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战多时,不觉间,已是傍晚。
紫霞区穹顶的虚假阳光开始褪去,随着战火硝烟乍起,日光全息板损毁小半,那种昏白而惨淡的月光反而是有些真切地降到了地面上,那些迸射出的电路火花,像是月亮的眼泪,笑出来的眼泪,溅到了每个人身上。
月光和无人机灯光洒在了温月被血浸透的湿漉漉胸挂上,在刺鼻火药味与腥味的夜风中晃荡着。
温月看着脂束疯长着的实验室孵化场,仿佛杀之不尽的人皮狼与油蜘蛛还在涌出。
她似乎明白过来,“朱砂”在这里,人皮狼与异体兽在这里,保卫局的威严就荡然无存。作为知晓了五分处最多秘密的他们,在当下,不单单是消耗品,更是一种危险的消耗品,如果两相对撞,彼此厮杀殆尽,那么五分处最后能获得什么?
一个保卫局编制探员,他们固然是战力超绝的装甲步兵,但这些遴选出来的高智商人物,却真的可以相信他们的忠心么?这些深深信仰“保卫祖国保卫秩序”的天之骄子,真的会随着战事推进,去跟着保卫局五分处一同一条道走到黑,去将刀枪火力对准自己的昔日同胞?
可以说他们是义体贱民,可以用许多手法去这么做,但他们不是战斗机器人,开枪会犹豫,人会麻木,但内心,真的会死去么?
尤其是见证到,这里的罪恶,居然都是保卫局实验室流出?
五分处需要一支部队,所以它有一支庞大的编制步兵,有独立的防护所,有足够的筹码去和人扳手腕,这些编制探员,循着蛛丝马迹就能推断出事件全貌的人,又如何让他们相信,这些都是必然的?
当一切醒来,可笑的是在人皮狼,这种最拟人的异体生物变异兽前醒来,一个保卫局探员需要用变异兽在点醒自己,那么她所剩下的良知,能有多少?
一点就够吗?
于是温月重新整备起,就像过去的装甲猎兵那样,负着刀剑上前。
她需要向五分处,向陈潇湘,向田冠秩讨个说法。
温月举剑喊道:“保卫祖国!”
“保卫秩序!”
一声喊叫,温月身旁身侧的战友们皆是举枪咆哮!
杀出去!
实验室孵化场内,整个战斗群都暴躁起来起来,进入的预备队紧随其后,支援装甲步兵的肩扛火炮连震连响,飞快填装!
拉火装置一开,身管火炮“轰”地一声剧响!弹起复位,75毫米野战炮在两刻钟内打掉了一个基数的弹药,打得炮口通红,几欲能在炮口上点起一支烟!
香烟的烟气与蒸发水汽的白雾慢慢融合,消散在天际,一股股烈风穿破,拍击在人狼巢穴上。
推平它!杀穿它!这座被污染了的保卫局大厦!
楼体下,还在协同攻击的白马义从步战车仍在射击,机炮连贯的出膛声穿透了气雾,大厦墙体崩裂,保卫局的睚眦徽章碎落一地。
安全线之外,陈潇湘抱着胳膊,目光沉沉地望着陷入火海的保卫局大厦,不知在想什么。
火炮沉寂片刻,继续轰击,硝烟和红烟混杂着,夜风倒卷着把焦灼气息吹向大厦中的每一个人。谁知道这种气雾里,是否带有他们深恶痛绝的“朱砂”,又或是单纯的鲜血气味?
人们的双眼在烟尘中熏地血红,大厦里沉重的瓦砾跌落震下,砸到他们的钢盔,有人只会把盔檐扯地更低,也有人会抬起头寻找着出处,隔着机械瞄具,在空洞的阴影后,似乎也有一双通红的眼睛在注视。
依然是,人皮狼,那些妄图篡夺人类生物链统治地位的变异兽。
子弹飞溅,逐渐鲜红雾气中明亮的枪焰戛然而止,步兵嚎叫的声伴着朵朵盛开的菱形焰火在更浓稠的雾里回荡,但刚才那声冷枪又在别处升起,此起彼伏。
大厦外,新的穹顶暴雨还未停歇才歇,烟雾却是久久不散。
陈潇湘眯着眼睛,她看到了几百米外的保卫局大厦。
这个她半生时间都花费掉的大楼,现在的废墟。
大厦里,朱砂形成的催化烟雾还在释放,严严实实地包围住了所有的幸存者们。
一个装甲步兵班冒险从地下管道进入,成功打穿了巢穴地下部分中一处,正在继续向垮塌那侧的地下室突进,试图修复那个被打爆的核反应堆,他们进去后,辐射的蓝光将他们照亮。
大厦内,75毫米肩扛火炮与下方步战车机炮老不足以击垮击伤经过脂束加固的巢穴,愈发多的变异兽冲出,拦截不住!
