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子良看到了一间寂寞的屋子。门廊外的餐厅环堵萧然,除了一张餐桌一无所有(甚至连椅子也没有),餐桌上搁着一坨黑乎乎的东西。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带灰尘的树叶和橘子皮的气味,并不臭,但是混合起来让人感觉这气味奇妙,不想多呆。
整个门廊凌乱得如同凶案现场,几只鞋散乱放置,地板上布满错综复杂的黑色脚印,一路延伸到屋内客厅黑黢黢的地方。墙壁倒是十分干净,但干净得令人感觉不适,左子良花了会儿才找到不适的来源: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连幅糊弄人事的挂画都没有。
他很难想象王子虚在这间屋子里生活。
“你家里这是遭贼了?”
王子虚说:“上次请货拉拉到家里来搬书,把地上踩脏了,一直没来得及拖。”
他也有点不好意思,进洗手间拿拖把。
左子良打开大门旁的鞋柜,一股陈腐的鞋油味扑面而来,鞋柜里只有两只磨得快没毛的拖鞋,显然不适合这个季节,犹豫再三,他最终没有换鞋。
他走进屋左右瞧瞧,客厅也贯彻了和餐厅一样的极简主义风格,除了一架破皮的沙发,墙角堆着一堆沾满灰尘的大包小包,别无他物,连台电视机都没有。
左子良没想到有一天会用到“空旷这个词来形容别人家,但王子虚家确实很空旷。他估计自己说话都会带回声。
“你们家真的遭贼了吧?连家具都被搬空了。”
真的有回声。如同金属般冷硬的共鸣声在耳边盘旋。
王子虚拄着拖把出来,尴尬一笑:“本来就没有什么家具。以前家里穷,有些家具能省就省,后来也就这么一直过下来,感觉也不影响生活,就一直这样了。”
这间屋子久未有客人造访,王子虚和屋子本身都没有做好准备。他想要给左子良倒杯水,但连一次性的茶杯都找不到。
左子良说:“你以前事业编,工资不高,但在工薪阶层也算是中等收入了吧?家里就没点积蓄?你看你这屋子,跟被炸过一样。”
“我的钱,一半都拿去买书了。”王子虚指着客厅说,“你现在看到的不是这个家原本的样子,之前家里真不空,到处都堆着书,这不是都拿去基地去了吗?”
“那你倒是舍得为公司奉献。”
“我已经把买书的钱赚回来了,还有余。”
“另一半呢?”
王子虚说:“另外一半,拿去给我爸治病去了。”
“什么病?”
王子虚没有回答,认真拖地。
左子良说:“能去你卧室看看吗?”
王子虚说:“请便。”
左子良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说:“伱的衣柜里,只有你自己的衣服。”
“她把衣服都带走了。我检查过,她把自己的东西,什么都带走了。”王子虚说。
“一件不剩?”
“一件不剩。”
说完,王子虚叹了口气,转身到洗手间,从洗脸盆上拿起一枚发卡,递给左子良:“或许只剩这一件吧。”
左子良接过发卡,那是一枚闪闪发亮的十分精致的发卡,但也仅此而已,并不是什么名贵货。
左子良回到餐厅,王子虚将拖把还回洗手间:“地上刚拖,有水,小心滑。”
“情况我大概知道是個什么情况了,我没有什么要问你的,除了一个问题: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王子虚看到左子良掩着鼻子,指着餐桌上一团椭圆形的黑色物质道。
“什么?”
“这个。”左子良用力伸了伸手指,仿佛给他的这句话加上着重号。
他指着的餐桌上的那东西灰不溜秋,坑坑洼洼,呈椭圆状,看上去十分邪恶。房间里有股淡淡的气味,就是从这东西身上散发出来的。
王子虚顿时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良久后,才说:
“这看上去像是个外星人下的蛋。”
左子良说:“你家里来了个外星人,在你家餐桌上下了个蛋,你竟然毫无察觉吗?”
“如果是那样我肯定会察觉的,我只是说像是个外星人的蛋。它一定不是个外星人的蛋。”
左子良盯着那东西看了半天,说:“如果你说这的确是个外星人下的蛋,我也会信的。”
王子虚说:“哦,我想起来了,这应该是个柚子。”
“柚子?”
左子良盯着桌上那东西,沉默良久。
如果这真的是个柚子,那将是左子良此生见过的最可悲的柚子。
“你为什么会想到将一颗文物级的柚子,当做餐桌摆件?”
