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自从九卿改制后,大司农便是朝廷的全方位财务总管,权力大,责任也大,特别是最近,桑弘羊简直压力山大。
他近期常常挂在嘴边,与人言的一句话就是:“太子废除告缗令时,我就该出言强烈反对,唉!”
“悔不当初啊!”
告缗令引发了地方骚乱不假,可通过告缗也极大缓和了国库的压力。
即便清楚那是一颗带毒的果子,桑弘羊也忍不住要去吃一吃,更是‘回味’至今,委实是……
没有办法。
年初天子御驾亲征,率领十八万骑兵北上草原,虽然没有实际交战,但国库的钱粮却没有少花。
十八万骑兵,人加上战马,每天人吃马嚼,从大战前开始集结、调动大军的那一刻起,海量的粮秣就往外洒!
漠北之战中,以举国之力征调郡兵、民夫保障后勤,陛下亲征时,兵力比漠北之战规模更大,难道没有征调民夫?
有啊。
动员的郡兵、徭役,有过之无不及……
天子回京时,在长安城外对公卿们说:“此次朕在北方有所得,离不开诸位于长安统筹帷幄。”
这不是一句客气话,是实打实的肯定。
去年羌人反叛,汉军斩首四万七千余级,对于平叛统帅霍去病的封赏,朝廷出于某种原因,抹去了。
上层将军排兵布阵的军功,可以因为政治原因划掉,但底层兵卒的军功赏赐,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抹!
四万七千余级。
数字直白的摆在这儿,一颗人头对应多少赏赐,这些都是需要拿真金白银去兑换的!
还有。
之前五原郡遇袭,朝廷为加固边防,在阴山各处增修烽燧、堡垒,同时增加朔方、并州边军数额。
这一件件,一桩桩,哪一个不要钱?
桑弘羊从来没在朝堂上絮叨、抱怨过这些,说了,只会徒惹陛下不快,还要显得自身无能……
可是。
问题的的确确就摆在这儿,到处都要用钱,人人都向他桑弘羊伸手,可钱呢?国库里的钱呢?
他桑弘羊哪还有钱!?
国库本就不富裕,经过几次折腾后,缩水了一大截,结果,陛下现在又要修宫殿。
那不是一般的宫殿呀!
朝臣们尚不清楚,可得了陛下吩咐的桑弘羊却清楚,那可是比未央宫还要大的宫殿。
比整个未央宫都要大、都要宏伟的宫殿呀!
廊檐池苑、飞禽鸟兽、水光山色,要应有尽有,试问,哪一件不要钱?
都要钱。
以上絮絮叨叨,桑弘羊从未对人说起过,说了也没用,说了旁人不仅束手无策,没准还会反问一句:
“你为大司农,朝廷财政短缺,不正是你的失职?”
桑弘羊预料到了这个局面,所以他没有自怨自艾,旁人帮不了自己,也帮不了国库。
唯有他自助。
只要能增加国库收入,纳匈奴女子入汉家宫闱,桑弘羊也能捏着鼻子认了,别人对太子的建言游移不定,没关系。
他桑弘羊站出来力挺!
任你万般辱骂,我也要站出来,我为大司农,你既不能为我分忧,那千言万语我也只当是聒噪、耳旁风……
“不得无礼。”
殿内有人失了体面,口出污言秽语,丞相出声喝止道,石庆看向反应最激烈的太学博士徐偃,板起脸:
“外邦使臣当面,你等成何体统,就事论事,不得再攻讦大臣!”
丞相视线扫过之人,纵使仍露愤愤之色,却没有再多的过激行为,徐偃神情冷硬,先是对丞相拱手一礼,以作赔礼。
随即。
他又面朝主座,沉声道:“陛下,臣反对纳匈奴女子入汉家宫室!”
“臣附议!”附和者紧随其后。
不过这一次并没有一边倒,先前夫子博士们怒喷桑弘羊,有些大臣没插嘴,但现在,他们要插了。
“陛下,臣以为不必如此武断。”太仆公孙贺出列奏道:“诚如太子所言,宫女亦是大汉之宫女。”
“当今形势逆转,匈奴弱,我大汉强,焉能再有向北赐女的道理?理应匈奴上贡!”