“喷火!”有人撕心裂肺地喊道!
道道十几米长的火龙烧进蜘蛛洞,瓣状的火花彤红彤红,从破碎的窗棂、门框中涌出。
温月小队爆发出新的火力,枪声骤然密集,烟雾拦不住喊杀声与搏斗声,被打爆的消防淋湿系统在泼洒宝贵的水源,泛滥的雨水在这儿已没到了脚踝,脚底下,尽是冒着气泡的翠绿色烂泥。
这哪里是保卫局大厦,分明是地表的废墟!
温月额头流下的鲜血糊了她满脸,,剧痛和眩晕如影随形,她的耳朵里全是根除不掉的爆轰声、惨叫声。
她看到许多头人狼崽子跳出泥水,从地下巢穴窜出,它们抹足了毒液,在后方进来的装甲步兵炽盛火力前一头头化作飞灰,刹那间,就像有一蓬乌云绽开。
似有一道惊雷,穹顶暴雨倏忽来到,谁知下场骤雨何至?
战斗仍然白热,但是那种趋于停滞的白热化,为争夺脚下一寸地而战斗,不是锋芒向前的战斗。
“前进!前进!!!”
仍活着的士兵们挺起了身,罔顾了其实在后退的温月小队,这些后来到的步兵们,在惨烈的朱砂毒物里,在炮弹炸开的冲击波和变异兽的尖牙利爪、毒液强酸间前进,已经有人丢掉了打光了子弹的突击步枪,拔出刀剑,杀进大厦内,白光飞闪,血影纷纷。
装甲被切开、面具被击碎,兜头淋下的强酸,撕金裂铁的利爪把这些年轻的士兵们,溶解在浸润着腐油的土里,但他们没融化的另一半还在战斗,射击、格斗、死去。
温月渐渐地走的慢了。
这是代价么?
“冲啊!!!”
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于是底下僵持很久的步兵们高喊着口号,高喊着胜利,他们越过了被垮塌瓦砾砸到爆机的外骨骼,奋然越过了油蜘蛛毒液打出的腐蚀线,冲到了孵化场,踏着同伴的尸体,跳到人狼堆里。
温月还在后退。
退了很多。
裂如蛛网的旧瓷砖,被靴子踩的脆响。步兵们被油蜘酸液弹一个接一个放倒,那些在被鲜血浸地温暖起来的地板上的伤员早已失去了呼吸。
温月喉头翕动着,嘴唇抿地极紧,拳头攥地极紧。她满灰黑尘屑的脸庞有了两道明显至极的泪痕,强烈辐射的空气,因为斩杀太多变异兽而手臂发颤,她不害怕,只有有点累。
累极了。
她听到旁边有人说:
“保卫祖国保卫秩序!”
“保卫祖国,保卫秩序!!!”
