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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文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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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伟大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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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春宴第一眼就被吸住了。

王子虚的文笔如坚冰似烈火,光看文字就能把眼睛勾住。读完第一段,宁春宴仿佛回到当初第一次阅读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时候。

但他的文风又不像马尔克斯。他的风格更像鲁迅和汪曾祺的结合体,冷冽、老辣、讲究句式和韵律,还有一些俏皮。

刚才王子虚实际上已经给她剧透完了,但显然王子虚的梗概是抽象到极致的总结,给人的印象和故事本身完全不同。

读故事不能只读梗概,如果把历史上的名著梗概悉数摆成一排,一眼望去也不过只是狗血剧情开会罢了。

“狗血”的情节,恰恰是脱胎于“经典”,“经典”看多了,便成了“狗血”。用学术一点的话来讲,“经典”实质上是全人类都能共情的一种故事框架范式,太因循这种框架而缺乏名著本身的灵韵细节,就会化作“狗血”。

就比如“双生子”这个文学上的经典母题。兄弟二人由于性格不同,最终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余华的《兄弟》如此,《平凡的世界》也如此。《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和杨康,《绝代双骄》里的小鱼儿与花无缺,都是对这一母题的延展。如果只是概括一下,内容本质都是一样的。

梗概就仿佛远观一片汪洋,表面上看去只是蔚蓝一片。而阅读正文,就仿佛潜入汪洋之底,看到色彩斑斓的珊瑚,看到洄游的鱼群,看到嶙峋的大陆架,看到远方深黑之中突然出现的海龟——这些瑰丽的景象,远远不是用一句“蔚蓝的大海”就可以概括的。的价值在此处,而不在那片蔚蓝之上。

王子虚的就给了宁春宴潜水的错觉:海洋生物一个接一个冒出来,目不暇接,还都是她不认识的种类。

他里的登场的人物十分特别,又让她感觉十分亲切,有血有肉,仿佛身边见过的人,但又跟具体的人对不上号。

不止第一代男女主,出场的其他人物比如私塾老师、长工、父母、放牛娃,都令人印象深刻。一直到读完第一章,宁春宴都想不出,这个故事是如何进展到后文的抗日、战争、谍战剧情的。

因此,即使她已经被剧透了,也丝毫没影响她的阅读冲动,越读越想读。

陆清璇神情专注地坐在她身边,两只乌黑的眼睛紧紧盯着稿纸,就好像高中时和同桌共看同一篇文的学生,有时候宁春宴翻页快了,她还会接过纸页低下头倒着看。

……王子虚走出门外,点了一支烟。

这是他第一次将这部作品给别人看。因为他读过自己的作品太多次,已经丧失了对作品好坏的判断力,此时又被萧梦吟影响了心态,急切想要听到读者的评价。

但他又害怕听到读者的评价。如果宁春宴读完对他的作品有负面看法,他很有可能会大删大削,甚至删掉四代主角的设定,只留下其中一代——那样或许更对评委们的胃口,字数也更少。

王子虚兀自站在门外紧张,良久,屋里宁春宴和陆清璇终于读完手头稿纸了。

他刚走进门,宁春宴就抬头死死盯着他:“只有8万字,后面的呢?”

王子虚说:“这一部分是修改稿,改过12遍,后面的还没怎么改过,在我电脑里存着,没打出来。”

宁春宴眨了眨眼睛:“改过12遍??难怪我读着感觉特别精炼!你打算总共要改多少遍啊?”

“起码20遍吧。”

“别改了别改了,我怕你把精髓给改没了。”

王子虚问:“你觉得这部分怎么样?”

宁春宴喝了口水,翻开稿子第一页,语速很快:

“仅就这一部分来说,可以说,完美。一字不可删,情节环环相扣,角色无一句废话,剧情始终有张力,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改了。”

“问题就出在这儿。”

王子虚叹了口气,坐了下来:“120年的时间写4代人,其实还是稀疏了点,其实我原本打算写5代人,第四代实际上是两个儿子,他们成为了情敌,直到第五代,才最终走到一起。这样更能比较全面地展示这一段120年的历史,也能让剧情更紧凑,始终绵延着蓬勃、年轻的希望……”

宁春宴愕然:“那为什么不这样写呢?感觉这样有趣也更合理一点。”

“太长了啊。”王子虚说,“我写到第三代的时候,就知道刹不住车了,写到第五代,字数可能奔着60万去了。只好删掉一代。”

“别删!”宁春宴一拍桌子,“多好的点子,删了多可惜啊?这么好一部作品,你忍心让它变得不完美吗?”