以往不常在朝堂开口的公孙贺,今日却开口的很果断。
一来。
他是太子的姨夫,太子一党。
二来,当初九卿改制,就是太子替自己呈请,增加了太仆寺的权柄。
于情于理,公孙贺都会站在太子一方,而且因为以上两条的缘故,他比虞初、王衡之辈更加积极。
“臣附议。”
大鸿胪东方朔接道:“强国自要有强国的颜面,即便是一个宫女,也不可轻赐。”
徐偃的反驳也跟着到:“那就让匈奴人上贡一个公主来,入汉家?日后皇室宗族多一异族血脉?”
“非也。”
“请大鸿胪直言!”徐偃厉喝道。
“谁说匈奴女入了宫闱,就一定会为皇家诞下血脉?”徐偃很气愤、很激动,东方朔却回的很平静。
他就这般淡淡的、轻松的,讲出了一个比较残酷的、冰冷的宫闱秘密,公开的秘密。
入了皇宫,就一定会诞下子嗣吗?
不一定。
能不能好好活着,都是个问题!
东方朔话音一落,激愤难当的徐偃突然怔住,与他一样坚决捍卫汉家血统的大夫、博士们,齐齐愣住。
安静了片刻后,几人绷着脸,对着龙榻上拱手一礼,转身退回了原位。
目前来看,分歧解决了?
是的,好像是这样。
反对派偃旗息鼓,赞成派占据上风,一直旁观的皇帝捻着胡须,目光在众人之间扫视,若有所思。
东方朔的话,虽然露骨,但不是不可行,公孙贺的话也在理,至于最先赞成的桑弘羊……
刘彻知道他为什么会站出来。
皇帝在思索,看似还没有决定,但有人却清楚,皇帝心中已经有了偏移。
这时。
大将军卫青适时出列,推了一把,他看向已然咬牙切齿的匈奴使者,“若要草原上贡公主,你们单于能不能答应?”
右大都尉呼隗没有立刻答话,双拳紧握的他怕自己一张口,就是——
和亲作废,不死不休!
先前殿内争吵,呼隗全部听在耳中,什么粗鄙、谩骂、鄙夷,他怒,但还不至于歇斯底里。
可那大鸿胪的一番话,属实让呼隗几乎忍无可忍。 入了宫闱,却能笃定没有子嗣?
怎敢笃定?
无他,前脚草原上贡女子,后脚可能就会被幽禁、毒杀!
有王者的地方,就会有三宫六院,有妻妾成群的地方,就会有宫斗,王庭与长安,别无二致。
所以呼隗听得懂汉臣的隐喻,所以他怒火中烧,怒火并非源于一个可能的、命运悲惨的匈奴女子。
即便是王族女。
呼隗的愤怒,源于汉臣们的毫无遮掩,竟然当着他的面,就说如此蔑视的言语!他在愤怒汉臣的狂妄!
“我在问你话。”卫青的声音又起,眉宇间多了些不耐与不悦,蹙眉道:
“你们单于能不能答应上贡公主?”
呼隗脸色紧绷,双拳紧握,怒目而视,这些卫青看到了,但他不在乎。
卫青依然追问了。
他的目光落到右大都尉身上,呼隗却没法再保持冷漠,不因为别的,只因为问他话的人,叫卫青。
把草原数次打穿的卫青……
呼隗倔强的盯着卫青,仿佛是在维持自己所剩不多的尊严,他嘴唇抽动,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能!”
匈奴人能不能给汉人上贡公主?能!
现在被汉臣蔑视,被卫青逼到墙角,呼隗怒吗?怒!但憋着。
句黎湖在派他南下为使臣时,就曾明言,让呼隗出使,就是来受气的,有再多的窝火,也得憋着!
“当初在单于庭,被汉使诸贺那般羞辱,我都忍了,你也要忍!”
“小不忍,则乱大谋。”
“只要能稳住汉庭,不管送来的是不是真公主,都无妨,倘若大汉还愿意跟我们一起夹击乌维……”
“除了让我南下称臣,其他再苛刻的条件。”
“都答应!”
想起大单于的原话,呼隗努力压制住胸中戾气,看向御阶之上,大声道:
“如果皇帝陛下想要我草原的女子,可以,但我们大单于也有一个条件!”
