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风撩起了陆远鬓发,伴着未尽的烟腥味一并拂过鼻翼,他摇下车窗,神色复杂地望着几公里开外的夕云号。
几分钟前他就驾驶着全地形车撞出了逃生舱,沿着登陆舱板一路冲出。正如当时外部扫描一般,军舰外便是浩瀚无垠的荒漠,待得放出去的侦察无人机给出了低危险提示后,陆远才关闭了车内空气循环系统,跳出去,一脚踏上实地。
靴下尘土细腻如粉,间或杂有黯淡的草绿色碎晶体,陆远捏了一把,很快顺着指缝流下,但竖掌成刀,插入沙中不过一二厘米之后即是粗糙大颗的沙砾。陆远手搭凉棚,遮过火辣毒阳直射双眼,爬上全地形车,将夕云号收入眼底。以夕云号坠毁残骸看,倒很有可能是舰体涂层在穿过大气层时焚毁剥离成细粉。
不过侦察无人机还在夕云号另一侧发现了一道低矮得仅三四十米高的沟壑,推测结果应是风化山岭,也是这道小沟壑稍稍挡住了自北方袭来的荒漠劲风,使得夕云号几乎前后分离的舰体没搭上最后一根稻草。饶是如此,夕云号舰外设施早已荡然无存,较小的物件吹吹绊绊,不少已铺到了几公里开外。
热汗滴到靴旁,随身温度计已经攀升过了40度,照这个速度下去,任谁也不能像陆远样久久地矗立不动。
希望余生里能再见到这么一艘优雅纤细的护卫舰吧。陆远脱下遮阳帽,手掌抚胸,最后低头默哀了一分钟。水珠沿着下巴不住滴下,砸出一蓬蓬小小烟灰。
陆远反身登上全地形车,燃料表显示着尚能行驶一千五百公里,持续越野只会更短。备用燃料电池虽有七块,假如一切顺利,按全地形车最高越野速度每小时45公里来计,至多一周便能抵达东北方向的醴泉航天基地。至于抵达后墨菲要求他做什么,那便是后话了。作为伞兵上尉,他已经习惯了上级交代一个任务目标,剩下的任务过程放他自由安排。
总之,枪上膛,剑磨快,黄沙埋骨,倒也是件幸事。
无人机遥遥悬在前头,慢慢绘制着附近地图,而陆远把全地形车设置成巡航,头探出车顶机炮塔,双手叠起搁在炮塔边沿,心情复杂地望着正一点一点远离的夕云号,毫无疑问,再过不到3个小时,这架钢铁舰船即会彻底与这座荒漠融于一体,包括其中千多名水兵,几乎百分百还有张越洋。陆远不知其他震出日冕号的伞兵弟兄身在何处,那些藏在上尉办公室的阵亡通知书又是否能亲手带回去?
显然是不能了吧。
不消两刻钟,夕云号已隐没在地平线外。陆远拳头握紧,重重砸下,上下牙齿一碰,大声嘶吼,直到淤积的颓丧之气扫尽,陆远犹不过瘾,有节奏地敲着钢铁边沿,痛声高喊,那些蔓延出来的痛楚,混合着永世都清除不了的悲痛,最终沉淀到心扉之下,葬到陆远这颗历经千锤百炼也没垮塌的钢铁之心内。
“无所不至!无所不惧!”