王子虚说:“可是,字数太长的话,翡仕文学奖……”

“别管翡仕文学奖了!”

宁春宴一挥手,拉住了他的手,情真意切地说:“翡仕文学奖每年都会评选一次,每年都会有得奖者,但你这个构思,在全世界从今以后所有历史中都只能出现一次。你写过就定稿了,等到许多年之后,即使你想改写,也不一定有今天的雄心壮志和精力。你现在不把这个构思写到完美,就永远都无法弥补这个缺憾了。”

王子虚陷入了沉思,良久后,开口说道:“这样的话,再写10万字,就得奔着60万字去了,已经是《百年孤独》的两倍还要多了。”

宁春宴说:“没关系,你这样想,即使你写到60万字,也只够五分之一本《追忆似水年华》。”

“我的意思是,我写60万字,有谁能给发啊?”

宁春宴挺起胸膛,伸手在胸口拍了拍:“你忘了我是干嘛的?”

王子虚说:“你是说,发在《新赏》杂志上?我想过,不行的。你看,我在这里当责编,自己登自己的稿子,会惹人闲话的。”

宁春宴说:“你的作品质量放在这里,谁能说闲话?”

王子虚感叹她毕竟还年轻,对世道人心的凶险没有敏感性:“人家真要刁难你,不需要事实真相,他们只会相信网上的小作文。哪怕我写得再好,别人也不会来看,就算看了,也只会说,这人写得很好,但是人品不行。你还没法为自己辩解,越辩解人品越不行。”

陆清璇在一旁幽幽道:“小春姐,《新赏》杂志创刊号,其实很关键,不管怎么说,登一篇60万字的长篇连载,都太冒险了,不仅对你的杂志来说冒险,对这部作品来说也很冒险。”

宁春宴忧郁起来:“这倒也是。我的《新赏》能不能混进一流杂志还是个问题呢,要是办砸了,名声没准会臭掉,还会拉着你的垫背。”

王子虚笑了:“这我倒没担心过,你的杂志肯定能成为一流。你不是请了陈青萝当主编吗?”

说到“陈青萝”三个字,他的声音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好在他掩饰得不错。接着,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怎么陈青萝不在?”

宁春宴头也没抬:“她现在又在闭关呢。近段时间不能来上班了,就挂个名,杂志发行的头两个月,咱们顶一顶。”

陆清璇偏头看了她一眼。刚刚还气势汹汹要面试呐,现在就“咱们”了,小春姐还真是一点城府都没啊。

王子虚也没再多问,宁春宴又说:“60万字确实听着有点太多了,要不你想办法压一压,哪怕压到59万字,或者49万字,给人的感觉都不一样。”

王子虚面露难色:“其实我第一版就写得够精炼了,删得很少。按照这八万字的改法,最多从六十多万压到六十万。”

宁春宴说:“那你别管发表的问题了。你那边不是有《长江》编辑的电话吗?最好是能在《长江》发,他们会把你当成自己培养起来的作家来呵护。如果发不了,我再帮你联络其他家的杂志。”

宁春宴话说得很满,让王子虚一切放心。王子虚没法放心。这个问题不能多想,又不能不多想。想多了心就乱,打起字来就会迟疑,小迟疑会在一个字一个字里面连绵,最后酿成大祸端,让整个掉档次。

宁春宴说得对。这个构思对于他来说一生一次,一锤定音,现在写不好,以后没法弥补。

目前中国文学史上还没有规模如此庞大的复调:地域上从东部沿海到西北荒漠,从城市到农村;时代上从百年前八国联军侵华到百年后漫展穿JK跳舞;微观上有给牛接生卖螺丝致富炒A股被套,宏观上有家国情怀舍身赴死革故鼎新。

