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丰收”的烟气袅袅升起,灯罩将之套住,把光线酿成了复古风格。窗外细雨朦胧凄迷,视线望不断秋浓,想来应是一池萍碎,窗玻璃也跟着一起哭,哭得泫然。
下雨天,又是周末,他把自己囚在室内,给改了22道的作品做最后的抛光。
隐约雷鸣。他起身,把百叶窗拉上,仿佛有用似的。接着又揉着额头坐回电脑前,手指悬在键盘上沉吟。
——他跋山涉水,不知老之将至,十年后,风霜沾上发鬓,肚子也放了肉,总而言之活得越来越不成样子。十年里他写了3700封邮件,全都存在邮箱里没有发出去,信件极尽他所有才华,写满了他体内的炽热**和悲怆,收件人是同一个,十年前手托红莲笑着看他的那个少女。
祖奶奶死了,死在一把摇椅上,据最后看到她的人说,她像往常享受着午后阳光,金色的脸庞上露出笑容,直到傍晚时才有人发现她已死去。她下葬那天,来了五千多号人为她送行,把那个娇小的村子填得满坑满谷。
工作人员死活不信她出生在1900年,“那她今年都125岁了!”他坚定地回答:“是的,她就是出生在1900年。”
在他的坚持下,她的碑上刻下了这样一行字:“这里埋葬着一段鲜活而真实的历史。”
然后,时隔十年,他终于再次见到那位少女。她已变了样子,而且他发现,很难将她和十年前那个形象重叠起来,但看她眉眼,他又无比确定那就是她,因为蛰伏在他血液里的离愁一齐发作,在他心脏的所有室腔内鼓噪。他永远会记得她,因为他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她,在云雷激荡的阴天他会听见她的呼吸。他闭上眼,再睁开,是她。无疑是她。
姜白石说,人间别久就不成悲了。问题是多久算久?125年一定很久,来自1900年的记忆才刚下葬,有些故事还没有冰凉,如同那柄义和团的黄旗还垫在祖奶奶的骨灰盒下方。10年等待没有把酒散成水,酿出了更多悲伤,他只是站在那里,在人群中,孤独地看着她。
可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并且径直向他走来,说,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想你。
他人生中头一次体验到了心想事成。可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激动,只能哆嗦着嘴唇说,我也是。
“我认为,应当庆祝。”她说。“如何庆祝呢?”
他说:“那我们**吧。”
于是她拿眼睛瞪着他,说,你就是这样想的吗?今天?在这里?我觉得,在祖奶奶的墓碑前讨论这种事,不好吧?
长达十年的叩问已经让他变成了哲学家,一切问题都难不倒他。他说,我无数次想过为什么曾经会失去你,也许是因为07年的股灾,也许是因为15年的房价,还有可能是这个时代的各种机遇和危机。但那都不是真正的原因。我曾经想成为一个料事如神的人,我的谋划滴水不漏,可唯独没有考虑过自己内心真实的声音。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
所以这十年里我都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蠢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只为了自己而活。我告诉自己,如果再见到你,再也不要对你说谎了,也永远不要欺骗自己。在我最蠢的时候,蠢得不可救药的时候,我终于再见到你。
她呆呆地看他,说,那好吧。我道歉,其实你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
温和的黑夜笼罩了大地,盘旋在这片土地上的历史没有消逝,也永不消逝,它的一部分深埋在土地中,另一部分跟随着光波飞向天际。这光携着无数人类存在过的证据,穿越幽冥,直达宇宙尽头。
……
读到这里,王子虚停了下来,使劲揉了揉眼睛。
他不擅长结尾。他能够想到的结尾方式,总是一场盛大的死亡,比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死亡将一切一视同仁地埋葬。他比较慈爱,给结尾添上了一场盛大的**。他能想到的结尾无外乎如此了。
纠结良久,他终于一拍键盘:“他妈的,不改了!就这样!谁爱改谁改!”
