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客栈的路上,韦应典的心境明显与来时迥然不同,没了惊疑与操切,多了从容与释怀,甚至隐隐有几分豁然开悟的迹象,就好似朱衣侯失心而得谱、邓符卿吞心而生臂。
齐敬之看在眼里,便知韦应典虽然嘴上说轮回转世之事真幻难辨,其实心里倒是相信居多,再回想他今日言行,便知这位老兄分明没将梦中受祭的细节全部讲出,而是从一开始就对枣妪之事有所预料,这一趟不过是来验证一二罢了。
原本齐敬之还对那个在夜里撬门送枣的小儿心存疑虑,怀疑是那枣妪豢养精怪,以异术假造轮回之事来骗人钱财,可既然韦应典有了这等连修士都要艳羡的体悟收获,此行究竟是不是上了当受了骗,反倒无从轻重、不必深究了。
三人搭乘牛车,一路晃悠回了曲阿镇上。给车夫结账时,一直神游物外的韦应典才猛然记起自己已是身无分文,只得一脸尴尬地看着齐敬之掏钱。
因为早上没有吃饭,韦应典主仆二人已是饥肠辘辘,当即拉着齐敬之寻了一家挨着江滩的酒肆。
坐下之后,韦应典一面招呼小二切肉沽酒,一边朝自家小厮使个眼色,让他速回客栈取钱,说什么也不许辛苦奔波的齐老弟再破费。
齐敬之自然是无可无不可,眼见小二端上来的同样是曲阿黄酒,不免心头一动,当即将枣囊放在桌上打开,权作佐酒之物。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看见这个枣囊,本已收拾好心情的韦应典不免又是一番唏嘘:「愚兄自问不是什么痴情种子,可回想今日所见,亦不免心有戚戚焉。世人皆道泉下苦饥、鬼不得食,是以才格外重视子嗣香火。那枣妪的亡夫故去三十一年,尚且有人漏夜焚香、供他一枣之餐,他年枣妪自己身故之后,却不知还有何人能记得她……」
「韦兄能怜贫恤老,可见胸中自有一颗仁心在。泉下如何,世人终究难知究竟,老兄先前也说,一旦身死,前缘尽弃,我辈将心意尽到,求一个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齐敬之父母早亡,此刻亦不免心生感慨,目光扫过自己的右臂,又思及那两棵灵异滋生的枣树、送枣的小儿与打枣的獭女,心知纵然枣妪他日亡故,却未必无「人」惦记。
念及于此,少年顿了顿,复又轻声说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韦应典闻言眼中一亮,将这八个字咀嚼一遍,忍不住抚掌赞叹道:「贤弟高论,愚兄不及也!人生百年如寄,能长留于心者,可不就是这么点子念想?」
说罢,他便探手到枣囊里取了一枚放入口中,咬得咔嚓作响。
齐敬之瞧在眼中,不由嘴角微翘,只觉这位老兄还当真如他自己所说,乐天知命得很。
少年便也跟着伸手取了一枚枣子,张嘴一咬,果然鲜脆甘甜,更有淡淡酒香萦绕齿间。
两人当即就着这一囊枣子推杯换盏起来,才饮了两碗,忽听酒肆外有喧闹声自远而近。
齐敬之扭头朝窗外看去,就见一个麻衣草鞋、精神矍铄的老叟缓步从门前走过,身后有不少人提着空鱼篓、空木桶跟随,其中就有自己所住客栈的伙计。
他与韦应典对视一眼,皆是想起了昨日从船夫口中听到的此地只有一老叟卖鱼、且过午不候的奇闻。
就见那老叟背着手,手里还拎着一个矮凳,慢悠悠地踱步而行。
他经过酒肆门前时忽一顿足,将腰间的酒葫芦解下,扔给了早在门边迎候的小二,口里说道:「酒还是老规矩,至于下酒菜么……取一只烧鸡便是。」
这老叟在门前站着不走,身后众人也便跟着停步,没有半点儿不耐烦的意思。
「獭公稍待!」
小二答应一
声,腿脚麻利地奔回后厨,不多时就出来,一只手里提着酒葫芦并一个油纸包,另一只手里则也提着一个空鱼篓,自觉跟在了老叟的身后。
见状,齐敬之一把抓起枣囊,再次与韦应典对视一眼,随即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
韦应典更朝柜台那头招呼一声,指了指桌上的黄酒,让店里给自己几人留着,那酒肆掌柜似乎见怪不怪,答应得一点儿迟疑都没有。
