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陈青萝意识到自己有点失言,改口道:
“我那个小圈子可是有不少知名作家,他们都给予了这篇稿子好评的。”
郝编说:“陈老师,您也应该知道的,作家的视角和编辑的视角是不同的。”
“再不同也要讲究基本法啊……”
郝编说:“陈老师,您听我说,您听我说。我们审稿要看的不仅是作品是否精彩,也要看它的独创性、对文学的拓展、以及社会影响。
“这篇作品更是特殊,我们还要考虑到,它这么长的篇幅,如果真的决定连载,会占用多少版面?它的价值是否对得起它占用的版面?它连载到末期,会不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陈青萝冷笑:“说白了,无非是石同河先前发话保证了,现在他又不担保了,你们犹豫了。”
陈青萝说话从来犀利直接,郝编有点受不了,顿了会儿声音苍白地说:“您这么想的话我们没办法。”
陈青萝说:“行,既然要退稿的话,那现在这篇稿子可以投给其他刊物了吧?不影响行规吧?”
郝编语气生硬地说:“请便。”
“麻烦把稿子早日寄还给作者。”
“我们会按照流程寄到付的。”
陈青萝大拇指用力按下挂断键,转头望向王子虚:“有眼无珠,他们不配。我们投别家杂志去。”
虽然结局十分惨烈,可王子虚不仅没觉得遗憾,反而还感觉有些暗爽。
尤其是陈青萝说“他们不配”,王子虚觉得,简直享受。
他从来没指望它能引起万万人的共鸣。万万人中陈青萝喜欢就已足够,一切付出都已获得回报。
陈青萝盯着他,问道:“那,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什么什么心情?”
“被退稿了呀,”陈青萝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人家说,你的稿子的价值不值得长篇连载,‘没有征服所有人’……你没被打击到吧?”
陈青萝一笑,又说:“虽然我没有退稿过,不过你可不要受打击哦!我听说,很多知名作家在成名前都被无数次退稿,被退稿没什么的!~”
陈青萝安慰人的水平令人发指地拙劣,但王子虚从一开始就没觉得什么,笑道:“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真没事?被人否定作品的滋味不好受,你有事我也理解的,你别硬撑,说出来会好受一些,来,说罢,我好嘲笑你。”
王子虚摇头:“很遗憾,让你失望了,我完全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相反还觉得十分欣喜。”
陈青萝眯眼:“你不会是变态吧?”
“我很高兴有人能够指出我的问题。我之前对我的太自信了,本来计划改26遍,改到第20遍的时候就觉得无敌了,现在看来还不是特别无敌,我回去就接着改。”
宁春宴失声叫道:“还改啊?”
陈青萝说:“有没有可能你只是被针对了,并不是你稿子本身的问题?”
“那我就把稿子改到无法被针对。”
陈青萝扬起眉毛:“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只会暴力破解。”
王子虚说:“对不起,已经形成路径依赖了,我不像你那么有天赋,我只知道一切问题都可以通过暴力破解解决,如果解决不了,那说明不够暴力。”
他想起雁子山给他笔记本上写的那句话——只要坚信自己,你将扫除眼前一切障碍。
“你果然是个变态。”
“你要这么想那就当变态好了。”
陈青萝抿嘴,努力克制嘴角上扬:“不过,我喜欢……呃,我的意思是,我还蛮喜欢这种性格的。”
王子虚说:“我知道。”
两人的眼神刚刚相触,宁春宴就黑着脸插进来:
“抱歉打扰到你们两个人叙旧了,但是容我跟她说句话。”
说完,她把陈青萝拉到一边,小声在她耳边嘀咕了两句。
说完,陈青萝脸色变了:“不至于这么恶心吧?”
宁春宴瞅她:“你觉得呢?”
陈青萝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咬起手指:“我觉得先赶紧试一试,很多杂志不是跟他们一个系,未必会管。”
王子虚问:“到底怎么了?”
宁春宴和陈青萝对视一眼,两人表情都相当严肃。
“怎么了,说啊?”王子虚也忍不住不淡定起来。
陈青萝说:“你有比较熟悉的编辑吗?在他手上发过稿子那种?”
王子虚说只有《长江》的编辑,姓杨。
陈青萝说:“那就在他那里发,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王子虚问:“我不改了吗?”
