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山—玉藻区,紫海。
龙山的地表之上,有两个紫海。第一个紫海,是地理意义上的紫海,是昔地表世界最辽阔的内陆湖,因其夏季时海天相接般的紫美叶藻,故得名紫海,在核弹尚未落下将世界化为丘墟之前,这是地表世界绝无仅有的景观,是昔日国家最著名的名片。以至于在地表重建开始后,国防军甚至专门派了侦察机前去,然后带回了一张记录满目疮痍的照片。
第二个紫海,皇权意义上的至尊殿宇。在并不算非常久远的过去,朝夏半岛没有在地震中沉入海底前,朝夏帝国尚未解体前,紫海,意味着皇帝的威严。天京正北向阳处,丹墀玉陛前,即是紫海,紫袍公卿于此向帝皇叩首。紫,是帝国勋业的象征,海,是神圣白龙的禁地。
转眼距离核弹落下时,已经过去一个世纪,但龙山的紫海,依然存在,只是从地上,换到了地下。
第三个紫海,就在玉藻区中,玉藻的最深处。龙山最后的余烬所浇灌出的硕果。沧海桑田,海成了湖,龙山共和国的紫色依然与三千年前的帝国紫一般,龙山依然是圣山,诞生于天池的帝国,依然存在。
此刻,紫海里有一场别致音乐会。有入场资格者,无不是龙山的真正权力者。
且看,柔风拂动着人们,白牡丹别在耳畔,紫堇花盛放在凉鞋边,一株株紫堇草汇成了海,铺陈到地平线尽头,遥遥与人造太阳相接,那是一轮温煦地可用眼睛直观的太阳,光芒照耀,明亮却不夺目,就像飘荡于紫海上的曲调。
这太阳,绝非紫霞区穹顶面板上被嘲讽无数次的假太阳,随着地表时间东升西落,这个太阳,永远不落。
辽远的紫海中鹿群悠游,也许是最后一个自然鹿群。
年轻的女孩站在台上,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胸前,她微微闭着眼睛,天鹅般修长白皙的脖颈靠着一只小提琴,乐声流淌而出,融进钢琴声里,起伏飘荡。仿佛有一条无形的海兰图朵江,于台下听众面前奔涌而过。
第一排听众席,一位戴着钻石胸针的黑衣妇人全身贯注地欣赏着演出。衣袖下隐隐露出一截皓腕,其上一只蕴着碧水滴的玉镯更增妇人贵气。紫堇的叶片飞舞漫卷过她身前,妇人都只是虚虚抬手挡过而已,看向台上的目光,除欣赏之外,似乎找不出更多的意味了。
第三执委以如此神态倾心聆听,后排诸人无论欣赏与否,都神色端正注视着台上两个女孩,他们的世界暂时只存有提琴与钢琴,这只有柔顺清风,并无地表蛮荒,更无地下城此时似乎愈发不可收拾的暴乱。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对高雅艺术或难见美景十分中意。
一排左侧,有位华服戎饰的某位老者,若是有人熟悉座次排列,不难辨认出,这位就是龙山七大家的朱家之主。朱威。
朱家在七大家中忝居末尾,但无人敢小瞧朱家。不为别的,朱家乃是国防军的代言人,替国防军打理了一应地下事务。
朱威手里捏着一份内部参考材料剪报,嘴角咬得极紧,他瞄了眼台上表演中的萧家女,萧炜虹,然后略略侧身,压低了声音说道:
“为何要刻意羞辱保卫局局长?他就是个吉祥物,挫他的威风,让一分处四分处五分处怎么想?”
“一分处也就算了,本就是独立取向的,针对地表异兽不介入地下事务,但是五分处的田冠秩?你这是给他口实!”
“一旦五分处拆分出去,保卫局就维持不住了!”
朱威身旁的人瞄了瞄递过来的邸报,内容赫然是“五分处蠢蠢欲动,有事实独立的举动。”
“五分处在紫霞区的已经全面动员了!
“合众会那边暴乱,直接给了正当理由,可以怀疑合众会就是田冠秩推动了。”
朱威见旁边这人仍未开口,声音不由得提高。不然要被转到中间部主题、G大调升起的乐曲声淹没。
“欧阳!”
