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石漱秋连忙又补充道:“别玩文字游戏,我刚才已经说了的两个下联,炮镇海城楼和灯洒锦绣城,这两联都已经说了啊!你不能重复!”
王子虚一笑:“你那两联又不是什么宝贝,有什么好重复的?”
石漱秋说:“行,那你对,你对上了,我喝。不能在网上查,也不能用太长时间。对了,他刚才在网上查没查?”
旁的人立刻说:“他刚才没查。”
石漱秋说:“把他手机收了。”
王子虚轻蔑一笑,将手机稳稳放在桌上,就放在石同河手边,石同河斜眼看了一眼,随后若无其事地抬起头。
王子虚伸出食指,在酒杯里沾了点水,道:
“那没问题的话,我就开始了。第一个下联,‘桃燃锦江堤’。”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上的酒水写在桌上。红木的桌子将酒水化开,留下半透明的痕迹。
石漱秋凑过来,眼睛一大一小,仔细盯着这一联瞧了半天。
确实偏旁都带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不错。从字面意思上,可以理解为“桃花在锦江堤上开得绚烂欲燃”,意境景色皆美。
“第二个下联,‘灯镶深寺桐’。”
石同河从胸前拿起眼镜戴上,也开始仔细打量桌上的字。
这一联意境上稍差,但同样对得巧妙。
“第三个,‘枫铺满地秋’。”
王子虚抬手在桌上写完,李院长一拍手,叫了一声:“好!”
黄星火说:“好工整啊。”
旁边南大一个姓俞的老师说:“第三句不太能说得通。满地秋,满地秋是什么?感觉像是为了凑字硬填的。”
黄星火说:“这个满地秋是虚指,就好比‘烟锁池塘柳’,这个‘锁’字也是虚指,满地枫叶堆积,秋风起,满地红叶乱滚,一地萧瑟,很有情景。如果钟老师在这里一定能给出古诗中类似的用法。”
李院长点头:“这三句都对得很巧。哎呀,没想到这一个‘绝对’,都能凑出三句下联,加上刚才石公子的那两句,已经有五句了吧?”
“哼。”
石漱秋冷笑一声,举起酒杯:“还能凑出三个对子,算你博闻强识,愿赌服输,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喝就是了。”
俞老师伸出大拇指:“石公子雅量!石公子海量!既雅量且海量,出个上联如何对下联?”
旁的人哈哈大笑,都道,这又是个绝对。
在欢笑声中,石漱秋正举起酒杯,却遭王子虚拦住:
“别急,刚才说了,我每写三句你就喝一杯,我还没写完呢。”
石漱秋放下酒杯,脸上表情变幻:“还有?”
旁边人顿时都不做声了。
王子虚用手指沾了点酒,接着一边写一边念道:
“第四句,灯垂锦槛波。”
“第五句,烽销极塞鸿。”
“第六句,钟沉臺榭灯。”
这三句都是《中洲草堂遗集》当中的句子,分别出自三首诗。对仗比前三句更为工整,字品也更加古风,尤其是第二句“烽销极塞鸿”,意境比上联更为辽阔。
王子虚特地留了个心眼,知道越到后面,石漱秋越有可能耍赖,越容易在字眼上挑毛病,所以特地将这三句留到后面。
果然,石漱秋和其他几位图着讨好石同河的人们凑过来,对着桌上的酒渍研究半天,想要找出破绽,硬是没有琢磨出来。
三句都各自念了两遍,石漱秋才不甘心地坐回自己位子,摇头不语好半天,才看向他说:“你不会是为了这一下,刚才专门在底下查过了吧?不然哪来这么多下联?”