后来的步兵们重复着保卫局的八字箴言,在利齿刺透胸膛、行将摔倒前拼尽最后一丝生命,上了刺刀的步枪挑起了人皮狼下颚,血雾漫天。
到死方休。
这里曾是威严至极的保卫局大厦,象征着秩序,象征着强大,如今一切荡然无存。
温热的血缓缓流淌,盖过尚未凝固的血痕,滑过温月布满尘灰的脸颊,破碎的面具,那些木刺、破片、玻璃碎,扎在温月的脸庞上。
又一次爆炸掀起的热风,一遍遍吹着她的脸,她肩膀生疼、淤青,她那双常被人说冷漠的凤目里,此时,依然,还是冷漠,与冷漠。
保卫局臂章因为染血而愈发鲜艳,她看到变异兽冲撞来,叫保卫局的大厦隆隆震动,她看到其他人单薄躯体越过她,去冲锋,那些发烫冒烟的步枪,那些散落的弹壳,有人捏着一枚子弹,填进枪机。
子弹进入枪膛,拉起机柄,枪机复位,眼睛瞄准,三点一线。
她的同伴与战友们,战死在身边。
温月恍惚起来,她的大脑忽然间再次意识过载,淡淡的蔚蓝色里,一个幽灵生出,在惨烈而炽热的战场中游荡,在慢慢地,轻轻地歌唱着,一朵无名的歌谣……
“今天早上我醒来……
啊姑娘再见吧~
再见吧~再见吧~”
意识的世界里,那些真实与虚幻纠结着的世界,弹壳如雨坠下,砸在她的长靴边,叮叮咚咚,热风又扬起了她的鬓发,向后吹去,她飘荡在无水的大洋中,要飞向她执着的江河里。
身前的人们喊叫着,温月恍惚间,又停下了后退。
恍惚间,她放弃了去找一个说法,而是与战友们继续向前。
最大的正义,首先在身前。
温月左手握持着步枪枪口,拇指压着护木,任凭重型子弹宣泄,宛如重锤的后坐力鼓点般敲砸,砸在肩头。
温月抓起另一只沉重的黑色聚酯弹匣,她前进着,踩过弹壳,深深踩进腐蚀的瓦砾土里,然后是一发接一发的炙热弹壳,将意识的蔚蓝色烧到焦黄。
火焰自眼眸而起,扩散,火焰自天空倾泻,爆散,枪口前是清晰的,枪口外因为她忽略而模糊,停步的刹那,纷乱额发下是颗颗汗珠,流过她的鼻梁,到了唇边,尝到咸味和腥味,她扯开枪带,扔开生死相随的步枪,拔出92式。
温月成为探员的前一夜,得到的配枪,她紧握着,攥住那片刻了她的名与字的篆刻木。
“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
姑娘再见吧~
再见吧~
再见吧~”
枪机后座,紧凑的9毫米弹壳向后抛去,十五发子弹带起十五次后座,在三次心跳里打光,弹头裹着的气浪与那些更具杀伤的重弹混在一起,射入皮肉,膨开空洞。
打空子弹,再度短兵相接,温月握住腰后的磨损不堪枪戟,刺出,挥舞,人皮狼黑血飙出,溅满了她的面甲。
黑红色。
变异兽的咆哮声里,温月看到一头人皮狼撕开了保卫局步兵的躯体,咬下他的头颅,无首的躯体像花瓣般在半空中展开,落下血雨。
温月单薄的嘴唇抿起,停步,热风腥风拂起她的鬓发额角,右脚踏出,踩破一个血潭,她提着枪戟,向着变异兽奔去。
人皮狼凶狠而暴戾的眼瞳凝视住了她,咆哮声响起,人皮狼浴血的躯体上那些缠绕细长的蹄足在交替行进,像怒目的背离金刚狂舞那颗半边灰白狼脸、半边覆血人脸的头颅,硕大的赤红复眼凝视住了她。
咆哮。
怒吼。
温月交错着步伐,低身躲过一个又一个阻碍,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透出神光,手腕攥紧,重重升起的利爪与枪戟突刺,在憧憧阴影里,那片灰黑红的畸形身影笼罩住了她,压迫住,咆哮着。
焰火盛开,像一朵美丽的花。
“将我葬于那高高的山岗~
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美丽至极的花~”
疲惫的身躯,刺杀与跌倒,温月爬起,身上黑水淅淅沥沥地滴下,蜂鸣般的声音在温月耳边重复,温月剧烈咳嗽着,一口鲜红的血呛在面具里。
温月微微勾住腰,弓着身,喘息着,铁锈味自舌根下升起,疲惫包裹过她一次心跳,然后她站直。
金铁交鸣声反复,是刀剑劈砍,后退又重进的温月小队。那些合金刀剑与枪戟,光泽洁白,沉闷撞击和尖利切削持续响起,外骨骼碎开,涡轮叶片飚飞切入血肉里,蹄足踏扁的头颅,人皮狼爆出的眼珠神经束缠绕在枪柄。人们冲锋时的喊叫,濒死前的呢喃,一齐掠过温月的眼底,掠过温月模糊的耳畔。
在惨烈战场里,在哀嚎中,温月听到自己澎湃的心跳。
心,越跳越快,温月越来越快着吸着气,一缕血进到她的唇里,她攥着枪戟,毫无犹豫地迈步狂奔。
偶然间,温月想到了许多年前,服兵役时的那个时候,她剪去发辫,站在宿舍,回身关上,关上了属于她那扇本可以岁月静好大门,地表真实太阳的辉光照耀,她抬起手,遮去竟如此烧灼的日光,可低下头,她却是以这样的身份,回到了地下。
她所在意的,无非是那一份执着,她所追求的秩序与正义,在此刻的鲜血与消逝中,都成了抽象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