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客栈,鼾声如雷。十人并寝,脚臭熏天。
“吱呀……”
大通铺的房门被缓缓打开一条窄缝,伴随着嗖嗖往屋里钻的冷风,一连挤进来五个骨瘦如柴的身影。
打头的一个面白似霜、唇红似血,五官之中眼睛最怪,竟是只有一只,恰长在眉心位置,开阖之间若有精光。
后头四个则是连一只眼睛都没有,只能将双手搭在前一个的肩头,穿成一串、亦步亦趋地前行。
总之这五个鬼玩意乃是共用一只眼睛,瞧上去既诡异,又多少有些滑稽。
待得最后一个也进了屋,四个没长眼睛的就显得迫不及待起来,用鼻子嗅着,用双手摸索着,齐齐凑到大通铺边,围住了紧挨着房门睡的那个倒霉蛋。
它们将自己的鼻子凑近了这人,作势就要吸气。
“慢着!先让我瞧瞧!”
领头的那个独目鬼低喝一声,挤进四个无目鬼的圈子里低头看去。
只见睡在门边的倒霉蛋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五官生得周正,肤色略深,就着门外的冷月一照,倒透着几分黄玉般的温润光泽。
这少年即便在睡梦之中,眉眼间依旧萦绕着淡淡的肃穆之意,一看就是性情刚正、极有规矩之人。
独目鬼略略看了几眼就是摇头:“这是个大善人,不能吃!”
四个无目鬼闻言有些失望,好在这屋里人挺多,当下什么也没说,顺势就围向了少年旁边那人。
此人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即便盖着被子,也能瞧出身躯雄壮、肌肉虬结,整个大通铺上就属这位的鼾声最响。
被四个无目鬼一围,汉子似乎觉得呼吸不畅,从被子里伸出一只大手,赶苍蝇似的挥了几下。
啪!啪啪!啪啪啪!
这些无目鬼凑得委实太近,四个里头倒有三个结结实实挨了耳光。
骤遭此变,五个鬼玩意都是又惊又怒,纷纷作势欲扑,却见那汉子嘴里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挠了挠脸上的横肉,翻了个身又是鼾声大起,竟比先前还要洪亮几分。
四个无目鬼不由气结,眼看就要发作,却被独目鬼用胳膊拦住。
“这是个大恶人,不能吃!”
四个无目鬼似乎对独目鬼的判断很是信服,只好又围向了第三个。
此人的睡姿有些独特,竟然是趴着睡的。
他左脸挨着枕头,朝上的右脸上有一道醒目的刀疤,险些就划破了右眼,看上去竟比旁边那个大恶人还要凶恶几分。
这一次独目鬼沉吟的时间明显变长了,片刻之后才缓缓摇头:“这是个大有福气之人,也不能吃!”
四个无目鬼终于躁动起来,纷纷拍着自己干瘪的肚子埋怨道:“大善人不能吃,大恶人不能吃,大有福气的还是不能吃!若总是忌讳这忌讳那的,咱们‘一目五兄弟’岂不是要饿死了!”
“急什么!饿两顿死不了,惹上了大因果才是真的要命!”
独目鬼面露怒色,低声呵斥了几句,又朝旁边一指:“而且这不是还有七个么!”
它说着就扭头朝第四人看去,眼见又是个少年郎,生得身高腿长,相貌也能称得上英气勃勃。
独目鬼用眉心那只独眼瞅了半天,终于略带迟疑地点了点头:“这一个看上去似乎不善不恶,也不像是有什么洪福厚禄的,应该能吃!就是……怎么闻着有股子烂木头味儿?”
听见这话,四个无目鬼登时大喜:“能吃就行啊!咱们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哪里还顾得上气味好不好闻?”
说话间它们已经围拢过来,将鼻子凑近了那少年郎的面颊狠狠吸气。
独目鬼却明显不愿意饥不择食,当即让开一步,又看向了第五人。
“咦?”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这第五人的形貌竟与第四个大差不差!
独目鬼下意识目光一扫,呼吸登时停滞,从第四人到第十人,竟好似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难不成跟我们‘一目五兄弟’类似,竟然是七胞胎?”