宁春宴说:“先争取过稿,相信我,这很重要。”
王子虚心里其实有改文的具体方向了,这意味着这部作品有了跃升成为更好作品的潜力,如果不改直接投,那对他来说相当遗憾。
但是陈青萝和宁春宴都十分严肃,催他先过稿再说,却不告诉他原因。他也无法可想。
……
郝成梁挂断电话,翻手腕看了眼腕表,抽完最后几口,将烟屁股扔到铁皮垃圾桶,从疏散通道返回办公室。
他第一时间板着脸,回到自己座位,开始整理原稿。放在桌上磕整齐后,又抬头犹豫起来。
做好心理准备后,他起身走向总编办公室。
近段时间,《古城》杂志社内部出了点问题,一年内换了三任社长,其中两个是因为经济问题。
总编又因为私生活问题在网上引发了一场小小风波,虽然舆情很快平息,但老总编脸皮薄,引咎辞职了。然而新换上来的总编是个权斗高手,在社内搞小团体,把社长给架空了,还把自己的红颜知己提拔成副编委。
该红颜业务能力全无,技能全点到办公室政治上,凡是要跟她沟通对接的事都会变得相当头疼。
总而言之,这半年来社内故事相当精彩,写成剧本够拍三十集,定能获得不少收视率。可惜他身处其中,被旋涡裹挟,每日过得苦不堪言。吃别人的瓜固然有趣,自己住在瓜田里可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走进总编办公室,黄总编正在打电话,看到他来了,很快挂断,把手机扔到桌上。
“总编,上次石同河石主席提过的那个稿子,我们最终还是压不住了,决定给他退稿。”
黄贵平皱眉:“不是说放两天再看看吗?”
一开始石同河是直接联系的黄贵平,说起要推荐一篇稿子过来,黄贵平当即答应,甚至求之不得。石同河的人脉资历,是值得刻意维护的。何况石同河能够推荐的文章,质量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他以为那稿子了不起是数万字的中短篇,谁料到拿到手里,竟然是煌煌六十万言的巨幅大长篇,顿时有点后悔当初答应得太早。
《古城》也不是不能刊登长篇,只是很久没有登过这么大篇幅的长篇。而他新官上任,总编的位置没有坐稳,社长表面甩手,实际上引而不发,他也不是没有弱点。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宜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连载这样一个长篇,就属于大动作。
试想想,若是被人逮住他跟石同河的私下联系做文章,说他为了维护个人关系,破格在杂志连载这样一篇超大篇幅长篇,损公肥私,拉低杂志格局,必然会影响他的地位。
好在事后石同河又打电话过来,一改先前态度,说要严格审查,一时让他云里雾里,却又是正中下怀。
于是他马上召开选稿会,让各编辑讨论那篇稿子,最后他拍板定调,稿件不符合长篇刊发标准,但有亮点,不宜草率退稿。由于篇幅太长,他给郝成梁三个月,让他仔细审核,三个月后再开会研讨。
黄贵平给了郝成梁三个月来审稿,实际上他没审。他知道石同河才是关键人物,也揣摩出了总编意图:他是想摸清楚石同河的态度再处置稿子。所以他干脆把稿子放那儿供着。
黄贵平想得比郝成梁更深一节:等这段时间过了,他总编的位子坐稳了,这篇稿子或许可以作为一张牌来打。
所以郝成梁突然跟黄贵平说要退稿,打乱了黄的计划,让他很是生气。
郝成梁说:“陈青萝刚刚给我打电话,打听那篇稿子的事情。”
“陈青萝?”黄贵平坐直身体,“陈青萝的关系要好好维护啊!她有什么事找你,逼你退稿?”
郝成梁苦笑:“不是,听她的话,是帮王子虚来兴师问罪的。”
黄贵平瞪眼:“她想干嘛?”
“她的意思是,这篇稿子是要参加翡仕文学奖的,她想让我们尽早刊发,如果不能发,也请我们早点讲明白,要是拖过了时间,就参加不成了。”
“哦!”
