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承渊神色陡变,口中叱喝一声,金缕衣上剩余的金绣登时离衣而起,迎风化为金灿灿的烈焱,有如一道熊熊燃烧的火墙,护住了他的头脸。
霎时间,十几只体型不过燕雀大的肉翅飞虎与火墙撞个正着,被烧得吱吱乱叫不说,更好似进了**阵,没头苍蝇似的上下乱飞,却是无论如何也飞不出去。
虎君道人桀桀怪笑,抓向丁承渊咽喉的虎爪倏然变向,不但轻松避开了落日熔金剑的削割,更是一爪按在对方持剑的小臂上,毫不犹豫用力一抓。
金缕衣的衣袖登时荡起层层涟漪,宛若一片黑水,将虎爪的爪尖淹没其中。
虎君道人悚然而惊,连忙振臂奋力一拔,同时侧身斜起一脚,狠狠蹬在了丁承渊的腰间。
这一蹬不要紧,虎君道人非但没有借力挣脱,反而连同这一只脚也陷进了金缕衣之中。
「好一招虎尾脚,与黄狗射尿颇有几分神似!」
狗皮老道嘴上揶揄,双爪却是抓着七星辟寒钩朝斜后方猛地一带,将丁承渊拽得身躯一歪、脚下趔趄。
丁承渊勉力站稳,眼见狗皮老道执意要锁死七星辟寒钩,此外再无旁的举动,虎君道人则是一手一脚深陷于金缕衣中,显得颇为狼狈。
他当即朝两人冷笑道:「金缕衣原是天衣教的东西,可怎么本侯瞧着,二位对它几乎一无所知?」
虎君道人不得不单腿站立,闻言却是哈哈一笑:「本君此来,正要求安丰侯解衣相赠,好让本君得窥金蟾一脉的妙法!」
狗皮老道则是缓缓摇头:「自家道统尚不曾修炼明白,何必分心他顾?更何况金蟾一脉并未断绝,理应物归原主才是!」
他虽是这样说,但也只是专注于剜心、剔骨二爪,没有半点触碰金缕衣的意思,明显知道的要比虎君道人多一些。
当此之时,三人彼此牵制,挤挤挨挨在了一处,仓促间难分难解,一边互相角力,一边竟是唠起了金缕衣的归属。
虎君道人两只虎眸顾盼之间,忽地出其不意,仰头就是一道黄黑炎火喷出,腾起在三人头顶,看上去宛如一片奇异的火云。
火云中隐隐显露许多人影,或僧人,或道士,或手捧铜印的官员,或披甲执刀的锐士,更多的则是身着各种彩衣戏服的歌吟者、戏舞者。
这些人影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却都是面色青黑、神情冰冷,望之不似生人。
为首的一个青衣童子小手一挥,便有一个怀抱琵琶的美人越众而出,素手挥弦,张口唱道:「猛虎行,猛虎行,长戈莫舂,长弩莫抨!非爱杀戮,果腹保生!仁义君子,恤苦悯衷!」
这几句唱词一出,丁承渊的金焱火墙好似听懂了一般,火势立刻就弱下去几分。
紧接着,琵琶声转作激昂,美人伥鬼的唱词亦是为之一变:「朝作猛虎行,暮作猛虎吟。猛虎不怯敌,烈士无虚言。」
这句才罢,其余伥鬼立时齐声应和:「怯敌辱其班,虚言负其恩。爪牙欺白刃,果敢无前阵……」
威武雄壮却又鬼气森森的歌声中,十几只肉翅飞虎凶威大炽,不但立刻就摆脱了金焱的迷困,更是反过来趴在火墙之上,抱住金灿灿的焰光大口啃噬。
「安丰侯,不知本君这曲《猛虎行》可还入耳?」
虎君道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下子可是风水轮流转了!你的道火藏得固然巧妙,只可惜这威力着实不咋地!」
「这也难怪,你将家传的《虎钤经》弃之不顾,却偏要学什么劳什子的《垂钓章》,如今只能靠着本教的金缕衣撑场面,委实可悲可叹!」
虎君道人一面笑,一面已经放弃了从金缕衣上挣脱,转而孤注
一掷,将剩下的一只虎爪也一并按上丁承渊的胳膊奋力撕扯,弄得那只长袖上波澜大起。
「呵!你一个猛虎道人,不好好修习虎煞虎威,偏要以道火蓄养这些妖鬼,实在是本末倒置!
