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虚!”梅汝成大声呵斥,随后声音转低,“大领导有别的安排,时间很紧张,你有什么事,可以通过正当渠道反映。”
王子虚踏前一步:“这件事无法通过正常渠道反映。”
“不能通过正常渠道,那就憋着!”梅汝成提高音量。
梅汝成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宽胖的脸堂看上去神似一头多毛的老鹰,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十分浓:
你小子不要以为得了个一等奖,又秀了一把小才华,就有提条件的资格了,你的奖在手里还没有捂热乎呢!
王子虚知道他不是在冲他耍官威。
这个世界上,为你鼓掌的不一定是你的朋友,呵斥你的也不一定是你的敌人。
这番看似呵斥,实则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人身份对待。刚刚拿奖就着急反攻倒算,这会给领导留下多坏的印象?
他反映的那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如果力求影响最小化,会让张倩一个人今后升迁无望,如果往大了操作,拔出萝卜带出泥,足以在西河掀起一场风暴。
到时候作为导火索,王子虚会被人怎么看?他到时候在西河政坛、文坛该如何自处?
梅汝成用眼神警告他:大好前途不要自己断送了!
林峰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左右望了望,低声劝道:“王兄,别冲动,理智一点……今天还等着跟你宵夜呢。”
宁春宴抚着自己的手臂,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她不是体制内的,不清楚王子虚说的问题严不严重、有多严重,她不知道此时该不该劝王子虚先偃旗息鼓,以后再从长计议。因为她觉得王子虚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能被劝得动的。
张倩手指捏着衣角,一会儿揉皱一会儿松开,似乎在权衡自己如果出言跟王子虚说话,会不会让他冷静下来,放自己一马。她不经意间一抬眼,却看到陈青萝正冷冷的盯着自己,那眼神让她吓了一跳。
室内的空气一瞬间凝滞了,因为一句话,所有人都被调动起来,摆出严阵以待的阵仗。
王子虚闭眼,然后睁眼。
从理性上考虑,他此时确实不应该轻举妄动。或者他永远不应该轻举妄动。
他已经拿了文会头名,过几天,张倩想明白了,说不定还会来巴结他,沈清风也没了对付自己的刀,苟局长说不定从此宽和地任由他在局里横着走。
过往的那些小事,写在纸上,撕成碎片,丢在风里,gone with the wind,从此逍遥自在,滚滚浊流横渡,沧浪之水任鱼游。
不过,如果真这样,他心里不痛快。
不痛快就是不痛快,这个没法骗自己。哪怕从今往后日子都过得很好,想起这件事,心里也还是不痛快。也许到了死前,一想到当年没有报这一箭之仇,他会懊恼不已。
经历了这许多事情,他就像软管里的牙膏一样,内芯里有些东西变硬了,再也挤不出来,非要把管子切开,把里面的东西剜出来,才能一吐为快。
王子虚说:“我憋不住,今日就想说。如果错过这個机会,以后可能再也没法说了。”
秘书脸色不善,想要上前来说他,却被大领导拦住了。
“我要赶个场子,有什么事,在路上说吧,我听听伱是什么情况不能通过正常渠道反映。”
大领导脸上仍有微笑,一旁张倩却面如死灰。
“走。”
大领导说走就走,王子虚犹豫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这是要让自己跟上,到车上说。
车上是个私密的空间,不至于当众闹出什么影响,可进可退,视王子虚反映问题的波及范围而定。
王子虚并不反对沈剑秋的政治智慧。他没有含糊,径自在后跟上。
“……”
沈剑秋和王子虚走后,屋内好似被抽走了灵魂,安静了半晌。
崔贤咧开嘴笑了笑,半是自言自语道:“这回文会的这个头名,确实是个很有个性的人呐!”
众人都朝他投去视线,看得他有些惶恐。
在场的人除了他,几乎都认识王子虚,即使不认识,也对他有所耳闻,只有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本意是想勾起几人聊天,却发现没人想谈这个话题,不由得心里犯嘀咕起来。
“我们也走吧。”陈青萝站起身,“我接下来还得改《波伏娃的奉献》。”
宁春宴一愣:“不是已经改好了吗?”
“《获得》的编辑说,还有些地方可以改改。”
李庭芳笑吟吟地抬头看向她:“青萝又有新作吗?准备发到《获得》?”
“嗯。”
“多长的篇幅?”
