登时了然,让眼前这个尸魅拿出精纯阳气来赶尸,怕不是跟割它的肉差不多。
他念头一动,手掌中便多了一件大红嫁衣:“哎呀!若非得你提醒,我险些就忘了,好像这东西就有蕴养魂灵之效,最得尸鬼异类喜爱!”
“只可惜是件女人衣裳,我肯定是不会穿的,留在手里倒是可惜了……”
少年抬起头,朝黄小二浅浅一笑:“咱们既然是做生意,自然都得投入本钱,毕竟有舍才有得嘛!”
黄小二的一双眼睛早就直了:“齐老爷此言极是!些许本钱我还是拿的出的!”
话音才落,躺在它对面的甲士尸体已是倏然站起,然而也只是站起,再不能像先前那样口出人言,眼中也没有半分属于生灵的光彩。
黄小二同样从地上蹦了起来,火急火燎地跑去另一具甲士尸身的脚边,再次原样施为。
眼见这家伙很是卖力,齐敬之便趁着这个空当,仔细钻研起了《授秘歌》,想要从中寻求真正降服心猿之法。
“嗯……应物自然,西山悬磬。虎吼猿鸣,水清河静……”
“水清河静?”
根据《授秘歌》的注文所述,修士将凶狂暴躁的先天白虎、金行神意纳入气穴、存于心窍,好似猿猴跳跃、时刻不停,谓之后天心猿,谓之虎吼猿鸣。
再之后,便要设法做到心死神活,也就是磨去心猿的躁狂之性,将之炼化为一股清泉活水,渐渐臻至水清河静之境。
泉者,白水真人也。
从虎吼猿鸣到水清河静,从先天白虎、后天心猿到白水真人,其实便是五行生克之中的金生水,亦即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按照《授秘歌》的理念,修行无有止境,则修士的私欲杂念也没有穷尽之时,费尽心力想着除去,要么徒劳无功、要么得不偿失,倒不如设法将之炼化为泉水,用来时时滋养修士自身。
如此则能变害为宝,甚至心猿越强、泉水越盛,修士得之、寿可齐天,实乃道家正宗的性命交修之法。
读至此处,齐敬之不由得想起了位于王都南郊的天齐渊。
那片烟波浩渺的大湖其实也是由泉水日积月累而成,若是修士心中能有那样一口源源不竭的神泉,也确实能够寿与天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