安丰侯丁承渊稳住身形,面露不屑之色:「不过就是蓄养了些许甲士和歌姬罢了,就敢当着本侯的面吟唱此战阵之曲,更是可笑至极!」
一语才闭,他面前那道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金焱火墙忽地冲天而起,不但重新将十几只肉翅飞虎吞没,更将头顶的黄黑火云连同一众卖力歌唱的伥鬼们尽数罩了进去。
与此同时,远比伥鬼们激昂壮烈百倍的战歌声响彻在天地间:「千乘雷起、万骑纷纭,元戎竟野、戈铤彗云,羽旄扫霓、旌旗拂天……」
熊熊金焱火光之中,隐隐可见日月荒丘、旷野坚城,又有千军万马、从容布列:「焱焱炎炎、扬光飞文,吐焰生风、欱野喷山,日月为之夺明,丘陵为之摇震!」
听到这里,虎君道人早已骇然色变:「你的本经不是《垂钓章》么,怎么道火之中所藏尽是战阵兵威?」
丁承渊没有搭理他,反而开口长吟道:「遂集乎中囿、陈师案屯,骈部曲、列校队、勒三军、誓将帅!然后举烽伐鼓、申令三驱,輶车霆激、骁骑电骛……」
随着他的吟诵,金焱道火倏地凝聚成一杆中军大纛,立于安丰侯身后,在长空中猎猎飞舞。
金色旗面上,战车奔驰、万骑席卷,无数健卒结成四座大阵,将肉翅飞虎和伥鬼们分割开来、困在当中。
「那些难道就是《虎钤经》里的飞鹗、长虹、重覆、八卦四幅阵图?」
地面上,哥舒大石看得目眩神迷:「旌旗漫卷、万夫效命,大丈夫当如是!」
魏豹本就是军伍出身,此时也看得痴了,念及安丰侯方才的许诺,一颗心当即怦怦直跳。
齐敬之倒是不像这两人一般壮怀激烈,只因他已经瞧出,虽说安丰侯的金焱道火大旗看上去气势更盛,但在境界上其实并没有强过虎君道人多少。
那些肉翅飞虎和伥鬼看似被困在大旗之中,但至今为止并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损伤,即便再加上一个狗皮老道,双方的胜负也依旧是未知之数。
就在这时,长空之上又生变化。
安丰侯丁承渊骤然停下吟诵,身上金缕衣发出浪涛奔涌之声,竟是漫空铺展开来,化为了一片黑水大海,立时将纠缠在一起的三人一起卷入其中。
一时间,金旗猎猎、黑水涛涛,唯独那三位大修士不见了踪影。
虎君道人和狗皮老道自是猝不及防,各自怒吼连连,搅得黑水大海浊浪排空、翻滚不休。
不过片刻,虎君道人更是大喝一声、惊怒非常:「这水有毒!」
接着便有丁承渊的笑声传出,语气里分明带着惊喜:「当初围剿金蟾法王,不知多少镇魔院高手和军中悍卒葬身于这些剧毒秽水之中,死得惨不可言,你们胆子倒大,竟敢一头撞上来!」
「本侯故意弄险,不过是想见识一下天衣教秘法、瞧瞧这金缕衣里有没有留着什么暗门,却没料到二位竟是真的一无所知,更加全无防备,如此一来却也用不上丁某备下的那些后手了!」
丁承渊话音才落,就听狗皮老道一声闷哼:「安丰侯,你我可是有约在先,怎么……如今这是要将老道一勺烩了么?」
不等安丰侯回答,狗皮老道紧接着就是一声暴喝:「老道喜欢吃菜做菜,可绝不喜欢被人端上餐桌!」
喝声未歇,只听一声惊雷炸响,黑水大海登时被破开一道缝隙,短暂显露出三位大修士的身形。
狗皮老道头发散乱,一件灰袍破碎不堪,更被海水染成
漆黑。
他是三人之中唯一一个没被束缚住手脚的,此刻窥见机会,立时将两只铁爪一收,赶在海水合拢前从中一跃而出。
狗皮老道立在黑水大海上方低头四顾,忍不住恼怒说道:「你们这些圣姜门庭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老道若非有这张秉性高洁、妖邪蛊毒难侵的豀边之皮,说不得真要着了你的道!」
闻听此言,丁承渊笑得颇为舒畅:「道长方才说要取回金缕衣时,不也将你我先前之约忘了个干净?」
话音落下,黑水大海的海面骤然暴涨,向着立身更高处的狗皮老道飞快涌去,金焱道火大纛亦是随风一展,漫天席卷而至。
狗皮老道见状,脸上更添恼怒,登时低喝一声:「布衫漆黑手如龟,未害冰壶贮秋月!」