左子良有时候说话有点刻薄。
王子虚找了个垃圾袋出来,说:“我买它回来是为了观摩它,后来放时间长了,就忘记它的存在了。”
“观摩是什么意思?观摩?”
左子良脸上的表情仿佛看到了疯狂科学家,在用他熟悉的词汇讲他完全不理解的概念。
王子虚挥手:“帮我过来撑一下袋子。”
左子良帮他撑开垃圾袋,看着他双手抱起软趴趴的黑色柚子扔进去。餐桌上留下一滩恶心的液体。他别过脸,屏住呼吸。
王子虚说:“我那篇里面有一段,写的是那个妻子质问丈夫为什么柚子烂了放桌上不扔。我想看看一颗柚子放多久会烂,于是买了一只带回家观摩。”
左子良问:“写需要考虑这么多吗?”
“对啊,需要考虑的问题,比你以为的要多得多。”
王子虚将垃圾袋接到手中,认认真真地扎紧,不让**的气味漏出来。谈起,王子虚似乎忘记他老婆丢了这事:
“就比如说,我那一句话最开始写的是苹果。因为苹果是生活中最常见的水果。但是写完之后回头一看,觉得这缺乏文学真实性,一看就感觉是编的。”
“文学真实性?”左子良重复了一遍这个短语。
王子虚说:“如果我说桌子上有个水果,你第一时间想到什么水果?”
“苹果。”
“对嘛,”王子虚说,“所以一看就是编的。”
左子良感觉自己大概懂了:“所以你想要观摩柚子,和它建立感情联结?”
王子虚说:“倒不是感情联结这种东西,我具体想看看柚子放多久后会腐烂,腐烂的过程中会不会太臭。如果柚子腐烂的气味跟抹香鲸爆炸的气味一样臭,那就不成,那样都还不丢掉,男主角就有点太过分了。”
左子良缓慢点头:“我大概了解你对的付出了。不过即使是柚子,你的男主角也太过分了。”
王子虚伸出手:“我去洗手。”
等待他洗手时,左子良坐在椅子上思考。他思考得很认真,光头下方的额头紧锁,仿佛一个发皱的卤蛋。
王子虚洗手也很认真。柚子的汁液有股淡淡的汽油味,留在手上后残留下被酸腐蚀过的质感。他花了很久才把这种质感搓掉,等洗完手,他又变得阴郁起来,因为他想起自己老婆离开了。
他走出来,左子良对他说:“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讲。”
“你姑且先讲讲。”
左子良说:“我先不讲,我先问问,你老婆给你留的纸条上面,具体说什么了?”
王子虚把纸条找给他,左子良看完后说:“既然她这么说了,那我便不跟你讲了。你听她的就好了。”
“听什么?”
“别找她,也别联系她。”左子良说,“她是对的。”
王子虚一头雾水:“然后呢?”
“没有然后。”左子良说,“找到了又怎样?”
“找到了,就……”
王子虚也迷茫了。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妻子离开后,他觉得内心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一部分灵魂。
他只觉得自己应该去找,找到之后该怎么办,可以找到之后再想。但左子良问他后,他忽然觉得这个问题找到之后也未必想得出来。
难道他要敬个礼,握握手,然后问她,你好,为什么你要走呢?我哪里让你不满意吗?
得到答案后,他再敬个礼,挥挥手,说,感谢你的反馈,我们下次再见。
好像确实不太合适。
左子良说:“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就是试图挽回一个变了心的女人。你越是努力,就越暴露了自己的弱小和廉价。女人是不会把自己交给一个人弱小且廉价的男人的。记得我说的吗?不要尝试抓住流水,你要变成流水。”
萨特站在左子良的背后:“他说的有道理。自由既是天堂。”
王子虚没有理萨特:“我没有想挽回她,我只是不想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抉择。甚至有时候是最正确的抉择。”左子良说。
王子虚陷入了沉默。
左子良又说:“你能把你和你妻子的结婚证给我看看吗?”
王子虚说:“我们没有领证。”
王子虚好像看到左子良脸上露出了“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
“那不就更简单了?”左子良说,“在法律意义上,你们甚至不是夫妻。你只需要换把门锁,就一切OK。”
王子虚还在忧心忡忡,左子良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放平心态,她离开你能活得好好的,你离开她之后,也要活得好好的。你们谁也不寄生在谁的身上,谁也不欠谁的。你孑然而来,现在不过恢复孑然一身,又有什么好悲伤的?”