“10万多字。”
“这么长?”李庭芳有些惊讶,“这几天闷不吭声,原来是在家里憋大作,看来这次很有获奖的希望啊!”
陈青萝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极轻微地点头:“嗯。”
说罢,她坚决地朝门外走去,宁春宴快步跟上她。
众人有些敬畏地替她们让开路,宁春宴拉着她的胳膊小声问:“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获得》的编辑是什么时候联系你的?”
陈青萝说:“大概就是那人说‘臭婊子’的时候。”
“那不就是刚刚吗?”宁春宴压抑着声音,“他们过稿了没?那可是10万字啊!他们编辑怎么说的?”
“他们说,”陈青萝拨开肩头的黑发,“这次要拿茅盾文学奖了。”
李庭芳目光睿智地目送两女离去,转头对林峰说:“王子虚应该早点邀请进文协来的。”
林峰连忙道:“今天他的作品一在《长江》发表,我就说我做他的推荐人,谁都别跟我抢。”
李庭芳说:“最近不是刚好要空出一个副会的席位吗?我看他完全有资格当个副会。”
林峰一滞,李庭芳瞥眼看他:“又是文会一等奖,又在《长江》发表了文章,我听说《长江》那边还准备给他个最佳新人奖,这事你知道不?”
林峰讶异:“我不知道,老师,这个消息您是从哪里得到的?”
李庭芳“呵呵”一笑:“我消息灵通得很呢。好了,该回家休息了,今天已经累坏了……”
林峰把李庭芳搀出去时,林洛在他们身后已目眦欲裂。
雁子山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谢绝了文协的邀请,孤身一人往外走去,双手插在兜里。
刁怡雯只犹豫了片刻,就追着他的背影往外走去,为了避嫌,特地等出了电梯,在夜幕的掩护之下,才鼓起勇气冲到他身旁。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先不要问。”雁子山双手依然插在兜里,而且看上去没有要拿出来的想法。
在夜幕的掩盖下,刁怡雯既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不清楚他双手是紧紧握拳还是宽容地摊开,这让她心里有些紧张。
雁子山毫无征兆地问:“你跟这次的那个一等奖,是不是在一个地方?”
这个问题多少让刁怡雯有些摸不着头脑。在一个地方?不管时间空间还是家世,他们都不在一个“地方”。但很快她理解了这个问题,回答道:
“我们在一个单位上班。”
雁子山“嗯”了一声,说:“等你上班了,帮我给他带句话。”
停顿片刻,他说:“到东海去。”
刁怡雯沉默半天,但他没有解释这句话的意思,于是用强调式的语气反问:“到东海去?”
“嗯。”
“就这一句吗?”
“他会懂。”
“……”
刁怡雯又沉默片刻,说:“请问我能问我的问题了吗?”
雁子山说:“你不够极端。”
“嗯?”
“你不够极端,所以你只能得第二名。”雁子山说。
刁怡雯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可是,刚才他们说,您自己都没有给您自己投票,这是因为……”
“这是因为你不够极端。”雁子山说,“如果你够极端,你应该让我直接操刀,从头到尾,全权负责来写这篇稿子。这也是一种极端方式。”
刁怡雯想了想,眼珠一转,道:“您的意思是,王子虚那篇稿子也是由别人代笔的吗?”
雁子山嘲讽地笑了:“不是。我投他,是因为他够极端。”
刁怡雯呆然站立。极端?极端是什么啊,到底。
“文学归根结底,最有趣的部分是作者本人的情怀、态度、视野。而你作品的这一部分,恰好是我没有触碰的。我的修改,只能修正你的表达、修辞、语感,但那终究只是表层,最核心的部分没法改,所以我说,你只能得第二名。因为这样的作品是不配得第一的。”
说完,雁子山自己摇了摇头:“你完全不是这边的人。所以你不能理解。我不足跟你说任何文学上的事,因为那对于你来说都是天书。”
刁怡雯感到了羞辱,同时也感到委屈。雁子山这话说得傲慢至极,但他的语气却全无傲慢,反而看似是在发自肺腑地、极其诚恳地陈述一个事实。
但这样就让她感到更屈辱了。
父亲发来消息,内容很简单,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桌好菜,香槟摆在显眼位置,下方附了一句话:要把雁子山老师请来。
刁怡雯举目四望,雁子山说完便飘然无踪,现在已经不知去向。请是肯定请不到了。
她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小声道:
“爸,我想辞职了。”
刁父惊讶道:“你怎么了?怎么哭了?受什么委屈了?不是得了第二吗?应该高高兴兴的啊。”
刁怡雯擦掉淌到腮上的眼泪,说:“我想拿第一。”
她站在石桥上打电话时,林洛正从酒店里出来,一路小跑,去迎站在门口等的沈清风。
“沈老师,我让您失望了。”
沈清风一脸厌烦地盯着他:“你还有脸见我?”