保存,重命名,打包,发送。
做完这些,他瘫坐在椅子上,仿佛被抽空了灵魂。
最终,他只改了22遍,尽管已臻完美,但距离他心中“最极致”的那种还差了一点点。
就是这一点点,让他心中空落落的。就如同他的孩子,他以前的崽子们哭天喊地都是不想上学,他仿佛一个恶魔家长逼着崽子一点点学好。他一点点挖空心思修改,哄着骗着想让那故事更圆满一点。
但这篇不一样。这篇底子就是神童,不用人催,它自己就想学。他这次不是鸡娃的恶魔家长,而是被娃拖着走。他动手修改这部作品的时候,几乎能听到该作品在无声地向他呐喊:接着改,我还能变得更好!
“对不起。”
他对着电脑上文件名为“最终定稿(22)”的文件说。
“没有让你达到极致。对不起。”
他感到十分内疚。
聊天消息通知杨编接收了文件,王子虚斟酌了一下词句,在聊天框输入:
“杨编,您看看,这是我之前跟您说的那个新作。”
杨编那边回复了一个OK的表情。
王子虚搓了搓手,又输入道:“字数稍微有点多。”
那边好半天才回复:“你这可不是‘有点’。”
王子虚说:“如果您哪儿觉得不满意,我改,如果字数太多实在发不了,也请早些告诉我。”
杨编回复:“没事,我刚刚扫了一眼,可以说眼前一亮。字数确实会影响发表,但老实说,只要质量到位,什么都好说。”
他又说:“我们会认真对待你这篇稿子,我自己先过一遍,如果确实不错,我会跟主编申请,给你开一个长篇连载。”
王子虚仰头无声呐喊。这他妈才叫专业编辑说的话嘛!之前那都是什么牛鬼蛇神?他全方位体验了一把什么叫沟通顺畅,什么叫坦诚交流。都是编辑,怎么差距这么大呢?
他呐喊完输入:“那辛苦您了。”
“没事儿,我先看看,看完肯定是不可能,先看一部分。我争取今天跟你回消息。”
王子虚再次无声呐喊。他又爽了一把。
接下来四五个小时,他又体验了什么叫坐立不安,什么叫瞻前顾后。他想复习考研,却完全集中不了注意力,完全学不进去。干脆关了电脑,动身去南大。
……
杨胤盯着电脑屏幕,脸上浮现出笑容,接着整理了文档内容,调整了一下格式,将前面几章打印出来。
装订好,他将稿子拿在手里,忍不住又看了一遍,接着起身,走向主编室。
“申主编,这里有篇稿子我想请你看一下。”
申主编结果稿子,眯眼道:“谁的稿子?”
“王子虚。”
见申主编面露疑惑,杨胤补充道:“就是上次那个发头版的新人,《野有蔓草》。”
“哦。”
申主编的表情明朗起来,他对这个人印象很深刻:“那篇稿子3万字,第一次发表,就搞个大短篇出来,还在头版,势头很猛啊。听说他后来还得了个什么奖?”
杨胤点头:“对,他拿了西河文会的头名,李庭芳给他颁的奖。这也算我们杂志培养起来的作者。”
申主编问:“他年纪多大了?”
“有30了吧好像。”
“90后。”申主编点头,“可惜,要是00后就好了,不过90后也不错,我们文坛现在新生代的作家有断档,90后的作者数量极少。”
杨胤赞同。申主编的考虑维度十分高,他不仅考虑本杂志的发展,还会站位整个文坛考虑新老交替的问题。
申主编戴上眼镜,说:“你先放在这儿吧,我一会儿就看。”
杨胤说:“要不您现在就看看吧,关于这篇稿子我还有点事儿要说。”
“那你说。”
“您看完之后,我才能说得出口。”
申主编看着他“呵呵”一乐:“你小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杨胤闭口不语,眼珠直转。他自然有他的道理。
申主编低头读起来,一开始看得比较快,越看到后面速度越慢,到最后甚至逐字逐句反复地读。
杨胤嘴角勾出笑容,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他没有把王子虚的稿子全部打出来,只打了前面的两万字多一点。因此申主编很快读完了。读完后抬头问道:
“这就是全部了?后面还没写完?”