这些世情如此自然地塞进同一本,各种思潮,无数样人,剧烈变动的时代,不用故弄玄虚,自然而然便出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味儿,想想都令人兴奋。

老一辈的作家没法写,他们的视野看不到当下;年轻一点的又太嫩。只有他能写。他要是写出来,他就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后来者都属于跟风。没法复制。

其实他本不敢动手的。这构思很早就存在他脑子里了,他一直觉得自己阅历不够,要不是为了翡仕文学奖,鼓着一股劲儿冲到了50万字,否则他起码10年内不敢动手。现在已经动手了,就不能退,退就是败。

王子虚收回目光,说:“那我先不想刊发的事,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先把这部作品写到完美。”

宁春宴很兴奋,对咯,就该这样。拿不了翡仕,我们拿茅盾去。

王子虚想让自己好不容易给心头打的这一针鸡血能保温时间长一点,故意拉开话题问:“你给创刊号准备了几篇?准备什么时候发?”

宁春宴说别人容易,说起自己的事顿时怏怏,说:“一篇都无。”

“啊?”

“不对,至少有一篇吧。”她说,“凭我的人脉,至少能拉到小王子的一篇稿子。”

“哦?”一旁的陆清璇直起身子,“小春姐你认识小王子?”

“神交已久。”宁春宴故作高深地说。

王子虚内心暗忖她用词错误,神交是指两个人没有交流却彼此相知,她连自己的私照都发过好几张每天汇报生活琐事连她的丝袜款式他都了如指掌了是哪门子的神交?

为了伪装得像一点,他装模作样地说:“小王子是写语疗的,你准备登他的什么?骚话合集?”

宁春宴对他的不屑有些恼火,愤愤然道:“什么叫骚话?你这种对小王子的认知错误要严厉批评,这不符合我们杂志的调性。我办这个杂志就是为了小王子,你不要影响我的思路。”

王子虚在心中感叹追星族惹不起。嘴上说:“那他会交什么样的稿子过来?你们讨论了吗?”

宁春宴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只是说:“看他想写什么咯,如果他能给我一篇正儿八经的就最好,如果不能,拿一篇散文也行。”

王子虚说:“那要是他随便给你一篇脚本糊弄让你自己看着办怎么办?”

宁春宴语气坚定:“他不会的。”

……

她猜得很准,王子虚确实不会。

他是那种别人对他有一分好,会转过头十倍百倍回馈的人。但他不会宣之于口,只会付诸行动。他希望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真心实意。就好比《黄金时代》里王二所说的“伟大的友谊”。

如果他说了“你先对我好我以后百倍奉还”,你这么说就有种利益交换的感觉,那还是“伟大的友谊”吗?伟大的友谊应该是无私的。伟大的友谊来源于伟大的默契。

去南大演讲厅的路上,王子虚满脑子都在构思,该给宁春宴一篇什么样的?既要有趣,又要展现实力,最好还要能够奠定这本杂志的整体风格。

“王子虚!”

他回过头,看到徐蓉蓉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我叫你半天你怎么不答应啊?你有没有看到赵沛霖?”

王子虚说:“没有啊。”

“我跟他吵了一架,他说都怪我害把你搞不见了,他去找你去了。你没看到吗?”

“他没带手机?”

“他手机没电了。”

王子虚看了眼手表:“他一定要去听座谈会,你如果要找他,去那里等就好。”

徐蓉蓉皱着脸说:“谁要找他啊?那个人嘴臭又没品,在校外天天要妹子联系方式,在校内就装正人君子,我都不爱跟他玩儿。要不是看在他以前帮我考研复习参谋过的份上我都不想理他。”

王子虚说:“你不是保送了吗?”

“但是保送之前他帮我参谋过啊。”

王子虚心想,可能这也是“伟大友谊”的一种另类表现形式。

他又看了眼手表:“那我自己去了。再见。”

徐蓉蓉锲而不舍地跟了上来:“我也要去听座谈会。”

“你也对当代文学感兴趣?”

“我也是中文系的。我估计整个中文系的学生都会去。那可是雁子山啊,没有中文系的学生会对胆敢放任自己缺席见雁子山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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