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比赛的优秀奖得主:林洛、崔贤!请获奖者上台领奖,请我们的特邀嘉宾为他们颁奖!”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小步跑上了舞台,坑坑洼洼的面孔笑得像花儿一样,伸出双手猛烈地向台下挥舞着,可能是在跟他的家人或朋友打招呼,他拼命想要把喜悦的心情分享给台下的人。
然而林洛木然坐在座位上,看到那男人笑得阳光,不仅没分享到喜悦,只觉得他甚是碍眼。
旁边的人提醒:“林洛!上台领奖啊?叫你呢!”
“哈哈,激动坏了吧?人都发懵了。”
林洛在推搡中慢慢站起来,表情恍惚,如梦初醒,迟迟无法迈动脚步。
林峰看着他,面无表情。
在一圈为林洛庆祝的人当中,只有林峰知道,他不是高兴,而是失落。
有时候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
叶澜问:“怎么有两个人啊?”
左子良说:“因为这个奖不是一等奖,这是第四名和第五名。”
叶澜说:“哦,类似于安慰奖是吧?”
左子良说:“也不是,你想想,几百篇稿子挑前五名,还是挺不错的。”
叶澜说:“哦,那就是‘再接再厉’。”
左子良说:“……还有一万块钱奖金。”
叶澜眼睛一亮:“挺大方啊!不过这也不多吧?咱们家王子虚随便写写脚本,几天就赚到一万了。”
左子良伸手指台上:“但是这一万是雁子山亲手交给你的,你想想,这是多么大的荣耀?”
“一万就是一万,是用户给的也好,还是雁子山给的也好,都是一万块钱,不会多也不会少。另外,雁子山是谁?”
“当我没说。”
“哦哦,是不是个挺有名的作家?啧,你别这么傲慢行不行?我不懂嘛!”
左子良仰头望天。但他也不能说不羡慕叶澜活得通透。
林洛慢慢朝着舞台移动,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却格外漫长。舞台上灯光十分晃眼,盯着看两秒,世界就变得白茫茫一片,一切都像是银子做的。
灯光下,那個满脸笑容的男人温和地看着他,眼神似乎在鼓励他快些上台来。林洛不认识他,听刚才主持人的介绍,他好像叫崔贤。林洛突然很讨厌此人,不,他痛恨此人。
为什么要笑?为什么要这么高兴?为什么要用眼神鼓励他?他以为他是谁?
林洛觉得这个男人脸上的笑容令人恶心。他的手都在发抖,他很想冲到台上,对着他那恶心的笑脸来一拳,把他的肉脸打得凹陷下去,把他肥厚的嘴唇给他撕烂。
凭什么?凭什么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头蒜能够跟自己领同一个奖?他配吗?他不觉得自惭形秽吗?他不认为他拉低了这个舞台的档次,影响了他林洛的风评吗?
为了这一天,他林洛花了钱,请了客,获得了多个评委的鼎力支持,这个连文协的门都不知道往哪边开的男人,却和自己站到了同一座领奖台上,还在这里傻乐,他凭什么?
紧接着袭击他心脏的又是一股浓烈的绝望感。因为他看到了沈清风的眼睛。沈清风和他对视了片刻,挪开了视线,似乎也对他感到十分失望。
换句话说,钱也花了,客也请了,沈清风还用了自己的人情,结果只得到了一个安慰奖。林洛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面对他。
百般磨蹭,林洛终于走上了舞台,十分不情愿地和那个叫崔贤的男人并肩站着,迎着面前如潮水般的观众。林洛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橱窗里、展柜上的普通商品。
许世超问:“这两个是哪个单位的?”
张苍年说:“林洛是融媒体的,崔贤不知道,可能就是民间高手。”
许世超笑道:“你看他们两个,一个笑得跟花似的,一个苦着脸。”
宋应廉问道:“哪个是林洛?哪个是崔贤?”
“那个花是崔贤,那个苦的是林洛。”
“他干嘛苦着脸?”