刘彻挑了挑眉,眼珠直勾勾的盯着对方,“你千万别说大汉的皇位,得由你们草原血脉的子嗣继承。”
这一套。
是他以前用来对付南越国,将来对付左贤王的法子,刘彻绝不会让自家江山也落得如此境地。
匈奴使者敢提,刘彻就要当场翻脸。
好在并不是。
呼隗有自知之明,他只是重申了句黎湖的要求,其部与汉军守望相助,一同攻击乌维部。
皇帝答应了,没问题,正如之前所讲,你利用我,我利用你,谁能笑到最后,无非是看手段。
当下‘新和亲’策略对大汉有利,皇帝就应。
很干脆。
而刘彻会答应收匈奴女入宫,与公孙贺、东方朔的言辞无关,与桑弘羊的‘压力山大’也无关。
他们或许有道理、有苦衷,但这不是皇帝愿意放低身段、收异族之女的原因。
他会同意,皆在一句话:“上贡公主、财物,可以坐实:尊天子为长者!”
皇帝不在意公主,也不在意财物,但他在意这份为尊的形式。
很在意!
刘据先前的出言,并非无的放矢。
桑弘羊只是被偶然顺带的助力,刘据那句话真正要针对的目标,一直都是皇帝本人!
只有他一人……
目前来看,效果很不错,刘据的皇帝老爹答应了和亲,不过是匈奴给大汉送女人、上贡财物。
皇帝命大鸿胪督办,桑弘羊却自告奋勇,要和东方朔一同办理,他打着什么心思,一目了然。
狠捞一笔!
皇帝没有阻止,挥手同意了。
匈奴使者愤愤离去,朝会散后,本应是太子一党聚拢攀谈的时刻,桑弘羊这个帝党,却横插一脚。
“殿下仁厚爱民,体恤臣属,日后若还有为朝廷增加税赋的国策,还望殿下能帮衬一二。”
说完,桑弘羊深施一礼,转身离开。
霍去病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朝刘据低声道:“大司农这是?”
“并非投效。”
卫青知道外甥在想什么,面色沉重,解惑道:“桑弘羊有桑弘羊的难处,殿下将来能扶就扶一把吧。”
刘据点点头,三人一同往东阙行去,离得远了,又有断断续续的声音,随风飘来。
“毕竟是大司农……多扶一扶,将来他会不会投效,谁说的定呢……”
……
入夜,承明殿。
尽管绣衣汉子已经有了明面上的官身,但他仍旧习惯于站在梁柱的阴影里,沉声禀道:
“呼隗离开未央宫后,径直出了长安,期间他的随从一直在监视之中,没有跟朝廷大员接触的痕迹。”
“一个都没有?”
皇帝面无表情,淡淡问道。
绣衣汉子抱拳:“没有,要么是他们谨慎,要么就是句黎湖并未将细作一事告知使者,他们一无所知。”
话至此处。
皇帝御案上的笔墨也进入尾声,提笔,收墨,不待墨干,刘彻就扯起纸张一角,丢下台阶。
“这个呢?”
纸张飘飘荡荡,落在大殿的石砖上,汉子前走两步,偏头看清了纸张字迹:卫。
“臣仔细查过大将军卫氏,并无异常。”
无异常?
刘彻微眯双眼,这边没有异常,之前他亲自去了一趟赵国,自己的七哥也没有异常。
那异常在哪?
殿内气氛有些许凝固,绣衣汉子略微躬身低头。
一身常服秀袍的皇帝在殿内踱步,明亮的烛光打在他脸上,阴晴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冷漠的声音方才响起:“再查!扩大了查,代郡的卫氏也查!燕王那儿,同样查!”
绣衣汉子闻言,心底一寒,连忙躬身应道:
“喏!”
大将军出自河东郡,可称为河东卫氏,而代郡也有一个卫氏,曾为公卿之家。
家族中曾出过一位天子老师,当今天子刘彻的老师——卫绾!
而燕王。
便无需多介绍了,皇帝第三子,燕王刘旦!
与那赵王刘彭祖一样,都是有着极近的血脉,还有着一颗不安分的心!
皇帝夸匈奴单于能忍,够狠,他是‘夸’,而不是贬低,皇帝内心推崇的君王之道,其实已经显而易见了。
要够狠!
为了江山永固,六亲不认、孤家寡人的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