下一刻,众人耳中皆听见雪融冰裂、银瓶乍破之声。
狗皮老道身上残存的衣衫立成齑粉,本就皲裂如同龟纹的肌肤更是真的破裂了开来,内里透出冰雪也似的灿灿银光。
紧接着,老道残破不堪的皮囊轰然炸裂,非但逼退了黑水与金旗,更将先前才修复的两片金瓦轰击了出来。
这两片金瓦原本间不容发、密不透风,此刻彼此连接处却赫然破开了一个大洞,黄泉气息从中流散而出。
两头妖僧瓦鬼现身出来,脸上俱是痛苦之色,张口无声哀嚎,旋即又如青烟一般散去。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一连串好似「榴榴」的奇特叫声响起,便有一道璀璨光华从老道的遗骸之中飞起,毫不犹豫地钻入了大洞之中,就此消失不见。
地面上,齐敬之早将烟霞羽衣化为灵布,挡在了己方三人的头顶。
只因他此刻竟是无需银煞血焰相助,就能清晰瞧见金瓦破洞、感应到黄泉气息,生怕魏豹与哥舒大石两人没有应对迷神之劫的法门,遭了池鱼之殃。
虽说烟霞羽衣上也被融入了一丝黄泉气息,同样不能长久直视,但总比直接挡住两人视线,让他们错失这次难得的经历要强。
方才齐敬之可是瞧得清楚,逃入黄泉的那道光华里包裹着一只此前从未见过的异兽,身躯只有小猫一般大,其状如狸而白首,身形灵动、气息清新。
「一旦修为到了第四境,道行之玄妙已是真正脱离了人间气象,就是这些大修士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嘴巴里的废话多了些……」
齐敬之忍不住心中惊叹,身处黑水大海之中的丁承渊更是扬声赞叹:「没想到这位道长不声不响,竟已经修成了天狗真形,虽然还属幼年,但已经能称呼一声天狗妙道真君了!」
这位安丰侯的赞叹似乎全然出自真心,听不出半点谋划落空、放跑猎物的懊丧。
说话间,他的身躯已是渐渐浮出了黑水大海的海面,脚下赫然踩着一只三足金蟾。
此时的丁承渊神完气足,一手提着七星辟寒钩,另一只手里的落日熔金剑却已经变回了先前的长串金线铜钱。
钱串子的一头攥在这位安丰侯的手里,另一头则没入了三足金蟾的口中,看上去就好似这只金蟾是被他用金线铜钱钓上来的。
丁承渊低头看向脚下的黑水大海,对着依旧被淹没其中的虎君道人笑道:「亏你们出自同一教门,难道不知三足金蟾天性最贪,欲念所及之地,早晚化成秽海?」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也只有遇上丰年、气运富集之时,所谓五色蛤蟆之中的黄蛤才会跃出秽海、现于世间,世人不明就里,却把因果颠倒,反将其视为丰年之兆了!」
「刚才那只天狗不惹尘埃、侥幸遁逃也就罢了,你这头食人役鬼的山君落入秽海之中,就只有永远沉沦的份儿!」
「说起来,这些年我府里产出的辟寒
金除了献给国主的那些,剩下的可是全都进了这头三足金蟾的肚子,这才终于让它养成了见钩即咬的好习惯!」
虎君道人闻言,不由得怒吼连连,然而果然如丁承渊所说,始终不曾浮出海面。
丁承渊立身三足金蟾背上,身后金焱道火大纛迎风招展。
他低头看向齐敬之,嘴角一勾,轻笑道:「齐缉事,先前本侯找你做个见证,正是应在此刻!」
只见这位安丰侯脚踏三足金蟾,驾驭着金焱道火大纛与黑色秽水大海,朝大殿上空的金巢神鸟涌了过去。
「丁承渊身为姜姓丁氏家主,自此刻起将庶弟丁承礼逐出门户,今后此人所作所为,皆与姜姓丁氏无涉!」
一语既毕,黑色秽水大海已将金巢神鸟围了个严严实实。
二者略一触碰,构成金巢的金瓦登时受损,黑色秽水更是瓦解冰消,化为道道黑烟与阵阵焦臭,内里的虎君道人亦是咆哮连连,连带着金焱道火大纛上的肉翅飞虎和一众伥鬼也接二连三地陨灭。
到得最后,金焱道火大纛的旗面上就只剩下一个被万千兵马重重围困的青衣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