“不知道。”
舞台的灯光很亮,亮得能照出来每个人的表情,但没人愿意深究舞台上人们的内心,林洛喜也好,悲也罢,都不与观众们**相干。只要不做那个扫人雅兴的家伙,得第四第五名也很受欢迎。
至少在众位看客眼中,满脸笑容的崔贤看上去比林洛要有亲和力得多。
郭冉冉忧心忡忡道:“第四名第五名已经没了,小刁能够获奖吗?”
宋应廉道:“肯定能,小刁肯定是前三。”
刁怡雯小声道:“别说了,我都没伱们自信。”
“自信还是要有的,”郭冉冉说,“保底前三!”
宋应廉说:“说不定下一个就是小刁。”
刁怡雯咬着嘴唇挪开视线。所以她不喜欢宋应廉。虽然他舔得很用心,但有时候确实不大有情商。既然都已经开舔了,为什么不说她第一呢?她要是真拿了第三,回头父亲得骂死她。
雁子山可是说她要拿第二的。
……
优秀奖的奖品是一方证书,被装在一面硬壳封面里,用红色的丝带固定上。证书被放在托盘里,礼仪小姐恭恭敬敬地端上来后,恭恭敬敬地递到雁子山身旁。
雁子山拿起证书,翻开看了一眼,问:“崔贤?”
那个笑靥如花的男人连忙举手:“是我!”
雁子山把证书交给他。随后,把剩下的另一本递给林洛,连他的名字都没问。
旁边礼仪小姐小声提醒:“笑一笑,好拍照。”
林洛笑得更惨烈了。雁子山站在他身旁,依然是面无表情。他的地位可以让他不用笑。
这样就算颁奖完毕了。台下象征性地响起一阵掌声,并没有持续很久。
林洛站在台上,身旁那个男人还在快乐地朝着台下挥手。他又觉得开始迷茫,将证书夹在腋下,不知道该下台,还是继续在台上站着。
好在礼仪小姐过来解了围,她让他们俩往旁边稍稍,好给之后上台领奖的人腾位子。
台下,赵沛霖扒拉了两下王子虚的胳膊,小声说:“很好,这下你保底前三了。”
谢聪听到了,一乐,转头问道:“怎么就保底前三了?这颁奖的是第四第五吧?这里面什么逻辑关系?”
赵沛霖一拍王子虚的背:“第四第五出来了,他不就只能得前三名了吗?”
谢聪扬起眉:“这么自信?”
“能够让……唔,反正他的稿子不可能前五都捞不到。”
赵沛霖想说,能够让西河双璧同时撑腰的稿子,怎么可能连前五都没有?但他意识到这话不好跟外人讲,咽了下去。
谢聪瞅了眼王子虚,道:“老同学,你有拿前三的自信么?”
王子虚没有理他。
他现在大部分的心思在陈青萝身上,小部分的心思奖项名次上。只有极小的心思用于理解周围人的谈话,更没有多余脑区分配给回话上。
他其实对自己的心理定位是第五。正如之前跟叶澜所说,能够拿第五就已经能给大家一个交代了。
听到第四第五没有他的名字,他好像踩空了一般,十分难受,又十分渴望赵沛霖所说的美好愿望成真。
谢聪等了许久,没有等到王子虚回话,心里有些犯嘀咕。
舞台上,四五名的林洛崔贤像完成拍卖的商品一样站在一边,主持人接着宣布:
“本次征文比赛三等奖的作品是《太阳运动》,作者:林峰。”
“好!”文协的一班人带头鼓掌起来。林峰在文协还算颇有人望,掌声比林洛要热烈一些。林峰不好意思地在人堆里站起来,笑着说今天的西服好歹没穿错。
听到林峰的名字,王子虚心里松了口气,接着又有点空落落的。他抬起手,为林峰鼓起掌来。
林峰拿第三属于实至名归,得偿所愿,他衷心为这个老好人感到高兴。但同时,他也不免为自己的前途感到担忧——
如果前五名真没有自己,那该如何面对宁春宴……和陈青萝?