杨胤说:“写完了,字数有点多,我只打了一小部分出来,先给您看看。”
“看完了。很不错。”申主编摘下眼镜,“这个作者真不错!”
说到后面半句,他忍不住扬起语调。他很少这样直白地夸人。
他似乎意犹未尽地看向杨胤:“这篇稿子不要放到别家杂志,就留在我们家。这次,我们要让文坛震一震。”
杨胤说:“我看完也是这个想法,这样的作品就应该留在我们家,何况还是我们自家的作者,更是不应该放走。”
申主编抬头看他微嗔:“既然你这样想,那就应该直接提交到审稿会,还来找我干嘛?”
杨胤嬉笑着道:“主要是这篇稿子,它字数有点多。”
申主编说:“全文写完了吗?”
“写完了。”
“那不是更好?”申主编说,“3万字发得,5万字也发得,要是太多,那就分上下,还不行,就分上中下,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稿子多少字?”
杨胤说:“60万字。”
“60万字?!”申主编炸了,“你收了本《堂吉诃德》回来?”
《堂吉诃德》也是60万字。
杨胤挤出一个苦笑。他刚才铺垫那么久,就是料到会有这么一炸。
“申主编,我今天才收到稿子,还没全看完,后面我粗粗扫了一眼,文字质量一直在线。因为作者是个新人,在审稿会上提很有可能被否,所以我想提前跟您讨论下。”
申主编沉默了。他认真想了想,说:“再多打几章。”
“好。”
“我拿去给总编看看。”
“啊?”
杨胤紧张起来。这是要一杆子捅到天上去啊。
总编是编辑部的老大,一般不负责具体参与某篇稿子刊登与否的定夺,除非该篇稿子十分重要,重要到能够影响大局。申主编直接去找总编,说明他心底比杨胤还要重视这篇稿子。
编辑部有申、吴、罗、王、许一共5位主编,也不是申主编一个人说了算。他显然觉得自己一个人定夺不够慎重,到了审稿会上还不一定能保住这篇稿子,所以才会直接找总编。
杨胤知道这其中轻重,赶紧动手打印,整理好交给申主编后,目送申主编进了总编室。
过了大概20分钟,申主编从总编室探出头来,把吴主编叫进去了。
看到吴主编,杨胤顿时冒出一丝不详的预感。
这家伙出了名的苛刻,毙起稿子来毫不手软,怎么好巧不巧,这篇稿子撞到吴主编枪口上了呢?
又过了大约20分钟,杨胤开始感到煎熬时,吴主编从里面探出头:
“杨胤!进来!”
杨胤连忙起身,朝总编室走去。
刚进总编室,杨胤就感到一股压迫感迎面而来。
总编坐在座位上,他刚打出来的稿子摊开放在桌前,纸张散乱,看来是经过了仔细阅读。
杨胤点了个头,唯唯诺诺站到一边,总编开口了:
“杨胤,这个作者王子虚,是直接跟你投稿的是吧?”
杨胤连忙点头:“是的。他上一篇作品《野有蔓草》是在我手上过的稿。”
“说说你的看法。”总编靠到椅子上,双手合拢。
杨胤大脑宕机了一会儿,随即说:“这篇稿子,我第一时间觉得十分不错,应该留在我们杂志,所以就跟申主编讲了,他看过后,也觉得不错……”
“我没问你这个。”总编说,“我是问你,王子虚这个作者,他这个人怎么样。”
“呃……”
杨胤一时语塞,感到背后出汗。
“他这个作者……很踏实,也很认真。”
他心中暗叫:这是什么问题?他跟作者又不熟,他怎么知道作者是个怎么样的人?
总编却似乎对他的答案很满意:“踏实好啊,就怕不踏实。”
旁边吴主编说:“总编问你这个,归根结底,还是字数问题,杨胤你拿着一篇60万的新人作品找过来,挺够胆的,我问问你,你哪来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