两人便走出门去,跟着众人行到了一片临江的乱石滩。
齐敬之注意到,这片江滩临水的岩缝中错落分布着几处洞穴,每处洞穴外皆插着一根颜色艳丽的大长翎羽。
对于这种翎羽,齐敬之熟悉得很,应当便是雉尾,也就是山中野鸡的尾巴。
老叟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踱步过去,将那些雉尾一一拔起,口中还轻轻吆喝了两声。
洞穴中立时有许多青黑色的小兽钻了出来,模样与齐敬之才见过的獭女差相仿佛。
这些小家伙总有十七八只,甫一出洞,就撒了欢一般往老叟身上扑,或扯裤脚、或攀衣摆,围着他不停地打转,亲昵之状宛若家犬。
老叟与水獭们玩闹了片刻,这才咳嗽一声,朝不远处的江水中一指。
小家伙们如闻军令,立刻排成一条长长的队列,挨个走到江边,扑通扑通跃入了水中。
见状,齐敬之不由恍然,怪不得那小二唤这老叟「獭公」了。
他凝神观望了片刻,见此人除了血气旺盛,堪比壮年男子,倒也瞧不出其他特异之处,那十几只水獭则气息寻常,与獭女相差甚远。
只见这位獭公就地寻了个平坦处放好矮凳,随即将手一招,酒肆小二便立刻跑过去,向他奉上酒葫芦和用油纸包好的烧鸡。
獭公便旁若无人地坐下,将油纸包摊开放在身前地上,扯下一只鸡腿,张嘴咬了一大块下来,一边痛快大嚼,一边打开酒葫芦,仰头闷了一口。
肉香、酒香飘散,韦应典立时饥肠雷鸣。
他有些苦恼地揉了揉肚子,当即迈步走到酒肆小二身边吩咐了两句。
那小二略作犹豫,便将手里的鱼篓交给韦应典,自己则朝着来时路跑去。
韦应典便提着鱼篓踱步回来,朝不远处正在痛快吃喝的獭公努了努嘴,低声笑道:「我让那小二依样送两份过来,你我也效仿效仿这位獭公,脚到处青山绿水,兴来时白酒黄鸡!」
他说罢忽又一拍脑袋:「错了错了,眼前应是黄酒白鸡才对!」
不成想韦应典话音虽轻,那位獭公的一双耳朵却是灵得很,闻声便回头笑道:「笑白发犹缠利锁,喜红尘不到渔蓑!」
他顿了顿,举起手里的酒葫芦朝韦应典略一致意,继续道:「在老朽看来,这前人的词自然是好词,两位更是妙人无疑!若是不嫌弃,下来闲饮两口、谈笑几句,岂不美哉!」
韦应典闻言一怔,旋即喜上眉梢:「哈哈,不想这水镇江滩之上,竟还有獭公这样一位隐逸高贤,我们兄弟敢不从命!」
他当即拉着齐敬之下到江滩,才要见礼,便听獭公说道:「两位莫要拘那些个俗礼,不然老朽这顿饭可就吃不安生了。」
獭公说着,便将手里的酒葫芦递向韦应典,一双深邃眸子却状似无意地在齐敬之身上转了转。
韦应典哪还顾得上这些,连忙口中称谢,接过酒葫芦酒毫不避忌地喝了一口,点头赞叹道:「这曲阿镇的黄酒属实不差!」
他一面说,一面又盯住了獭公身前的烧鸡。中文網
齐敬之嘴角微翘,将手里的枣囊朝獭公递过去:「老人家,这枣子亦可佐酒,能为我这老兄换一只鸡腿么?」
「哦
是枣婆子家的啊……」
獭公朝枣囊中瞧了一眼,立刻痛快点头:「有什么换不换的,两位与我一起吃喝便是!」
「还是贤弟知我!獭公,那在下可就不客气了,等待会儿我要的酒肉到了,必定双倍奉还!」
韦应典哈哈一笑,将酒葫芦塞进齐敬之手里,自己则扭头四下看了看,搬了两块还算平整的石头过来。
他自己坐了一块,留给齐敬之一块,接着竟是半点客气也没有,扯下剩下那条鸡腿就啃。
齐敬之也顺势坐下,见韦应典吃得太急,只好又将酒葫芦递还给他,自己伸手取了一枚枣子,放在嘴里慢慢咀嚼。
韦应典连忙灌了一大口,当即连声赞叹:「有烧鸡相佐,这酒喝起来竟又醇美了三分!獭公真是会享受!」
獭公闻言也是一笑,悠然道:「正所谓,米是酒中肉、曲是酒中骨、水是酒中血,咱们曲阿黄酒的肉骨血皆是上品,自然风味绝佳。」
「哦?愿闻其详!」韦应典垫了垫饥肠,精气神登时恢复了几分,不由好奇问道。
獭公随手扔掉手里的鸡骨头,也拈了一枚大枣在手,一边吃一边如数家珍:「先说这酒中肉,本地盛产糯稻,粒大饱满、味香性粘、洁白如玉,用来酿酒自然相宜。再说这酒中骨,酿酒的麦曲同样是左近最好的红皮麦所制,香气浓郁,亦属佳品。」