林峰坦然走上舞台,坦然地站在林洛身旁,坦然地面对舞台下观众们,然后微笑。
没能拿到更高的名次,他只感到略微遗憾,并没有感到失望。
林洛站在他身边,有些怨毒地盯着他。他知道,此时林洛一定满腹牢骚,并且在琢磨一个攻击他的话术。
“看看,这个人妄称文协副会长,也不过只是比自己高上区区一名嘛,也不过只能拿三等奖嘛!”
——林峰料定时候林洛会这么说。
可惜的是林洛毋庸置疑地败了。他既没有实现拿第一的夙愿,又没能将林峰挤下去。他和沈清风百般筹划,最终全部落空。日后自然会有人跟他算账。
林峰也没有实现自己的夙愿,但他相当平静。王子虚向他极力推荐过海明威。海明威的大多数书他都看不懂,他只从《老人与海》里读出了一些内容——
真正的强者不应该寄希望于别人的失败。强者,首先应该相信自己。
林洛千方百计想要压垮他,想要耍各种花招使出各种小手段让林峰失败以烘托自己的优越,指望各种外部力量却并不从心底里相信自己。
他不是强者。
林峰经历过许多事,对这个浑浊的世道也有些许了解,但他依然相信李庭芳在很久之前告诉他的一句话:
“或许有人通过歪门邪道拿了第二,但只有强者才能拿第一。”
林峰知道自己不是强者。只是他比过去的自己强一点,也比现在的林洛要强一点。
强一点就够了。
两人就好像两枚落在红心外的飞镖,落点相差并不大,可两人心境不同。心境致使两人有了截然不同的心情。
“本次征文比赛二等奖作品是,《西行的路上》。作者:刁怡雯。”
人群中发出一阵欢呼,人们望向欢声的源头,刁怡雯一脸腼腆地站起来,在她身旁,宋应廉用力鼓掌,掌心通红,郭冉冉则大呼小叫。
苟应彪轻轻拍着手,转头中气十足地道:“不错,小刁!”他巴不得摇旗呐喊,让周围的人都知道小刁是他手下。
刁怡雯笑不露齿地点了点头,迈开腿朝台上走去,心中却暗自叹了口气。
果然是第二名。
雁子山言之凿凿地说过她会得第二名。其实她在心里有暗暗想过,那万一不止第二呢?那可是雁子山啊!
她也猜测过是不是雁子山自矜身份,不愿把话说得太满,故意抛出一个第二名来,还强调刁怡雯的框架有问题,这样事后即使名次不好,他面子上也过得去。
刁怡雯还想过,假使自己拿了第一,就可以抱着证书笑吟吟地对雁子山道:我的框架确实拖累你发挥了,但也没有拖累很多,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嘛!
但事实证明,雁子山不愧是雁子山,他没有看走眼。他也不是自矜名节爱面子才不把话说得太满。他眼光毒辣到了一定程度。他说会得第二名,果然就得了第二名。
这是他浸淫文字之道多年培养出的敏锐性。
四人站到台上,各怀心事。
林洛懊恼,刁怡雯遗憾,林峰无喜无悲。
结果真正发自内心地高兴的,只有崔贤一个。
那么接下来就是等候这场比赛真正且唯一的赢家登场了。
坐在第一排的沈剑秋伸出手指,点兵点将,将四人挨个儿数了一遍,然后道:
“生面孔很多,也有熟面孔,一半一半!”
他旁边的梅汝成靠过来:“是的,本届比赛,新人是主力。”
沈剑秋叹了口气:“时代车轮滚滚向前,一代新人总要换旧人。只不过,我看这回最有希望得奖的两个种子选手都已经上去了,那得第一名的是谁呢?”
梅汝成道:“您是指林峰和林洛?是的。也不能说他们这次发挥失常,只能说,这次有黑马,还不止一匹。”
沈剑秋笑了笑:“那让我看看剩下的那匹黑马是谁。”
梅汝成笑了笑:“我预感肯定会相当惊喜。”
叶澜抓着左子良的领口摇晃起来:“还没有念到王子虚的名字啊!他又要栽了!”