众人看向王子虚,和他疑惑一致。“烟锁池塘柳”这上半句,哪怕对出一个下联都要绞尽脑汁,要不是突击补习过,很难解释一个人临场能写出这么多。
有人道:“要是刚才偷偷查手机,就为了特地过来搞石公子一下,那就没意思了啊。”
黄星火连忙说:“刚才我一直在跟小王聊天,他没有查过手机。”
众人望向黄星火,黄星火补充道:“我用我的人格担保,他绝对没有查过手机。”
李院长一笑,说:“黄教授可是我院副教授,你说了大家都会信,‘用人格担保’就有点小题大做了,黄教授,以后别说这种话,不然要被小辈看轻了。”
他明面上是批评黄教授小题大做,实际上隐隐地站在了黄教授这一边,潜台词便是:我院副教授都说了,甚至拿人格担保了,你们还有什么不信的?
这下没人说话了,石漱秋终于说:“算我栽了,刚才灌了宁春宴两杯,我还你场子,也喝两杯,行吧?”
王子虚摇头:“我还没说结束了。”
李院长瞪起眼睛:“难道还有?”
俞老师伸手,皱眉道:“哎,那个谁,小王是吧?你够了,差不多就行了。”
李院长伸手打住他:“别,我真想看看他还能不能写出来三句。小王,你写三句出来一句不能少哈!少一句你喝一杯,敢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王子虚嘴角勾起一笑。
石漱秋灌了宁春宴两杯酒,怎么可以这样轻松放过?
他要他加倍奉还。
他一边念,一边在桌上写道:
“第7句,杆钓墨江秋。”
“第8句,楼衔塞湖秋。”
“第9句,河鉴野村秋。”
俞老师瞪眼道:“全都是‘秋’?你故意的吧?”
黄星火说:“都是秋字结尾,也说不得什么,毕竟不是写诗。”
王子虚冲石漱秋竖起三根手指头,晃了晃,只见他脸色发白。
“知道了,三杯,”石漱秋说完,看他表情,脸色一变,“难道还有?”
“有啊。”王子虚说。
说了加倍奉还,少一杯都不算加倍奉还。
王子虚一边说着,一边写道:“锈堵油烟机……”
看到这一句,众人稍微一寻思,随即哈哈大笑。
“烟锁池塘柳,锈堵油烟机。”虽然文字粗俗,但确实五行俱全,“烟”对“锈”,“锁”对“堵”,“池塘柳”对“油烟机”。按照“无情对”的**,也能说得过去。
“无情对”是只求字性相对,不讲词实际指代的物。比如“仙人洞”对“凡士林”,“东坡肉”对“西班牙”,“安非他命”对“如是我闻”。
这个无情对,王子虚写下时也甚是无情,拿来绝杀石漱秋。刚才他写出9个对子石漱秋都没破防,这个“锈堵油烟机”终于让他破防了,也不管接下来王子虚还打算写什么,抓起杯子站起来,声音粗粗地道:
“够了够了,别写了,写再多,我就只能喝三杯的量,我只喝三杯,比刚才还多一杯,场子还给你,行了吧?”
王子虚听了,也不接着写了,在餐布上擦了擦手指,表示就此罢手。
刚才石漱秋灌宁春宴,他想反过来让他也体验一下被人灌酒的滋味,一报还一报。只不过石漱秋输得有点气急败坏,失风度了。
石同河摘下眼镜,发话道:“这小兄弟写了这么多,倒是有趣,不过如果一意为了赌酒,就显得心胸有点不宽阔了,我看,要不,算了吧。”
王子虚脸色微变。
算了?什么算了?
李院长伸手对王子虚道:“算啦算啦,听石老师的,你跟石公子握手言和,今天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场间气氛稍微和缓一点,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烟消云散,马上有人站起身来,积极敬酒。
李院长冲他眨了眨眼。石同河依旧不动声色地坐在上位,看也不看王子虚。
石漱秋松了口气,顺势放下了酒杯,重新坐回自己座位,脸上慢慢浮现尴尬的微笑。
王子虚这才理解过来,石同河说的“算了”,竟是连刚才那三杯也算了。
李院长眼神飘忽,暗示他回座位。
他这眼神是私下里暗示的,不是以势压人,也不是为了讨好石同河。王子虚知道,他这是在提点他。得饶人处且饶人,石同河都发话了,就该给面子,不要把石同河得罪死了。
穷寇莫追,占了石漱秋一顿便宜,也到了该息事宁人拿好处的时机了。
只是,王子虚有些不甘心。
“刚才是谁说说话算数来着?”