台上的萧炜虹慢拨琴弦,乐曲《海兰图朵江》进入中部,钢琴暂时取代了提琴独奏,乐声愈发雄壮明朗,象征着海兰江已到中游,经过延齐,流向北琴,流域宽广,乃是联盟东北部首屈一指的大河,浪涛翻涌,将情感的浪潮层层推进。
台上乐声渐次雄浑,台下人心渐次诡谲。
“老朱,这么多年了,保卫局反了又如何?。”被朱威质问的那人终于开口。
欧阳安平,七大家之首,“黑石”欧阳家的掌门人,整个龙山的能源都被欧阳家垄断,可想其地位。
欧阳安平脸也不转,不过左脸颊处一条弯折且长的疤痕却在不时隆起,倒犹如只蠕动的蚯蚓。
欧阳安平稍理了理燕尾服下摆,慢条斯理地摆正了胸前佩着的执委徽。说道:“保卫局自有国防军压制,合众会更是牵制国防军的棋子,三者互斗,有何不可?”
“至于五分处独立,天要下雨,拆分保卫局拆就拆了,保卫委员会不也拆了,现在保卫局越来越待不住原本位置,拆了倒也能控制。”
“老朱,你多虑了。”
被刺回来,,朱威心下更是不快,马靴交叉,蹭掉了沾在靴边的污渍。
这草,看起来就像是血。
朱威低头看了眼踩成汁液的紫堇草。
欧阳安平面不改色,他靠着椅背,身旁修长的金色饰绪触着他的臂膊,不像是碰着石头,就是碰着一块布帛。
音乐节拍跳过,萧炜虹唇边漾起笑意,麻花辫一动,她一反刚才少而长的拉奏频率,以快速短促的手法奏出节奏非常明快的乐声。
忽然的变调叫朱威噎了一下,他不禁愤怒道:“你的意思是静观其变?”
“不然?你打算联系国防军入场么?让赵成钢派兵直接镇暴?”
欧阳安平嗤笑了一声:“国防军可不舍得做这个恶人,他们眼睛都是看上面的。”
欧阳安平边说看了眼黑衣妇人,这位曹家的女主人仍聚精会神听着萧家两个女儿的表演。
“保卫局的事国防军可以不管,但是下季度国防预算,必须通过,国防军本部原话”朱威说道,他皱着眉头,一半是愤怒,一半是实在不习惯忽然的变调,从大江大河变到小民胡乱婚礼,他欣赏不来。
欧阳安平“哈”了声,侧身道:“军队是要回到任鼎甲元帅生前划的路子?现在是2083年,不是2043年!”
“地表不稳,迟早有一战!”
“嘘!”
终于忍不了有两个虫豸打扰雅兴,曹夫人转头比了个噤声,不悦道:“安静,先生们。”
朱威直面曹夫人不悦眼神,只得点头,他把手中剪报放到欧阳安平膝盖上,声若蚊蝇道:“看完!”
音乐逐渐转弱,琴声宁静柔和的和弦恰似夜幕徐徐降临,小提琴在高音区奏出优美动听的慢板旋律,好似月光笼罩着朦胧的水面。此时,两个女孩站起来,开始清朗合唱。人们跟着轻声一起合唱起来。
“执委会的人都来了,后面谈。”欧阳安平早看过邸报内容了,连篇累牍数月的紫霞区紧张,但,什么时候不紧张?
如果不紧张,保卫局存在的意义是什么?那么多预算,是给保卫局发福利用吗?
十几年了,没有变过,他的老朋友,朱威的性格也没变过一丝,就跟这张剪报一样,什么样的人才会特意剪下来带给他?
传声筒不过如此。
至少萧家的女儿都聪明,欧阳安平想到。听着台上萧家两女儿的歌唱。
“浩浩荡荡奔向庄严的昌海都城
瑰丽的海兰图朵江更加辉煌
汇合波澜壮阔的双琴河
汹涌澎湃永不停留向前方。”
曲终。台下众人起立鼓掌,萧炜虹向着大家提起裙摆低身致意,穿过走道,向着不远处隐在山丘后的宴会厅走去。
“那最好谈出个结果来,我有耐心,铁壁区里那几位不太有。”曹夫人刚擦肩走过,终于不用压低声音了,朱威正常声音放开了说道。
欧阳安平转身,还是诚挚鼓掌,边走边小声道:“详谈。”
刚转身,曹夫人便走到朱威身边,这个年过半百的女人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岁月痕迹,但位居高位,时光是可以被购买的。
衣袖似香染,眉角唇边精致,将鱼尾纹藏做妆容,纯黑晚礼服犹如一朵黑鸢尾花,立于戎装少将旁,毫不逊色半分气场。
向两位最尊贵的家主致意过,曹夫人,已故曹家家主,曹正威的遗孀,如今执掌曹家大权的贵妇人,轻声开口道:
“何必担忧?保卫局与合众会既然想演出戏,那就让他们演戏便是,届时各取所需。”
“区区一个紫霞区,不然想把事情转移到其他区么?”