左子良道:“这不是还有第一名没公布吗?”
“你觉得他有可能拿第一名吗?”
“人没有必要活在别人的视线里,站在台上何尝不是被凝视?能闷起来自己赚几个钱,过上丰衣足食的小日子就够了。”
叶澜说:“那你的意思就是,他拿不了第一咯?”
“我没有那样说过。”
“你都开始提前找借口了!”
左子良整理了一下被抓皱的衣领,皱眉道:“即使拿了第一,我也这么说。”
“那到底能不能拿第一嘛?”
“干嘛问我?我又不是神仙。”
……
谢聪说:“老同学,就剩下一个一等奖了,怎么说?”
王子虚还是不说话。他听到了,但他不知道说什么。
谢聪冷笑。他的表情如同看到要下到火锅里的龙虾在努力朝他挥舞着钳子——老朋友,你难道还能拿第一不成?
他盯着赵沛霖,语气轻佻:“这下是不是要保底第一了?”
第四五名出来了保底前三,第三名出来了就保底前二。赵沛霖越来越乐观,但在谢聪眼里,他们是退无可退。
赵沛霖也看着他,沉默良久。他虽然是自来熟,但在学校外面的地界,特别是面对谢聪这种人,显得有点不善言辞。
钟俊民乜斜着看了他一眼:“怎么,不敢预测了?”
赵沛霖抿了抿嘴,侧过身子,小声对王子虚说:
“上台捧起属于你的奖杯吧。”
钟俊民一笑,乐了:“对,就是该嘴硬到底。虽千万人吾往矣!”
舞台上,陈青萝终于有点坐不住了,隔空看向宁春宴,用口型问她前五里边儿到底有没有王子虚。
她一开始自信满满,到现在也开始有点慌了。实际上,她知道王子虚就在台下,她甚至知道他座位的大致方位,可她一眼都没搜索过他的身影,就等着他上台来再装出惊讶的样子,好像才发现他一样,让他小小得意一番。
结果宁春宴用两根食指比了个“叉”,然后用口型说了一句什么。陈青萝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完了,没戏了。
陈青萝慌乱中用眼神去找那个身影,结果台下黑压压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主持人低头看了会儿手上的提词卡片,开口念道:
“‘梦想这个词是美妙的,然而对于有些人来说,它也是一种诅咒。’
“这篇作品据悉是本次征文比赛篇幅最长的作品,但没有一句话可以删掉,获得了几乎所有评委老师的一致好评。
“本次征文比赛一等奖作品是,《前路无恙》。作者:王子虚。”
对于多数人来讲,这是个较为陌生的名字。对于少数人来讲,这个名字意义非凡。
林峰瞪大了眼,伸长了脖子,嘴巴张大。
梅汝成冲沈剑秋一摊手:“您看,惊喜。”
叶澜猛烈摇晃左子良,压抑着声音道:“哇!10万奖金!”
左子良被晃得七荤八素:“也不过只是半个月的收入……”
“回头让他请吃饭!”
郭冉冉茫然四顾:“王子虚?不是说没入围吗?”
宋应廉道:“同名吧?”
赵沛霖高高地举起双手,然后在空中用力地鼓掌起来,转头用骄矜目光看着满脸通红的谢聪:“我的预测,稳如老狗。”
陈青萝用眼睛很凶地瞪宁春宴,宁春宴小声道:“我刚才说的是No Problem!No Problem!没问题啊!”
礼仪小姐走到陈青萝身边,小声道:“请陈老师为第一名颁奖。”
陈青萝猝不及防间脸涨得通红,慌乱中站了起来。
她的目光终于转向台下,奇怪的是,刚才找不见,现在却一瞬间就找见了。她看到了一个同样在猝不及防中呆呆站起来的身影,那个傻大个儿。
她和他终于视线交汇。