荒漠回响着伞兵格言,陆远一直嘶吼到嗓子发涩,他深呼吸着灼热空气,钻进全地形车后车厢,抹去汗珠,透过格栅,焦黄尘沙。
他决定静静等待到夕云号的终焉。
180分钟在回忆中飞快流逝,陆远盯着腕表计时跳到了零。随即,先是一点颤动如波纹般传过车身,然后平坦沙面突兀泛起涟漪。蓝的发白的天空骤然升起一朵扩散地无比完美的环形云彩,连贯到地。待得占满陆远视野后便是扩到极致,颓然回缩,浮尘受这股巨大吸力开始反向席卷回去。最后“嗡”地一声足以击破耳膜的爆响后,天空仍是天空,地球仍是地球。
陆远再也没有理由迟滞了。
“尘归尘,土归土。”陆远轻声念道,名字无人知晓,功绩永世长存。总应该有人把曾发生过的一切带回去。
陆远翻下车厢小桌板,说道:“墨菲,把之前检测到的舰外地形图传输过来。”
“地形图已传输,注意,进行此项生物投影后,芯片将不再处于充分激活状态。”
“你的意识就是芯片这就要进入休眠期了?”他叼着铅笔问道。
陆远摸出副驾驶座下小储物柜,里面果然有一卷空白地图册,眼睛前浮出大量错综盘杂的绘图线条,头脑中也无形中掌握了这部分特定内容。
墨菲的回答自然是确定的,陆远也没什么不淡定的,毕竟昔年多少场血战,死了多少个镶嵌了芯片的校官,子弹多公平。于是陆远咬了咬笔杆,不再废话,抓紧时间先行把约530公里范围的地形简略图记录下来。
简笔画图是军官必备技能,陆远飞快地勾勒出全貌,争分夺秒地补充着醴泉基地附近地势,才画完等高线,陆远扯出地图册另一角,用角尺划出短线,不待稍缓酸痛手腕,视网膜成像便陡然关闭。陆远只得继续强行靠记忆,完善了一些挡住了醴泉基地的半圆型山脉具体峡谷。
“注意,芯片已不处于充分激活,补充生物电时间剩余:841小时零37分钟。”墨菲说道,陆远也没兴趣找这个很难设置人性模块的军舰式AI聊天。鼻音“嗯”了声便放任它沉寂。
吹了吹地图,陆远抹平地图褶皱,摩挲着下巴思考着抵达醴泉基地的合适路线。
首先野兔全地形车虽然耐用性极高,但不代表它真的能在杂有锋利沙砾的荒漠中不间断地行驶数周,一旦爆胎就麻烦了,陆远是个伞兵上尉,是懂得很多机械知识,但维修地面战车这种活也犯不着他干。侦察无人机也是如此,终归要落下整备。
其次在这块广阔得足有上万平方公里的地区内到底有没有人迹也是两说。长久以来,宙盟公民对于“祖星”地球的认知都停留在基础学业的浅薄描述,认为地球沦落后早已鸡犬不留。
陆远溜达过有十三颗星球,随便哪颗星球都比地球惨烈多了,别看现在荒漠连片,野草看不见一株,但显然是有湿气水分存在的。难道这块不需要氧气面罩就能勉强呼吸的地方还能比气态行星更烂?特别东北方向有环形山脉,山脉背面阴凉处有生命繁衍太正常不过,或许还会有旧时地球人类,帝国哨站也不好说。贸贸然冲过去,陆远再凶悍也就一杆枪,招架得住十个人,一百人就只好拉光荣弹了。
若是真有旧时人类聚居地……老实说,陆远一时间竟想不出如何接触,凭感觉去猜,禁锢在地面几个世纪,与陆远这般穿梭星际若等闲的星际人类相比,陆远便很容易联想到启蒙读本上,那一群群穴居山洞的智人。陆远向来对火焰与子弹抱有敬意,但对于玩人从来缺少了解**。
车辆像是碾到了块碎岩,狠狠颠簸了一下,陆远握住横杆,顺着车门外垂下的装甲板看去,依稀有些铁色阴影起伏,可能是海市蜃楼。陆远晃晃头,拧开瓶装水小心饮了几口润润嗓子。确认过路线,开始清点全地形车内装备。