独目鬼心里才冒出这个念头,正被四个无目鬼吸食的少年忽然暴起,竟是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根金箍大棒,抡圆了就是一通猛砸。
他脸上汗津津、油亮亮的,全是四个无目鬼的口水,那神情别提多难看了,故而出手时也极是狠辣,看准了无目鬼们的臭嘴使劲儿招呼。
大通铺上的其余九人亦是紧随其后,纷纷一掀被子、腾身站起。
前头三人倒是并未急着出手,后头那六个却是颇有同仇敌忾之势,个个举着一根金箍大棒,围住一目五兄弟就是一顿暴打:“骂谁烂木头呢?”
“呵,本校尉还以为是什么奢遮大妖,不想本事如此稀松,只是懂一点儿看人相测吉凶的手段罢了。”
大善人少年没了亲自出手的兴趣,扭头看向一旁的大恶人汉子,神情很是玩味:“李大恶人怎么看?”
汉子脸上横肉一抖,笑得多少有点儿尴尬:“大人明鉴,这狐言鬼语委实当不得真,可莫要被它们诓骗了!”
“哦?”
少年嘴角上翘:“这么说来,李营尉是觉得齐某其实并非良善之人喽?”
“这……校尉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李神弦只管听命就是!”
这位巴州猛虎打了个哈哈,闭紧了嘴巴再不开口。
这些日子以来,他对这位校尉大人也算有了不少了解,心正那是真的正,嘴毒也是真的毒,手黑更是真的黑!
尤其他李神弦因为自小耳濡目染的巴州军伍做派,向来对麾下部曲把持极严,乃至视为私兵禁脔,不许他人染指,这无疑是很惹上官厌恶乃至敌视的。
偏偏校尉大人气度宽宏,只要射生营在他李神弦手下一日比一日严整精悍,能够始终恪尽职守、谨守军纪,不打折扣地完成军令,则其余事情一概不问。
嗯,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违犯军纪、违抗军令,否则夹毂队那七根大棒子可是不认人。
起初李神弦意外之余心中暗喜,甚至还有几分不好意思言明的感激。
可慢慢的,他就高兴不起来了。
只因校尉大人忽然养成了一个坏习惯,总喜欢有事没事儿就当众揶揄他两句,就好像两人之间的交情有多深似的。
尤其每次如此施为之后,校尉大人还会若有意似无意地直接向射生营的百骑长和队正们发布几道军令,通常都是些不痛不痒又极不好拒绝的小事。
这让李神弦暗生警惕,却又无可奈何。
不过还真别说,这样的事情多了之后,射生营特别是那一百巴州弓弩手的军心已然安定了不少,不至于整日提心吊胆,生怕什么时候就遭了校尉大人的清洗。
见李神弦再次习惯性地主动退让,脸上已经瞧不出什么不平之意,齐敬之也就见好就收。
他其实并不缺少压服此人的武力,也不缺乏收买此人的利益,但人心是否归附,并不全在这两样上,起码对李神弦这样的人是如此。
而少年之所以会使用这种看似无聊和软弱的小伎俩小把戏,其实是想要印证从《藏锋法》中得来的感悟。
这篇功诀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却先后成就了齐虎禅和哥舒大石,堪称微言大义、常读常新,就比如其中的“定名分”。
很多时候,名分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对人心的约束却是实实在在的。
近来已经有好几次,他在当众打趣李神弦之后,转头就越过此人,直接向射生营发布一些精心设计过的军令。
结果包括巴州弓弩手们在内,这些个大老粗只是略一犹豫就将李神弦的沉默当成了默认,然后有一就有二,终至于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下意识就会听从校尉大人的大多数军令,而不是先去瞧李营尉的脸色才决定是否应声。
当然要做到这一点,并不是会开玩笑就行的,首先要占据大义,其次还得词锋犀利,能噎得李神弦开不了口才行。
结果就是如今整个羽林卫的军卒们在见到校尉大人时,心里都难免打个突突,生怕应答时落下话柄,又或者被抓到什么痛脚,那肯定就要挨一通有理有据的训斥,然后乖乖地去领受军棍。
将羽林卫的种种变化在心里过了一遍,齐敬之越过李神弦,看向了那个大有福气之人。
童蛟海打了一个激灵,伸手一拍腰间软塌塌的绛色布囊,义正辞严地道:“自从跟了校尉大人,卑职先得了一副可以传家的青兕甲,还有幸拜见了鲁公,北上之后更得了这件好宝贝,一鼓作气修成了心骨,若要说大有福气,该是校尉大人大有福气才是!”
“您从指头缝里漏下一星半点儿,卑职侥幸接住了,自然也就成了有福之人!”
