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齐敬之眸光闪动、若有所思,琅琊君郑仙便是哑然失笑。
他轻轻摇了摇头,半是打趣、半是提醒:“正所谓,青山有思、白鹤忘机。你这少年人思虑太重,也不知是怎么将《仙羽经》修成的。”
闻听此言,齐敬之立刻回神。
他当然知晓自己误打误撞成就的怒鹤心骨多半不大正宗,餐霞修行更是靠了《虬褫乘云秘法》和《万壑松风曲》勉强接续。
虽说后者的注解里有一句“鹤算千年寿,松龄万古春”,竟与《仙羽经》颇为相合,但终究不是源出一脉,今后越是修行下去,与正统仙羽山传人的差异只会越发巨大。
如果有机会,齐敬之自然想一窥完整的《仙羽经》,乃至真正拜入仙羽山,只可惜至今不知晓仙羽山在何处。
关于这个,他曾在曹江边询问过邓符卿,奈何对方怕恶了玄都观主的谋算,竟然不肯说。
这也让齐敬之始终对仙羽山心存顾虑,不知晓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宗派,对自己这种情形又会作何处置,是以哪怕琅琊君明显与丁令威关系匪浅,更对仙羽山颇为熟悉,他也没有贸然开口相询。
此刻听见琅琊君主动将话头往《仙羽经》上引,齐敬之心念一动,旋即坦然笑道:“晚辈虽然修成了心骨、踏上了道途,然而对于自己当初是如何成就的,直到现在依旧糊涂得紧。”
“只不过曾有一位前辈对我说过,这世上从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自然也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两块心骨,正所谓……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晚辈对此深以为然,更何况这遇事多思的性子乃是天生,改也改不了,想要修成淡泊清净、陶然忘机的闲云野鹤实在有些为难,也就只好做那游离于鹤群之外、离经叛道的一个异类了。”
齐敬之一路行来,固然遇事多思,却也牢记“齐敬”二字的真意,始终以诚心正意自勉,遇事并不缺少坚持和决断。
他这番话除了对自己的身份避而不谈,倒也全然发自肺腑,甚至因为心诚意正,心头反而变得空明起来。
郑仙自然感知到了少年的心绪变化,眸中登时闪过一抹异色。
这位琅琊君也果然被激起了谈兴,不由地哈哈一笑:“郑某只是觉得奇怪罢了,委实猜不透这仙羽山是如何挑选入道种子的。”
“当初的丁令威便是如此,明明是虎贲氏的嫡传将种,拜入仙羽山的心思更是不纯,不过是想以《仙羽经》衍化军阵罢了,然而上代玄都观主竟是一口答应下来,毫不藏私、倾囊相授,偏偏丁令威还真就修出了门道。”
郑仙顿了顿,目光扫过齐敬之背后的煎人寿,复又笑吟吟地道:“还有你这个心里头拐了九曲十八弯的少年,明明玄都观传承有天下绝顶的出世剑法,你偏偏练了一柄“煎人寿”的入世之刀,要说没有什么别样心思,我可是不信的!”
“天下绝顶?出世剑法?”
齐敬之闻言心头一动,立刻就想起了上代玄都观主赠给邓符卿的那首小诗。
他知道眼前的琅琊君实在是个腹有诗书而且极喜吟诵的人,当即投其所好,开口背诵道:“清风两袖朝天去,一剑飞掠东海涯。化鹤归来人不识,春风开尽碧桃花!”
齐敬之先前以为诗中头两句说的只是邓符卿,不想仙羽山本就有极为厉害的剑术传承。
这首诗也果然搔到了郑仙的痒处,以至于这位琅琊君竟是耸然动容。
他闭目回味了片刻,这才睁开眼睛轻叹了一声:“只看这诗中意境,便知乃是上代玄都观主所作。我曾听丁令威说过,玄都观里有碧桃千树,春风一至、灿若烟霞。”
“化鹤归来人不识……丁令威尸解所化之鹤就待在仙羽山上,哪里还有归来一说?难不成在那位前辈看来,丁令威的灵性还有归山观花之日?”
琅琊君郑仙面露振奋之色,看向齐敬之的目光又是不同:“多谢小友以此诗相赠!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他略作沉吟,复又接着道:“我观小友的心性与常人不同,并不会被杂念真正侵染,只不过想得太多,终究对修行有碍,尤其不利于接下来的心相显化。”
“正好当年郑某还被人呼为安期生时,曾于古籍中找到一篇度世之诀,不过寥寥数十字,却道尽此中真意,伱且听仔细了!”