石漱秋刚放下酒杯,手臂一滞。
王子虚又上前一步:“刚才我要替宁主编喝,是谁说愿赌服输,说话算数来着?敢情别人喝的时候说话得算数,到自己就可以不算了是吧?”
石同河眉头大皱,抬头看他欲言又止:“哎你……”
话中途而顿,随即连连摇头。
李院长脸上笑意更浓了,心想宁春宴找的这责编,做人未免太莽了,非要当着这么多人面把场子找回来,让石同河下不来台。
他刚才的意思就是暗示王子虚高抬贵手,放石漱秋一马,之后要是能结交上石家,会有多少人跪地上都求不到的好处,尤其是对于他这种中文系、还混出版行业的。
结果他就是没懂。
王子虚不是没懂,他什么都懂,他只是不想懂。
你石同河心疼宝贝儿子,就可以把好不容易劝来的三杯酒一笔勾销,刚才怎么不让我代宁春宴喝酒?不喝也是不给面子,劝你喝也是不给面子,敢情你石同河面子大过天是吧?
石漱秋仗着身份能到台上去说小王子是女的,他还得亲手批准。他王子虚被人欺负惯了,给你随便欺负没脾气,宁春宴还能随便给人欺负了?
他不答应。
他歪头看着石漱秋:“石公子不会言而无信吧?”
石漱秋站起来,表情跟方才宁春宴一样,斟满手中酒杯,高高举起,举到他脸前,道:
“一杯。”
说罢,满饮。
“两杯。”
又满饮。
倒第三杯的时候,他的手已经在晃了,人都有些站不稳,旁边人过来扶他:“算了算了。”被他一把推开,酒泼了一地。
“三……杯。”
石漱秋一仰头,喉咙滚动,第三杯艰难咽下去。王子虚紧盯着他杯中酒全空,才功成身退似的回到自己座位上,捏筷子吃菜。
“呕……”
石漱秋坐下没多久旋即吐了一地,马上有人起身喊服务员。
王子虚也没心情吃菜了,忽然想到宁春宴还在洗手间,许久都没动静,不知道是在躲酒还是真躺里面了,赶紧过去敲门。
敲了几声也没人应,伸手一推,好在门没槛上,进去一看,发现情况比自己想象中更糟糕,一向爱干净的宁春宴抱着马桶,双腿呈弓步状坐在地上,头侧靠在马桶垫上,双目紧闭,也不知道是睡是醒。
王子虚关上门,连忙上前扶起她,宁春宴的身子柔弱无骨,头一歪靠在他肩上,嘴角还沾着食物残渣。
王子虚拍了拍她的脸,没发现动静,心想莫不是酒精中毒了,也顾不得避嫌,脱了衣服披在她身上,扛起她就往外冲。
简单跟席间人说了两句,那些人都在照顾石漱秋,也没人管他,王子虚匆匆踢门离开,叫了个出租车,往附近的医院去。
在外面等车时,凉风一吹,宁春宴幽幽有些醒转了,等王子虚把她扛进车,她便彻底醒了。
“你干嘛?”
王子虚一脸惊喜:“你没事了?”
“你不要我了吗?”
王子虚坐上车,对前排司机说:“去医院。”
宁春宴大怒:“连你这样的卡皮巴拉都不要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用?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装了,去洛克王国!”
司机疑惑地回头:“去哪儿?”
“去医院。”
宁春宴倒在王子虚身上哭了,用手使劲捏他的大腿根,银牙紧咬:“我恨!”