林洛头上冒汗:“这次有点意外……”
沈清风表情十分可怕,但一转头,又换上了一副喜庆面孔,小跑着过去:“宁才女,宁才女!”
宁春宴拽紧了陈青萝:“快走!”
两人加快步伐,趁着沈清风缠上来之前,快步躲进了车里,才轻轻松了口气。
陈青萝说:“你干嘛不听他打算说些什么?”
“总不是那些事?”
宁春宴想用个形容词来修辞沈清风的企图,但她失败了,只是吐出舌头,做了个“呕”的表情。
陈青萝说:“你现在缺钱,应该先想办法把他的钱榨出来。”
宁春宴翻了个白眼:“姐姐,你以为他的钱是那么好拿的啊?命运的一切都已被标上了价码,我拿了钱,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你知不知道啊?”
陈青萝皱起脸,似乎有担忧的神色,她歪着头想了很久,才问道:“那我骂人臭婊子,是不是也有价码?”
“噗。”
宁春宴说:“‘臭婊子’本身就是张倩做的那些事的价码。”
陈青萝很信服她这个回答,由衷点头:“原来如此。”
宁春宴道:“嗳,你说,王子虚在大领导车上,会讲些什么?”
陈青萝默然。
“他会不会又搞出什么乱子?我有点担心啊。”
陈青萝将头平平移向她:“你担心个什么劲?人家都结婚了,轮得着你担心吗?”
宁春宴用受伤的表情说:“你干嘛这么刻薄?我就作为朋友担心一下怎么了?你不担心吗?他那简直是自杀袭击啊。”
“不担心。我跟那人又不熟。”
“就算不熟,好歹也是当场为你写了一首诗的,啊,青萝绕枝,你没触动?”
陈青萝战术后仰:“哦,原来是因为他为你写诗这样,被撩到了是吧?啊,春宴花间,你倒是挺会春心萌动的。”
宁春宴大怒:“你才春心!你才萌动!”
“好好开车,不要怒路。”
……
王子虚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1点了。
两三个小时。
他和沈剑秋聊天的时间,比预想的要长。
妻子还在娘家,本来打算今天去接她回来,看来今天是不成了。
如果现在去接她,小别胜新婚的待遇是别想了,她反而会尖啸着责怪他,为什么这么晚要把她吵醒。
想到这里,王子虚嘴角不由得浮现出一抹笑容。这种生活化的场景,尽管充斥着将他过往溺死于其中的苟且,此时却如同地心引力一般,让他的双脚牢牢站在地面上,反而叫他安心。
他回小区时,院子门口年老的保安忽然叫住他,道:“有个人来找过你。”
王子虚问道:“谁?”
保安说:“一个女人,在这里等了你好久咧!”
王子虚说:“那应该是张倩吧?”
保安说:“对对,叫张倩。”
王子虚说:“她找我干什么?”
“不知道,反正她等你好久咧,一直等到刚才,一两个小时咧。”
保安摇头,啧啧称奇。现如今智能手机时代,很少见到等人等这么久的桥段了。
老保安用别有用意的目光盯着王子虚——如果王子虚不是对人家负有情债,就一定是欠了那个女人很多钱。
王子虚想问张倩怎么不打自己电话,又回想起来,自己应该是把她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回到家,长久没有人来访的家里,散发出一股混合着灰尘与树叶的气味。他没有开灯,坐在黑暗之中的沙发上,玩了会儿手机,才拨通张倩的电话。
“喂。”
“没有说什么。”
“如果你想见面,那明天见个面,把话说清楚。”
“还是在那个咖啡厅。”
挂断电话,王子虚很嚣张地翘起腿,手指抵在脸颊上。
张倩终于怕了,想要他放她一马。
但有些事永远也不可能gone with the wind,或者说,不能以平淡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