韦应典立刻赞同点头:「洵阳郡气候温和、雨量颇丰,曲阿周遭农田又有一江一湖之水灌溉,种出的稻麦定然不差。」
「嗯,你倒是个懂行的!」
獭公赞了一句,接着道:「最后便是这酒中血了,这个才是重中之重。说起来还是与那曲阿后湖有关,几年前掘洼地为湖时,丁壮们在一座无名小丘上挖出了一眼不知是什么年代的古井,铭曰***泉,井中泉水色类牛乳、甘冷冰齿。郡县诸公大为惊奇,尝试命人以之酿酒,果然醇冽非常!」
「于是诸公不忍毁弃,便将***古井并那座小丘保留了下来,如今已化为湖中一座小小孤岛。自那而后,上等的曲阿黄酒皆以那古井中的***泉水酿制。因为这个缘故,此酒不过一二年间便由小镇土酿一跃而成郡中名酒,乃至享誉整个均州了。若非湖中运水不便,黄酒产量不足,便是名扬大齐也不在话下!」
「原来如此!」
韦应典听得悠然神往:「在下虽是祖籍洵阳,然则久未还乡,竟连这等家乡风物也不知晓,实在是惭愧!」
齐敬之听了也颇为感慨,一座曲阿后湖不只是改动了地势、水势,更牵动了左近不知多少百姓的生计,气运相连、互有侵染。
这其中似乎蕴藏着极大奥秘,可惜他于此道并无涉猎,实在悟不出什么,若是换成刘牧之在此,没准儿就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思绪纷飞间,齐敬之忽听得江水哗哗作响,当即扭头看去,就见先前那十几只水獭已经嘴叼爪抱着江中活鱼,一只接一只地在江岸边冒头。
这些小家伙上岸之后,忽而分成四队,各自占据东南西北四方,将刚抓到的江鱼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地上,它们自己也排列成行,两只前爪捧在胸前,安安静静地仰头望天。
更为神奇的是,那些江鱼明明还活着,却是一动不动,半点逃跑和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哎?这个时节也有獭祭么?」韦应典忽地发出一声惊咦。
不等獭公和齐敬之回应,这位原礼部郎中已开始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礼记·月令》有云,孟春之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
「按照这个说法,獭祭当在孟春之月,彼时冰破而鱼出,最是鲜嫩肥美,獭将食之,先以祭也!正所谓,有獭得嘉鱼,自谓
天见怜。先祭不敢食,捧鳞望青玄!可如今已然入秋,怎么还能见到獭祭?」
听见这话,獭公先是愕然,继而哈哈大笑:「此言大谬也!水獭生性凶残,以杀戮为乐,吃鱼时也往往每条鱼只咬上一两口便弃之不顾,这些吃剩的鱼堆积在一起,看上去有类祭品,于是便有人穿凿附会,称之为「獭祭」了。」
「虽然这十几只经我驯养,已不敢擅自杀鱼、吃鱼,但这堆积鱼获的毛病却保留了下来,看上去就更像那么回事了。可说白了,这獭祭不过是它们的兽类天性使然,又哪里会分什么季节?」
闻听此言,韦应典兀自不肯相信:「可此事在许多书里皆有记载,譬如《埤雅》一书中也说,獭兽,西方白虎之属,似狐而小,青黑色,肤如伏翼,取鲤于水裔,四方陈之,进而弗食,世谓之祭鱼。难道这些书上全都写错了?」
獭公脸上笑意不减,坚定摇头道:「你这是将书读死了!正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撕了一只鸡翅膀下来,递向了齐敬之:「这位小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听见这话,齐敬之从江边的小家伙们身上收回视线,双眸之中的烟霞底色悄然隐去。
少年转过头来,伸手接过鸡翅膀,朝老叟洒然一笑:「别处的水獭我没见过,自不敢妄言。可眼前这些,分明就是在上祭青天、下祭黄土,前祭洵江、后祭……你这位獭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