小王子说:“他说得对。”
连小王子也这么说了。
王子虚说:“那我今天……”
“你今天要参加直播。”左子良用不容分说的态度道,“跟我走。能开车吗?”
“恐怕开不了。”
“那坐我的车。”
上车前,左子良忽然问道:“你观摩的结果,柚子多久会彻底烂掉?”
“很久。”王子虚说,“而且它会悄悄的烂掉。你很难发现。”
……
王子虚站在文暧公司的楼下,仿佛第一次呼吸到新鲜空气,大脑仍然感到微微眩晕。
他摇晃了一下脑袋,将多余的想法赶跑。
“精神点。”左子良说,“今天是重要的日子,就看你发挥了。”
“放心。”
王子虚刚到公司,叶澜就蹦蹦跳跳地跑到他前面,给了他胸口一巴掌。
“大驾光临啊大作家!但是你怎么现在才来?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也能迟到?”
叶澜今天穿着王子虚以前从没见过的衣服。外面是粉色长袖薄纱外套,里面是一条细肩带连衣短裙,小腿上裹着很考究的白色短袜。
可能是现在严格意义上算非工作时间,她的穿着也不是平时职业装扮。不追求最大限度地展示出自己的身材,但尽可能地将身体的优势部分露出来,看上去健康而有活力。
王子虚冲她笑了笑,想要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出口,一旁黄达一脸崇拜地走过来,怀里抱着文件夹:
“小王子,这是我们近几天的数据报表。还有,出版社那边的编辑想联系您。”
王子虚振奋起精神:“出版社那边怎么了?”
王子虚跟着黄达走了,叶澜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他的背影,转头问左子良:
“他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他怎么感觉精神状态不太对?”
“这你都能看出来?”
“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出来好吧?”
左子良光头下颇有压迫力的面孔居然难得浮现出了犹豫的神色。他此时就像个想要彻底躺平的经纪人,想要透露给媒体有关明星的惊天大秘密,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打官腔。
“他老婆走了。”
“什么?他老婆走了?走哪儿去了?”叶澜瞪眼。
左子良说:“你小声点。他老婆不是走哪儿去了,就是走了,下落不明,告别了。”
叶澜瞠目结舌,随后又问:“他们吵架啦?”
“不知道。”左子良说,“他自己说没吵。而且看来不只是吵架那么简单。”
叶澜把他拉到办公室,拍着沙发说:“坐下说坐下说,详细说说到底什么情况?”
左子良说:“都已经开始直播了,最后要改签约合同,这么重大的事情,哪管得了这个?”
叶澜说:“那又不关你的事,都已经安排好的既定事项,照着做就行。”
左子良说,我得盯反馈啊。
说是这么说,但他还是把这事简明扼要地跟叶澜说了一遍。最后叮嘱她千万不要透露出去。
叶澜听完唏嘘不已。然后说我怎么会透露出去?这种事情肯定不能跟任何人说啊。说罢,她跑去找王子虚。
文暧最近正在忙一件大事。
自从文暧俱乐部成立后,文暧app的流水节节攀升,这是王子虚训练出来的脚本的功劳,但脚本也流到了对家,轻言也开始模仿这种模式。
针对轻言的卑鄙招数,王子虚想到一个更卑鄙的反制措施。准备了半个月,今天就是收网之日。
如果措施成功,目前文暧的所有堵点都会全部疏通,语疗员不足的问题也将尽数解决。
王子虚坐在办公室看报表,叶澜跑过来说:“王子虚,怎么回事啊,我听左子良说,你老婆跑了?”
“老婆跑了”这个说法有点刺痛他。王子虚抬头欲言又止:“我现在很忙。”
叶澜说:“我不烦你,我就问一个事:那你现在岂不是没有老婆了?你以后怎么办呀?”
她是在关心他,但听在王子虚耳里,却好似幸灾乐祸。王子虚懒得理她,转过椅子继续看数据。
叶澜在他身后大声唏嘘啧啧称奇,很是感叹了一阵子,接着又跑出去,掏出手机给宁春宴发微信:
【宁才女,你最近见过王子虚没?】
没过多久宁春宴就回消息了:【见过啊,今天才见过。】
【你有没有发现他很奇怪?】
【他不是一直都很奇怪吗?】
叶澜想了想,笑了,笑完又觉得自己笑得不应该,她的好朋友王子虚现在正在遭受痛苦的煎熬,她不应该笑。
她在手机上输入:【确实一直很怪。但看来你还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就刚刚,他身上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