瞧瞧,这就是“定名分”的坏处了,各种阿谀奉承之言滚滚而来,个顶个的好听,那是真能将人哄得飘飘然如上九霄的。
于是,少年瞪了一眼、哼了一声,转而看向炕底下那七个打五个的战团,再不理会这个溜须拍马之徒。
见状,李神弦与童蛟海悄悄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一时间颇有同病相怜之意:“这位小爷可真难伺候啊!”
当然了,校尉大人虽说难伺候,但手面也是真豪阔,奇物和功法都毫不吝惜,而且总能送到你的心坎里,他们二人也就只好继续忍辱负重了……
这三位才只说了几句话、换了几个眼神的功夫,那四个无目鬼就已经被车辐少年们打得骨断筋折,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独目鬼则明显比四个兄弟厉害许多,虽然已经鼻青脸肿、衣衫破烂,但面对七根金箍大棒的痛殴,它用一只手护住自己最为宝贵的独眼,另一只手配合着左支右挡,竟是至今屹立不倒。
“没想到今次看走了眼!竟没瞧出你们七个不是人!”
那独目鬼又挨了几下重的,忍不住吱哇乱叫:“大家同是天生地养的灵物,不相互帮衬也就罢了,缘何要算计谋害我们一目五兄弟?”
“呸!就凭你们这几个腌臜货色也配称灵物?也配与爷爷们相提并论?”
辐大早就擦去了满脸的腥臭口水,一边指挥着几个兄弟分进合击,一边不屑应道:“爷爷们是正经入了钩陈兵册的国主亲军,早就褪去了精怪野气,身上何曾有什么烂木头味儿了?”
“再者说了,爷爷们的前途生死早就系在校尉大人身上,伱盯着我看能看出屁的善恶福禄啊!倒不如我来给你看个相,嗯……爷爷瞧你就是欠收拾!”
这几句话虽是在训斥独目鬼,但也不缺少一些个人尽皆知的小心思。
齐敬之哑然失笑,给辐大递过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众所周知,羽林卫的校尉大人不喜欢听阿谀之词,听多了之后甚至会双眼冒火。
相应的,这位小爷喜欢听实话。
辐大所言就是实话。
对于这样实诚的好孩子,那自然是要大加鼓励,给一些个冥顽不灵之辈当做榜样了。
再看独目鬼,它终究是独木难支,尤其在听到钩陈二字之后愈发惊惶,以至于左支右绌、方寸大乱,被一个车辐少年窥见破绽,狠狠一棒子戳在了独眼上,登时就成了“无目五兄弟”。
“啊!痛杀我也!”
瞎了独眼的独目鬼惨叫一声,手捂着额头踉跄欲倒:“真当我们兄弟好欺负不成?要是惊动了我家主上,尔等全都难逃一死!”
“哦?不知你家主上是何人?”齐敬之闻言有些意外。
“说出来吓死尔等,我家主上是……”
独目鬼话未说完,已是转成了凄厉高亢的惨嚎,听上去远比先前的丧眼之痛要疼上十倍、百倍,一时间反倒把几个车辐少年吓了一跳。
众目睽睽之下,独目鬼那早已衣衫碎裂、近乎裸露的脊背上猛地睁开一只金色大眼,更从中射出一道道凌厉无匹的金光,打在车辐少年们的金箍大棒和青兕甲上,留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小坑。
堵住窗口方向的车辐少年因为正对着独目鬼的脊背,身上立刻就挂了彩,额角被割开了一道口子,立刻被流淌而下的鲜血糊了眼。
独目鬼窥见机会,一举冲破包围,跌跌撞撞地逃向窗口。
在此期间,它后背上的金色大眼依旧在肆无忌惮地宣泄着金光,阻挡住了车辐童子们的追击。
与此同时,独目鬼本就不算壮硕的身躯肉眼可见地消瘦、萎缩了下去。
见状,齐敬之立刻就想起了那两个被禁制反噬的白仙教侍女。然而同样是为了灭口,白仙娘娘所下禁制更多的是为了灭掉自己人,而这只睁眼要杀人的金色大眼则明显是打算将自己人和敌手一网打尽。
就在这时,屋中陡然光明大放,一轮圆月飞腾而起。
天地玄鉴浮在少年头顶,气息波动之剧烈前所未有,旋即竟是头一次当众口吐人言:“金睛!百眼!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