这是辆陆远比较熟悉的载具型号,哨戒星战役时就是搭乘着野兔顶着敌军吊射开进上了登陆舰,燃气轮机引擎马力极其充沛,底盘坚实,无视数枚反步兵地雷起爆。改造过的逃生式车厢还特意整理出了一个小小的辐射清洗间,内里放置了一应抗辐射物品,例如战斗服铅芯陶瓷片、高规格防毒面具以及碘化钾药片等。
即便隔开了一半交给物资箱,车厢也不见拥挤,至少另一边座位能伸展开腿。陆远坐下,拖过一件标记了骷髅头的军备箱。感应到陆远的芯片后即声控弹开。
陆远提起一支QF47式无壳弹步枪掂了掂,“咔哒”一声上膛退膛,烤漆枪身虽然哑光,但依然有种威慑光泽。这支枪便是陆远用的最多的地表战斗步枪。不过伞兵脉冲式步枪在这儿改成了肩扛式对空脉冲炮。其他诸如不挑食的救生步枪、全罩式突击装甲、遥控探测球、通用微型机器人皆有准备。可以说除了外骨骼没有外,这辆野兔全地形车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库车。
救生物资自然不遑多让,食水包裹本就是以十人份配置的,陆远放开肚皮吃也足够六个月以上。陆远甚至找到了自燃烤架,那他肯定是不客气了,阖上军备箱,吊起饭盒先煮起大麦牛肉浓汤,吃饱后铺上防水布,有无人机放哨,他直接在箱子上打了个盹。
待陆远醒来时,天色将昏,他暂停了全地形车启动自我检修,收回白天无人机,放飞备用,一脚踢开后车门,迎着沙漠凉风尿了一泡。
提上裤裆,点上支烟,陆远习惯性地掌心护住烟头,这并不是怕风吹了,而是避免烟头红亮。
陆远砸了咂嘴,倚坐后车门,听着无人机旋翼“呼呼”飞去,一抬头,恍然群星漫天,无穷星子莹然。
大概这就是宇宙间无数星球唯一的共通处吧
一夜陆远睡得很不踏实,醒了有四五次。沙漠夜风如刀割过车窗是个原因,心不好沉下去也是个原因,到了拂晓前最暗那刻,陆远便裹着毛毯,睁大眼睛转头盯着搁在身旁的步枪。不仅如此,靴筒军刀,腰间手枪,稍有响动陆远便能拔枪射击。
一夜无事。
天毛毛亮,全地形车便启程上路,这次陆远没设成导航,而是自个握住方向盘,跟着亲手绘制的地图前行。一连到中午陆远都在看着面前枯燥单调的荒漠,相比在后车厢无所事事地数罐头,陆远更愿意找点更有意义的事,而不是空耗电量。
车窗边缘陡然掠过抹灰绿色,陆远瞬间精神一震,旋即调过无人机反复确认是有棵地表植物存活。
陆远本想亲自下车把这棵绿植采走,转念一想觉得还是谨慎些,操纵无人机贴近地面,加快转速,用旋翼疾风撩动着这颗形如日环的植物。
大风顷刻间掀起了绿植似有些厚重的枝叶,倏地一下一道黑影扑击过,无人机顿时歪倒坠下,那边陆远当即丧失了对无人机的控制,摄像头疯狂滚动,最后定格向天。
陆远立时拿住步枪窜到驾驶位,把全地形车开近过去,放出备用无人机,自己拨开射击孔,瞄镜搜索着刚才击落了一架侦察机的黑影。肉眼搜索无果后,陆远依次打开热能探测、红外线扫描,皆是一无所获。
“见鬼。”陆远暗骂道,他倒没庆幸没亲身涉险,而是痛惜白白损失了一架侦察无人机。但此刻他也顾不上更多了,划定区域,让无人机开始盘桓,待拿到新的实时数据后,陆远盯着这株绿植终究没看出什么不一样来,充其量是枝叶比较怪诞,像是肆意延伸的八爪怪触手。
但陆远可不管这些,召回无人机,挂上弹药直接重火力覆盖,没一分钟就叫这株不知名植物稀碎殆尽,陆远等得毛了,干脆一枚小型空爆弹射过去了事。