司机总算发动车子往医院方向去了,王子虚在后排疼得龇牙咧嘴,好半天才把她的手掰开,结果她身子一歪,直接躺到他腿上,粉拳在空中乱挥,其中两下正中他的下巴,让他眼冒金星。
“只愿得一人心,白刃不相饶,说得比唱得好听,你有什么资格让我青丝成霜?没时间了,快带我去洛克王国!”
司机师傅说:“吐车上200啊。”
王子虚最终带宁春宴去医院看了,医生判断不太需要打针,就算要打针,她也不配合,最后开了点醒酒药。于是王子虚又带她回她自己家。
凭着一时激愤,场子是帮宁春宴找回来了,但至此,宁春宴的计划全部告吹。这场酒宴不仅没能把王子虚推介出去,给他搞来两个杂志的人脉能让他发稿,还把人石同河给得罪了。王子虚不知道该怎么跟宁春宴交代。
但王子虚得罪的人多了后,就变得债多不愁起来。他自有一套方法论宽慰自己:石同河这种人,蹭起小王子的关系来毫无障碍,托人办事不给好处,连来一趟都感觉赏了天大的脸,结果灌了他儿子三杯酒都心疼不已,他要是真毛了要小心眼的报复,那说明这人难取悦而易得罪,离远点是最好的,不然以后有的是苦头吃。
王子虚不知道等宁春宴醒来后该怎么跟她解释,但明天的事自然交给明天去烦恼,今天姑且先睡个好觉。
好在王子虚是知道她家位置的。宁春宴在东海有一栋70平小房子,是她独居的地方。等真的把人扛到楼下,他又有些犹豫了。
这个世界对男人总会设置着各式各样的陷阱,比如裤裆上的拉链、皮带上的铜头、还有肩上扛着的酥香无骨醉酒大美女。
当然,其中第三者在日常生活中并不经常能见到,至少裤裆上的拉链的风险是时刻伴随男人一生的:如果你把小和尚从这东西里掏出来上厕所,那么根据墨菲定律,迟早有一天你会被这玩意儿夹得吱哇乱叫。这是属于男人的人生陷阱。
所以王子虚站在楼下时也有过一瞬间的犹豫:我把宁春宴送上楼究竟该做到什么阶段抽身而走呢?
以她现在的状态,把人往沙发上一扔就走肯定是不适合的,那样潇洒是潇洒了,可第二天也许就会有新闻说某女作家被自己吐出来的东西呛死在家中。
把她扶上楼洗脸接水端盆子,等她恢复一点神智再走,显然更加稳妥,但她什么时候才能恢复神智呢?也许这一呆就是一晚上,等到明天,他还在她家蹲着,事情就说不清了。
宁春宴伸手拽着他的脸颊:“卡皮巴拉,你说,爱情的意义是什么?”
王子虚把她的胳膊往肩上稍稍,说:“我们去洛克王国。”
宁春宴眼睛一亮,不说话了,老老实实跟着他走。
他也没想好待会儿该怎么办,他在《小窗幽记》里读过一则令他钦佩不已的对子:交友须带三分侠气,做人要存一点素心。他现在只能凭着一股纯粹的冲动,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上楼。
他把宁春宴的胳膊放在自己肩上,一只手抓着手腕,另一只手箍在她腰上。他尽力不让自己两只手乱摸,这样的后果是宁春宴难受他也难受。
她今天用了一点香水,不知名的香调和她常用的护肤品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再加上她呼吸间的酒气,混合成一种奇妙的味道,柔软皮肤上出了细汗,粉扑扑的,看得见血管。
如果不是她的高跟鞋踩了他脚趾一下,现在的场合也许更美好。
好不容易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将宁春宴运进房内。此时她倒乖巧,一声不吭,王子虚稍得轻松。
但他突然注意到,宁春宴家灯火通明,客厅的灯都是开着的。
“当当!”
客厅传来一个声音,一个肤白如雪的女人从旁边房间转出来,站在他面前,跟他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王子虚仿佛回到了多年之前。
她是陈青萝,他是王子虚。
如果陈青萝身上除了内衣还穿着别的衣服,此时重逢的场景或许会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