黄贵平恍然大悟,坐回了椅子,闭目思考起来。
郝成梁说:“对方态度比较强硬,当时话说僵了,她当场就要问清楚。我心想稿子肯定是不能发的,所以跟她说了要退稿。是不是太草率了些?如果您不同意,我再回去道歉。”
黄贵平思考良久,终于睁开眼,摇了摇头:“不,这样正好,这样正好。”
他坐起来,敲着桌子说:“你说这篇稿子是要参加翡仕,我顿时就明白了。你知道吗?石同河的儿子石漱秋,也要参加翡仕文学奖。”
郝成梁扬起眉毛,他感觉黄贵平在他面前推开一扇门,顿时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这个作者能够让陈青萝来当说客,肯定是有点人脉的,说不定还是石同河的亲戚。他肯定是托了石同河帮忙,石同河不想帮忙,但抹不开面子,所以才前后两套说辞。他是既想把这个忙帮了,又不想让稿子真的发表,以免跟他儿子形成竞争。”
郝成梁竖起大拇指:“总编真是料事如神。”
黄贵平挥挥手:“现在说这个还早,你看,我给石同河打个电话,咨询一下他的意见,如果他表现得很寻常,那就说明我料对了。”
他当即拨通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石主席,打扰了打扰了,您现在忙吗?对,我跟您说个事儿,有关前段时间您推荐的那篇稿子……”
电话那头石同河声音大起来:“怎么了?”
黄贵平说:“是这样的,我们按您指示,认真审核了那篇稿件,经过我们编辑部讨论分析,都觉得那篇稿子很有亮点,但可惜的是,它篇幅太长,同时风格不太适合我刊,我们要发的话,恐怕不太适合。”
却听得电话那头松了口气:“这样啊?好,我知道了,那还真是挺遗憾,不过也没有办法,不能发说明那篇稿子火候还不够,水平不行。不行就要多改,千万不要看在我的面子上硬发,那对你们对他都不好。”
黄贵平和郝成梁相视一笑。
石同河接着说:“那也请你们退稿的时候写清楚拒稿缘由,最好跟作者多分析分析,他哪里写的不好,该批评就批评,不要留情面,这样才能成长。”
黄贵平在连连点头中,挂断了电话。
郝成梁再次伸出大拇指:“黄总编真乃料事如神啊!”
黄贵平挥了挥手:“行,你去办吧。以后记住,跟作者沟通不要冲动,多想想,多汇报,免得打脸。对了,跟陈青萝的关系可以多维护维护,能约到稿是最好,可以让小赵去。”
郝成梁点头离开总编办公室。刚出门,他抱着那堆厚厚的稿子,忽然想到,这就要把稿子退回去了,可他和总编都还没看过呢。
他想,是不是该问问总编,要不要看一下稿子?
接着他又摇摇头,心道,想什么呢?六十万字的稿子,哪里看得过来?
他回到自己座位,同事问道:“怎么了?这篇稿子又有什么新动向了?”
他这堆稿件放在桌上有一段时间了,因为篇幅特长,在编辑部内可谓人尽皆知,平时几位编辑都会跑来看一眼,都比较关注它的情况。
郝成梁说:“要退稿了,写退稿信。”
同事一惊:“退稿?不是说放几天吗?”
“情况又有了变化。”
同事摇头叹道:“果然还是因为篇幅太长了是吧?唉,这么好的一篇稿子,说实话,真的很不错,不能在我们杂志发可惜了。”
郝成梁冷笑一声:“呵,审稿会上不说,现在又说可惜。当了这么多年编辑,退过的可惜的稿子还少了?”
同事大声说:“我一直都是很支持这篇稿子的好吧?审稿会上我就说了,实力不俗。”
郝成梁歪了歪头,审稿会过去几天,过目的稿子有点多,他有点没印象了。
“你支持吗?我怎么记得,当时会上很多人都批这稿子不行啊?”
坐在前面的另外一位同事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转过头来说:“当时大部分人都是赞扬的吧?这篇稿子要退稿那真是可惜了。”
郝成梁皱眉:“我怎么记得当时听到很多批评啊?是我记错了?”
同事压低声音:“什么批评,都是见风使舵,顺着总编的意思讲而已。”
说完,他便不言语了。俗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话说多了,容易遭人记恨。
听到他这么说,郝成梁恍然大悟,明白为什么自己印象中记得这篇稿子很有争议了。
编辑部内诞生了小团体,那就不免会拿出些封建的名堂来,是有一些见风使舵的人,开会不发表自己意见,只揣摩总编意图。总编往哪儿指,他们就往哪儿说。
想到这里,郝成梁拿着手中稿子,再次萌生了要不要读一读的想法。
迟疑片刻,他摇了摇头,将稿子艰难塞入信封。
太长了。没时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