闹出这么个插曲,陆远自然晓得这片看上去空旷无人的荒漠绝不是真正的死寂,相反,还有一套极度危险的生态系统。能在这种贫瘠艰苦环境存活的生命怎么会是易与良善之辈,既然能无预警情况下打废一架侦察无人机,干掉陆远这个不是铁做的玩意简直别太轻松。
于是陆远不再吝惜燃料,把全地形车速度拔升到最高,步枪就放在膝盖上,射击孔皆架好武器,决定一口气冲出这片荒漠,行进到环境较适宜处,竞争缓解些应不至于出现过于凶恶的生物。
说到底,要是这会儿陆远是穿着机甲行动,才懒得理会。
一连开七八个小时,刚才的绿植却是不减反增,陆远尝试着以车轮压过,倒是毫无反应,陆远顶着倦意,就是为了保持精力调成巡航模式,也是在副驾驶座盖着毯子微微眯眼,一有动静便是一颗心提起。晚间夜风鬼哭狼嚎,叫他难以入眠。
捱到天亮,陆远抱着枪打了个盹,日环绿植每隔数十米即是,这会儿谈不上是荒漠了,荒原更恰当些。就是内急,也索性凑合凑合算了,陆远还真不想冒险出车,毕竟死某个土著生物嘴里实在太丢分了。
如是这样开车多日,稀疏灌木丛与细长芦苇渐渐铺上荒原,然而陆远始终没寻到凶猛掠食动物。通过无人机,陆远发现了些附在草丛间的虫类,要么极其细微但成团出动,要么是个头硕大的甲壳镰刀种,两者一经碰面就是不死不休,搏斗之凶恶程度,看的陆远有点眼皮跳。
陆远的腕表仍然保持着宙神星日期,剩下的意义也只能让陆远知道了多少天罢了。到了离开夕云号后的第五天,荒漠荒原终于渐次泛上点点浅草,陆远让无人机带着轻质枪戟前去试探,一连多次皆是正常。
多日不曾下过全地形车,陆远颇是不好伸展筋骨,这下踩住微微柔软的浅草,顿有恍如隔世之感,陆远拨开折断大半的短剑,挑出草株,丝丝缕缕的根茎拽出足有半米长,紧抱着泥土,非要陆远用力甩动才震下土沫。
陆远自然无甚言语,登上全地形车继续旅途,他有些想念说话半点人气没有的墨菲,但陆远也只得自个有一搭没一搭自说自话解闷,好在全地形车有台扩音器,连了点没营养的喊话内容,凑合凑合权做消遣。
那包火烧云陆远真就没舍得抽了,他一边给全地形车水箱加防冻液,一边咂巴着嘴,心想得找个好理由抽上一根。
许是念想成真,到了下午,陆远真就赶上了抽一根的理由。
“吗的。”陆远放下望远镜,拇指肚擦了擦镜盖砂土,舔嘴唇道。
两公里外,透过望远镜,陆远望见了数十株类似胡杨树的虬结树木围绕着一方小小的水潭,周遭更是长满青翠草丛,绝不是过分诡异的日轮草。
老实说陆远很想洗个澡,他自然不会奢侈到去用少一瓶就是少一瓶的饮用水,平时最多倒一瓶盖到脸上清醒清醒罢了。这会儿有荒原绿洲,别说可能有精怪野兽,就是来一队帝国机甲,陆远都得给他们扬喽。
全地形车“呜轰”喷出一溜黑烟,陆远点上烟,双手握着方向盘,不躲不避,闷头莽过胡杨,车前撞角不客气给铲倒,见闹出这么大动静还是没甚反应,陆远随手插好警示器,提着水桶即是走到水潭边舀水进去。
“呼~”半桶凉沁沁潭水陡然浇过头脸,陆远爽地浑身打了个哆嗦,这几天风尘憋闷气一扫而空,他索性一把脱开上衣,光着膀子冲洗起来,尽情地嚎着叫着。
人一高兴便多了点想法,陆远寻思着是不是动手弄个烤架,晚上就着星光烤几个牛肉罐头岂不美哉?那可比趴车厢里快乐。
陆远“嘿嘿”笑了几声,烟盒里还有十来根烟,所以他决定再搞一根庆祝下。于是把抹布一扔,返身去够特地锁在军备箱里的烟。
所以他一点没发觉水潭莫名搅了些涟漪圈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