欧阳安平与朱威两人,都微微低下头,对曹夫人的意见表示了充分的尊重。
虽然在七大家之中,曹家忝居末尾,但其身份超然,乃是王朝时代传承而来,多位皇帝皆是曹家血脉,最后一位皇帝便是曹家子嗣。在战后龙山时代,长期作为执委会主席裁定事务,尽管没有实际产业,但禁区的燧人氏机组,就是其永远立身的本钱。
更何况,上代曹家家主曹正辉,昔年就是替了七大家其余几位去死,死在地表平息国防军的怒火,如此情分,谁敢不记?
不过曹夫人的提议确实有其合理之处。一个作为龙山泄压阀的地方,一个早在十几年前就宣告命运的地方,一个只有土地有点价值的地方,为什么要格外在意其中发生的事,就算化为火海,不烧到其他区域,保持地下城的运转,那么到底是保卫局还是合众会,在里头打成昏天黑地又能怎么样?
至于保卫局不稳,地表不稳,终究是疥藓之疾罢了,人人皆知龙山之外尚是异兽为王,人类文明依然是汪洋中的孤岛,再闹,真的敢把龙山给炸了么?保卫局闹得再厉害,能有昔日保卫委员会被降格为保卫局时厉害?
都是一条船上的老鼠。
曹夫人不欲在此处久探,轻轻说道:“合影了。”
与会众人三三两两围成圈子闲聊。人们尽皆黑穿着底白缎边的朝秋式燕尾服,彼此漫谈甚广。军装将校们除了朱威陪着林夫人,其余自成一体。
看上去国防军仍忠诚秉承着新时代以来的原则,如今不是2043年之前,最为强势的任鼎甲元帅逝去40年,地表重建,地上地下,换了人间。
但谁知道40年过去,还是这番景象?
接天连地飞舞起的紫堇花,白絮漫飞于紫海上,谁能想到这是地下一千多米?这片占地数公顷的人间仙境是世界仅存的几个能遗忘生存危机的地方。
合影时,萧炜虹却牵着曹夫人的手。于是这张云集龙山执政者的合影里,这个萧家的年轻女儿反而占据最显眼的位置。
众人越过山丘,便是宴会厅,一座淡白色、通体大理石的古典建筑。
地下城修建扩充时,凿出的次等石料拿去铺地,优等石料用于建筑政府部门和公共设施,许多少年宫、工人体育场都是数十年前修筑,并随损坏更换石块。久而久之便灰白两色。
步入宴会厅,外边传统的檐角飞梁在栉风沐雨,内中巴洛克式装饰风格与当代联盟建筑艺术特色之一的“高穹顶”奇异地相得益彰,置身其中,在唯一的传统天井下,人工鼓风通过巧妙设计的孔洞,化为暖风,熏得人昏昏欲醉。
尚未正式开宴,人们围坐传统长桌,水晶吊灯下伴有琉璃宫灯,宫装侍女于屏风后悄然起舞,人影憧憧间平添一分雅气。
萧炜虹仍是与曹夫人邻座,闲聊之际,曹夫人顺口提及她之前在朝秋大学的经历。
“你之前修的是历史?”
萧炜虹把玩着餐刀,银刀在她指间翩翩起舞,一个精擅此道的猎兵玩的也不过如此。
她旋着刀花,举重若轻地将餐刀放回原处,说道:“是的,不求甚解罢了。”
曹夫人不置可否,问道:“既然如此,有什么感触么?”
萧炜虹笑了笑,残酷道:“”
“毁灭性的灵魂是令人愉悦的,其唯一的目的就是腾出空间。”
曹夫人抿唇微笑,举杯道:“这一句话足够了。”
于是举杯向萧炜虹道:“敬真正先贤们。”
“敬真正先贤们。”
人造太阳变作了月亮,如纱薄雾于紫海之上,玉藻区不存在日月,因为,日月倒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