“仙道不远、近取诸身,无思无为、不吐不纳,真一充於内,而长生飞升矣。勿使汝思虑营营,劳尔之生也。太上曰,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是真道矣。”
这篇所谓的度世之诀果然很短,意思也极为浅显,若非琅琊君有言在先,齐敬之只会以为这几句话是在劝人心宽少忧,绝想不到竟是在讲显化心相的关窍。
他当即拱手一礼,谢过琅琊君赠法,继而疑惑问道:“敢问前辈,这句‘真一充於内’当中,‘真一’应作何解?”
郑仙便答道:“指的是真一之炁,至于具体为何,那就要看你餐霞食气时选定的是什么了。”
闻听此言,齐敬之不由得默默点头,暗忖道:“邓符卿前辈曾言,第一境第三层成就的心骨、第二境第三层显化的心相,连同第三境第三层凝聚的道种,三者循序渐进,合在一起便是一名修士的道基所在……”
“于我而言,这所谓‘真一充於内’,难道是要将松柏甲木之气注入怒鹤心骨之中?怒鹤心骨明明并无实质,虽说翎羽的颜色会随着我的修行进境而有所改变,可当真能与灵气相融?”
念及于此,齐敬之心中一动,忽就想起了曾经的赤金珠、方才的金色巨树和如今的金枣等诸般变化,虽然并不是一回事,但总归一脉相承、有迹可循,可以作为今后的参照。
郑仙等少年思索片刻,才又笑道:“《仙羽经》在这一步自有妙法,郑某这篇法门实在不值一提,小友只管当做一个老家伙的唠叨便好。这样吧,郑某再送你一首诗,如此才算公平。”
一听这位琅琊君又要吟诗,三个年轻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显出几分古怪之色。
“说起上代玄都观主的诗作,小友知晓的自然要比郑某多得多,却也未必没有遗漏。当年那位前辈曾来天台山盘桓,与郑某的师尊论道数日,临走前曾留诗一首,言尽两家修行之妙,正好拿出来与小友共勉!”
琅琊君的神情却是郑重起来,先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始吟诵。
“暑往寒来造化间,谁将大药驻朱颜。骑鲸客去天连水,跨鹤人归月满山。”
“炉火焰烧**境,剑峰割断利名关。烟花随分岩头绿,猿鸟不惊春色间。”
无论如今的仙羽山玄都观里是否留存有这首诗,反正齐敬之是闻所未闻的,是以琅琊君吟得郑重,少年更是听得仔细。
顾名思义,这首诗里的“跨鹤人”无疑是将要告辞归山的上代玄都观主,“骑鲸客”则应是身居碧海青渊、日日得见“长鲸扬波、螭龙并流”的碧海仙宗上代宗主。
“剑峰割断利名关?果然是出世之剑!至于炉火焰烧**境……”
齐敬之当即看向了面前的金鼎,所谓“金灶神釜、还丹金液,升天住地、于俱长生”,与“暑往寒来造化间,谁将大药驻朱颜”这两句何其贴切?
琅琊君郑仙注意到少年的目光,当即颔首笑道:“正如小友心中所想,郑某之所以拜入天台山碧海仙宗,倒有大半缘由都着落在这尊祖传的金鼎上!”
说罢,他忽地一抬手,金色巨树所化的金枣便落入了金鼎之中,隐没于那些沸如云烟的金气之下,引得一旁的魏豹失声惊呼。
与此同时,金鼎周身皆被一道五彩金焰笼罩,迫得最靠近鼎身的齐敬之连连后退。
郑仙看向魏豹,耐心解释道:“你不必忧心,这枚金枣乃是郑某一生修行所系,入此鼎中乃是如鱼得水,你的族人不但无恙,反而会有莫大好处。”
说罢,就见这位琅琊君伸出白羽扇一招,那三大六小共计九颗金枣就从他背后自行飞出,缓缓飘向了金鼎。
只是这些巨枣并没有落入鼎中,而是悬在金鼎上空,同时却又被五彩金焰笼罩。
不多时,它们的金色枣皮就因为灼烧而变得透明,将内里的景象显现出来。
三枚一人高的金枣里赫然是安丰侯丁承渊、遍身黑羽的大黑明神和奄奄一息的虎君道人。
三个人皆是双眼紧闭,似乎对外界的变化一无所觉。
余下六颗金枣的个头要小上不少,内里分别装着安丰侯的金缕衣、七星辟寒钩、落日熔金剑,缩小了许多的金色凤巢,一只不知来历的玉盒以及……竟然还没死的伥鬼童子。
“侯爷!”
哥舒大石毕竟是安丰侯府的人,见状忍不住朝丁承渊呼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好紧紧盯着琅琊君,看他将如何处置这些被装在金枣里的人与物。
郑仙的目光从九颗金枣上一一扫过,忽用白羽扇朝装着金缕衣的那颗一指。
被指到的金枣立时融化开来,连同内里的金缕衣一起,化为一团金色的汁液,又隐隐凝聚成金蟾之形,三只蛤蟆足还踩着一片黑色海水。
只是无论是三足金蟾还是黑水秽海,因为体形比先前小上太多,已瞧不出半点曾经席卷两位天衣教大修士的赫赫凶威。
琅琊君郑仙语气平淡:“终究是天庭孑遗、异气所生,又有丰饶之用,便许你入郑某鼎中为一味佐药,至于黑水秽海,权作薪柴吧!”
话音才落,三足金蟾就落入了金鼎之内,同样蒸腾为云烟之状。
许久不见的云蛇雾虎立刻冒了出来,带着审视的目光,围绕这只三足金蟾盘旋打转。
与此同时,黑水秽海被五彩金焰一卷,登时不见了踪影。
三个年轻人看得心惊肉跳,此时方知赤金刀内的云蛇雾虎是怎么来的,多半也是什么异种,被琅琊君拿来当做投入鼎中的药材了。
至于那两只嗽金鸟,也不知是太过弱小而不敢冒头,还是连当做药材的资格都没有,真的被云蛇雾虎吞吃了。
第二个遭殃的则是金瓦筑成的凤巢。
随着琅琊君的白羽扇一挥,这件倾注了丁承礼和虞渊宗无数心血乃至性命的宝物就连同外头的枣皮一起,悄无声息地融化成了一团金色汁液,却因为品质不够、气息驳杂,没能获得入鼎的资格,同样化为了五彩金焰的薪柴。
接下来,琅琊君郑仙略作犹豫,又看向了落日熔金剑。
随着金色枣皮融化,这柄属于安丰侯丁承渊的神兵竟保持住了原本的形状。
郑仙探手将金漆短剑拿在手中,端详良久才幽幽一叹:“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
“这柄剑还当真与日入权柄颇为相合,只是我郑仙不许!”
这位琅琊君言出法随,不见他如何动作,落日熔金剑就忽地发出一声哀鸣,俄顷便有一柄碧金铜钺的虚影从中飞出。
见状,琅琊君郑仙便随手将金漆短剑朝大黑明神所在的金枣一掷。
落日熔金剑化作一抹流光,几乎瞬间就出现在了大黑明神居中的那个头颅额前,钻破眉心而入。
郑仙复又伸手捏住碧金铜钺的虚影,一边打量一边喃喃道:“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他顿了顿,随即自问自答:“人在仙羽山上、无极野中!玄都观里桃千树,尽待丁令归时开!”
语罢,郑仙忽然朝齐敬之看了一眼。
少年背上的长刀再一次自行从鞘中跳出,朝着郑仙飞去。
“青天高、黄地厚……听上去了无生趣,何如碧云天、黄叶地?”
这一次,琅琊君郑仙再看向煎人寿时,就似乎觉得极为顺眼了,竟是眉开眼笑,口中更是开始高声吟诵。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一首未完,郑仙忽然举起碧金铜钺的虚影,旋即往面前长刀的刀身上一按。
“煎人寿啊煎人寿,今日便教你名副其实!”
东海人黄公,少时为术,能制蛇御虎。佩赤金刀,以绛缯束发,立兴云雾,坐成山河。及衰老,力气羸惫,饮酒过度,不能复行其术。秦末有白虎见于东海,黄公乃以赤刀往厌之。术既不行,遂为虎所杀。《西京杂记》
安期生得道于之罘之山,持赤刀以役虎,左右指使进退,如役小儿。东海黄公见而慕之,谓其神灵之在刀焉,窃而佩之。行遇虎于路,出刀以格之,弗胜,为虎所食。《郁离子·羹藿》
昔有人得安期大枣,在大河之南,煮三日始熟,香闻十里,死者生,病者起,其人食之,白日上升,因名其地曰煮枣。《贾子说林》
仙人或升天、或住地,要于俱长生,去留各从所好耳。服还丹金液之后,若且欲世者,但服其半。若求仙去,当尽服之……昔安期先生、龙眉宁公、修羊公、阴长生,皆服金液半剂者也,其止人间,或近千年,然后去耳。《抱朴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